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里小學座落在嶺里山腳,所謂的小學,其實是老宗祠廢舊之后改修的,年歲久遠。只是“嶺里小學”這四個字依舊鮮艷,好像剛剛刷了漆。
學校大門前有棵碩大的楓樹,枝椏茂密,樹干粗壯,三四個人圍抱不過來,卻中空了,顯露出一個燒焦了的樹洞。不過如今的樹洞早成了小動物們的“別墅”。
小學規模很小,只有一個老師,那就是胡老師,學生有37個,從一年級到四年級同時坐在一個昏暗潮濕的教室里。我一直很佩服胡老師,一個人擔任了四個年級的所有課程。一個早上,或者一個下午,她從來沒有休息,從一年級或從四年級開始,嘴巴一直講,一直講到嗓子發干作痛。當這個年級上課的時候,另三個年級的孩子就寫作業。但是也有集體上課的時候,比如說體育課或音樂課。
每天晚飯后的黃昏,太陽的余暉把天邊的云霞染得五彩斑斕時,我都會駐足在楓樹下,一直注視著那個燒焦了的樹洞。那天黃昏里,我突然看到一雙眼睛,明亮得就像車的遠光燈。當時我嚇了一大跳,綠頭發的樹精的形象立刻從我腦海里冒出來。
竟然是個孩子,他一骨碌從樹洞里跳出來,黝黑黝黑的肌肉,很結實,是張陌生的臉孔,他不是學校的學生,看來輟學在家。他看到我在注視他,朝我嘿嘿一笑,剛剛掉了門牙,樣子很滑稽。他急著要跑,我及時喊住了他。
“別跑,我有話問你。”他下意識地停下來,手里似乎抱著什么東西,慢慢地走到我跟前來,我才看到他懷里抱著的是一對小鳥。不知道是什么鳥,粉紅色的腦袋,羽毛卻是金黃色的。
“手里抓的是什么鳥兒?告訴我。”他看了看手里的鳥,那鳥兒仰著小小的腦袋,張著嘴巴歇斯底里地喊叫著,他或許也不知道叫什么鳥,依然嘿嘿地朝我笑。
“你怎么沒來上學呢?”他還是沒有回答,但是也不笑了,突然耷拉下來,抱著鳥兒跑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覺得這個孩子挺怪異。
我跟胡老師說起這事,她搖了搖頭,說:“是個可憐的孩子,是個啞巴,有個狠命的父親,只知道使勁抽他。他沒有名字,大家就喊他嘿。”“嘿,這哪里是個名字呢?不過他能聽見我喊他!”“能聽見,可是不會說話。”“為什么不讓他來上學呢?”“他倒是愿意來的,每天都會跑到學校來,有時候趴在窗口往里看,可是家長不愿意,說是反正念不出名堂,白糟蹋了錢!而且他的家境也不允許他上學呢……那個父親,只知道用鞭子狠命抽他。”
我聽了心里有些憤恨,原本孩子就很不幸了,沒想到還有這樣狠心的爹!“下午我去說說,讓他來上學!”胡老師沒有阻止我,反而給我指點他家住在哪里。中午孩子們放學后,我跟著孩子去了他家里,當時他正坐在院子里的一個樹墩上,見到我似乎有些意外,趕緊站起來跑到里屋去了,很快出來一個女人,衣裳襤褸,蓬頭垢面,看來是他媽媽。他對著媽媽揮舞著雙手,好像在介紹我。不過,讓我更加驚奇的是,他媽媽也是個啞巴。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他們開口,不過我還是把自己來的目的跟她說明白了。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雙碩大的眼睛跟小男孩的眼睛一樣,那么明亮,那么澄澈。她能聽懂我的話,但是一個勁的搖頭,意思是我不能帶走她的兒子。
我說:“孩子必須要去上學,認識幾個字,將來才不會吃虧,才會有出息。”
這時屋里傳來尖銳的哭聲,小男孩跑進屋里抱出了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子,七八個月大,可能是肚子餓了。男孩跑過來拉我的手,一直朝門口拉,這是下了逐客令。
“你不想上學嗎?”
