抱一抱，好嗎？

A

怎樣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呢？

這是3021年，夏。

地球已經(jīng)變成一座灰黃的星球，早已不適合生物居住。人類也不例外。雖然找到了宜居的摩達星球，可是移居是一件漫長而又繁瑣的事情。作為末批能夠移居的地球人，我所能攜帶的，唯有我的機器人，莎拉而已。

莎拉是我的科學(xué)家父母為我制作的等身機器人。她與我同時出生，和我一起長大到現(xiàn)在，除了沒有心跳之外——外觀上看起來和普通小女孩沒有什么不同。

從我記事起，就只有莎拉陪著我。大人們永遠都忙碌而嚴肅：孩子們只從電腦里獲取知識，從來不聚集在一起。一片灰蒙蒙的童年里，我只有莎拉。她陪我一起看書習(xí)字畫畫，研究計算機和機器人，幫我端茶遞水，安排維生素和蛋白質(zhì)的進食。而我需要為她做的，是每隔十天充一次電，每月清理一次灰塵。

莎拉的皮膚比我的還要光滑，她會唱會跳，會說會笑，除了不會哭——爸爸說機器人是不會有淚水的，因為他們的世界里只有指令，沒有感情。

有時候玩樂過后，莎拉眨著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問我，“我怎么樣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呢？”

我掐一把她的胳膊，她也并不覺得疼，“說什么傻話，如果當(dāng)了人，必然有許多不快樂。”

“那么，”她想了想說，“淚水是和純凈水一樣無色無味的嗎？”

“不，”我的神色也變得認真起來，“淚水是成的。”

B

不是每個人類都有移居的資格。

說了這么多，你應(yīng)該知道，我為了移居，什么都舍棄了，就是舍棄不了莎拉。

雖然理論上莎拉應(yīng)該服從我的任何指令，可是作為一個高智能機器人，她有判斷的能力，也時常惹我生氣。

譬如有時父母會督促我學(xué)習(xí)，給我布置各種模型研究的任務(wù)，我指示莎拉幫忙，她從來不會答應(yīng)。譬如我討厭吃那些維生素丸和蛋白質(zhì)膏，抗拒得厲害的時候，莎拉也一定站在我面前，任何指令對她都沒有效果了，除非我吃下那該死的食物。

譬如現(xiàn)在，我明明急著趕路，她卻一屁股坐著不起來，任我威逼利誘，也不移動分毫。

她仰起頭，帶著小女孩的嬌憨，不住地撒嬌，“綺麗歇一會兒啦，歇一會兒啦，莎拉走不動啦。”

雖然大部分干糧和食物都是莎拉背著，我也走得口干舌燥，疲倦萬分。但是不能停，不能停。并不是每個人都有移居資格的，宇航穿梭飛船一個月才來一次，錯過這一班，需要忍受一個月的饑餓和炎熱，才能夠有移居的可能。

C

那時的我和莎拉都不懂……

我聽父母說，在遠古時代，人都是有兄弟姐妹的，他們小時候一塊兒念書，長大了一起工作。可我們現(xiàn)在，我沒有兄弟姐妹，更沒有肢體接觸，沒有交集，于是父母為我制造了莎拉。

我記得小時候喜歡紅色和黃色，于是便央求媽媽幫我做一條紅黃相間的裙子。媽媽卻為莎拉做了一條黃綠色的裙子，比我的還要鮮艷，還要飄逸。我一看就不樂意了，大哭不止，強令莎拉脫下來。

莎拉那時候看著我手舞足蹈，還只會咯咯地笑。她還小，比我還不懂事。

那時候我又哭又鬧，到最后，父親把莎拉的年齡往后調(diào)了兩歲——他說，這也就意味著莎拉不能陪我一輩子了，她會提前兩年衰竭。

那時的我和莎拉都不懂生死，都以為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莎拉的實際年齡要比我大兩歲，得以處處忍讓我，如知心大姐姐。

D

作為最高主宰的人類，有些什么樂趣？

莎拉常問我，“作為最高主宰的人類，有些什么樂趣？”

我就常常告訴她，人會笑，會哭，笑起來心臟是滿當(dāng)當(dāng)暖烘烘，哭起來心頭是酸澀澀有口難言。

莎拉露出她生硬的笑容，“我也在笑呀。”

我心情好的話會摸摸她的頭，“人類笑起來，要牽動臉部的一千三百多個神經(jīng)，而你，不過是一堆芯片組成的，怎么能夠體會那樣美妙的感覺。”

“那么哭呢？”她鍥而不舍地執(zhí)著追問。

“哭，”我面對著透明屋頂上一望無際的灰黃，“我也很少哭。記不記得有一次你弄疼我了，我哭過。”

莎拉的體內(nèi)有記憶系統(tǒng)，當(dāng)然記得有一次，我和她打鬧，她整個人壓在我身上，胳膊肘戳到我肚子，疼得我哭起來的事情。她點點頭，表示知道。

“而最難過的，”我故作神秘，拖長尾音，“是傷心。”

“傷心？”她的系統(tǒng)內(nèi)沒有這個詞，“是什么？”

我說：“就是心疼。”我指指自己的左胸，“我這里面就是心臟，心疼，所以傷心。”又說，“當(dāng)然啦，你是不會體會到的，因為你沒有心嘛。”

莎拉就會很委屈地撅著嘴不再理我，直到我抱一抱她，她才開心起來。

E

我含著淚水抱一抱她，她好似重新煥發(fā)活力……

一切交通工具都已經(jīng)另作他用，只能靠走路才能到達宇航穿梭飛船的停駐地。必須快點趕路才行，我繼續(xù)催促。莎拉歡樂地張開雙臂，“抱一抱，綺麗，抱一抱！”

我走過去抱一抱她，她就好像恢復(fù)些許動力，能夠陪我走上一公里。

莎拉誕生時，爸爸就設(shè)置我的擁抱是驅(qū)策她的動力。只要她的電源沒有耗盡，我去抱一抱她，她就可以激動萬分，努力開發(fā)自身程序。

小時候有一次，我偷偷跑出玻璃房子，莎拉跑出來找我。她本來是受不了太陽炙烤的，可是她依舊恪盡職守，等到我見到她時，她的皮膚都已經(jīng)氧化了。那么漂亮的莎拉，身體卻仿佛雞皮鶴發(fā)般一片片剝落。我哭得不知所措，莎拉說，“綺麗，抱一抱，綺麗。”

我含著淚水抱一抱她，她好似重新煥發(fā)活力，居然跟隨我一起回到了家。此后，我再也不外出，直到現(xiàn)在。

F

我忽然發(fā)覺她的眼角處，開始滲出藍色的液體。

雖然這次是不得已，而且我已經(jīng)在莎拉身上涂了防護層，她依舊繼續(xù)衰竭。我每次抱一抱她，都能感覺到不屬于機器人的炙熱體溫，貼在我的胸膛。

莎拉已經(jīng)越來越虛弱，我每次要擁抱她好久，她才能夠行走一小段路程。我急得不行，把莎拉扶穩(wěn)扯住，用半個擁抱的力度，來支持她前行。

莎拉忽然說：“放開我Ⅱ巴，綺麗。”

我吼她：“別瞎說！”

莎拉第一次和我對吼，她的聲音由于灼熱的炙烤，拉扯得又尖又細，“我說扔了我吧，或者按下Clear鍵，隨便什么亂七八糟的，只要你能快點到達。”

“你想得倒美！”我惡狠狠地說，“不想伺候我了，嫌棄我了對不對？可惡的機器人，我才不會讓你如愿呢！”

她干脆不再動彈，“我支持不住了你明不明白！”

我吼：“所以我抱著你呀！你不是說只要我抱一抱就好了嗎？”

我急得已經(jīng)要哭出來，“你不是說你想要當(dāng)人嗎？你不是說你還沒有體會到人類的歡笑和淚水嗎？你別嚇我呀莎拉！”

莎拉顫抖著說，“按下Clear……鍵，幫我解體……吧……太難受……了……我要化掉了……”

我的眼淚如奔騰的河水流淌到莎拉身上，莎拉最后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抱一抱，好嗎？”

我忽然發(fā)覺她的眼角處，開始滲出藍色的液體。

不，不可能，難道她已經(jīng)有了人類的感情？

G

莎拉清失了……

莎拉的重量開始消失，慢慢變成一塊晶體。我抽抽噎噎地行路，不知道什么時候暈了過去。

在夢中我看到莎拉的黑色瞳孔，里面也有一個小小的我。她拉著我到了一個綠色的地方，那里有好聞的香氣，好看的花，天空的陽光溫柔而不炙烈，還有傳說中的云朵，旖旎成白色的夢境。

可我忽然感覺心臟空了一塊，莎拉由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女孩，變成了一塊透明的晶體。

我含著眼淚醒來，正對上爸爸媽媽親切的眼睛。

“莎拉！”我大聲地吼叫，“我要莎拉！”

爸爸皺著眉頭說：“莎拉已經(jīng)消失了。”

媽媽說：“莎拉消失了，爸爸媽媽再給你做一個機器人好不好？”

我不住地掉淚，“我要莎拉，我要莎拉！”

H

莎拉，我愿你永遠不懂得，眼淚的滋味

摩達星球果然和地球很不同，不再只有那永遠的白晝，不只有那灼熱烤人的太陽，這兒有蔥郁的草木，有紅黃色的花朵，有綿綿柔柔的白色云朵。

失去莎拉對我來說是不小的打擊。我晝夜發(fā)呆，也不再哭，就覺得心口一陣陣發(fā)疼。

我不再被禁是在玻璃房子里，我可以走到室外，呼吸新鮮空氣。我可以吃到好吃的食物，而不是吃像從前那種，莎拉怎么哄我都不愛吃的寡淡維生素片。

爸爸媽媽依舊忙于科研，不怎么管我。從前就只有莎拉陪我，現(xiàn)在她不在了，只有我一個人。

后來有一天，爸爸媽媽又帶了一個機器人到我面前，說，“這個是新給你做的機器人，你也可以給她取名叫莎拉。”

我看著她和莎拉一模一樣的面容，不禁抱著她放聲痛哭。

她揚起那個印刻在我記憶中的笑臉，咯咯地笑著，“成的，你眼睛里流下的水是成的。”

“這是眼淚，”我一字一頓告訴她，“傷心時，人就會流淚。”

莎拉，我愿你永遠不懂得，眼淚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