他看著我搖了搖頭,又拉起我的手朝門口走。心里似乎很著急,但是他無法說話,只是一個勁的走,他想拉我去什么地方呢?很快我們來到了村外的田野,麥子剛抽了穗子,昂著頭在風中搖曳著身姿。他把我拉到一塊麥地跟前,一個男人正在忙著,看到我們,他吃了一驚。男孩向他解釋了幾句,然后眼神狐疑地看著我。我看到他對我的排斥和不屑,不過我還是把來的目的跟他說明白了。這個瘦弱的男人站在莊稼地里,簡直就是個稻草人。他靜靜地站著,取出一根煙抽了起來,他慢慢吐出煙圈,眼睛微微閉著,他在思索。
“孩子本來就不幸,如果不認識字,他的將來會更加不幸。當然,所有的費用我會替你想辦法。”
嘿的父親沒有回答什么。第二天,陽光剛剛把天邊的云彩染紅,就聽到敲門的聲音,似乎要把學校這扇破木門拍碎。打開門,門口站著的竟然是嘿和他的爸爸。嘿終于來上學了,我給他取了名字叫明亮,雖然他不會說話,但是他的心里是明亮的,但是大家都習慣了叫他嘿。下課后,孩子們嘿嘿嘿地叫他,他不說話,就是笑。他也喜歡和孩子交流,經常打成一片。因為他個頭高,力氣大,所以大家都愿意找他幫忙。
“嘿,幫我把屋頂上的毽子取下來。”“嘿,下課后去掏鳥窩。”嘿也很高興,不管什么事情,都是來者不拒,他似乎沒學會說“不”,只要跟大家在一起,他似乎很快樂。甚至女生也愿意找他。“嘿,幫我把頭發扎一下。”“嘿,我的發卡弄壞了,你給我修一下。”
他似乎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什么事都會做。上課的時候,他很認真,因為上學時間被耽誤了,很多課程不會,甚至連基礎的拼音字母也不會。下午放學后,我單獨將他留下來,教他拼音字母的發音,從“a、o、e”開始教。他無法發出聲音,我只是讓他在心里跟著我讀。如果他會念了,就點點頭。他的記憶力超好,我讀過幾次后,他幾乎全掌握了。所以很快他就學會了拼讀,同時,我教會他查字典。他對課文的理解比其他學生更加深刻,每次寫日記的時候,都表達出與眾不同的思想。我從他身上似乎看到某種希望。
可是他也有淘氣的時候,那次我看他臉頰紅腫,身上也全是淤青,斷定他跟人打架了,放學后我把他拉到辦公室里,狠狠地批他一頓。我指著他身上的傷痕嚴厲地斥責說:“你有時間跟人打架不如多看書,我對你的期望有多高,太讓我失望了!”我看到他眼里的淚水,他使勁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他沒有一句辯駁的話,只是耷拉著腦袋。第二天我收到他給我的信。他總是把所有想說的話寫在一個本子上,他的字歪歪扭扭——
老師,真對不起,我沒有跟人打架,身上的傷是我爸爸抽的。昨天,他叫我燒飯,我一邊燒飯一邊看書,忘了時間,把飯燒糊了。爸爸下地歸來時看到飯燒焦了就抽了我。真對不起,讓你生氣了。不過,以后我會注意的。
看著信,我有些無地自容,是的,我似乎沒有想到他除了來上課,更多的時間要做他父親的幫手。我早了解到,他除了一個跟他一樣的啞巴母親之外,還有兩個妹妹,一個臥病在床的奶奶。這是怎樣的一個家庭啊!
那個樹洞成了他的秘密基地,他很喜歡去那里,經常從樹洞里掏出什么東西來。好幾次我勸他別再進去了,他告訴我里面有他的秘密。可是不久,他的秘密基地就被大家發現了。
我發現他們出入樹洞是在一個星期后,其實很多男同學都已經闖進過樹洞了。胡老師知道此事之后如臨大敵,臉色嚇得蒼白。她首先找到了嘿,把他訓斥了一頓后,又把那些爬過樹洞的男生叫來,也狠狠地訓斥了一頓,然后嚴厲斥責誰都不許爬進去,她說這樹洞里什么東西都有,毒蛇啊毒蝎子啊蜈蚣啊,咬一口就要人的命。
斥責確實能恫嚇住孩子,但是嘿依然我行我素,每天出入樹洞。一次他把一條小蛇抓出來,藏在教室的抽屜里,上課的時候,小蛇偷偷爬出來,溜到前桌女生的大腿上……胡老師大發雷霆,拍著桌子說:“是誰在課堂上惡作劇,必須站出來,必須要嚴肅處理。”
下課后,胡老師對我說,嘿能來上學本來是好事,可是也帶來一個大麻煩。我想找嘿談談,站在我面前,他依然表現得很淡定,只是耷拉著腦袋,目光游離。
真如胡老師說的,嘿能來上學是好事,但同時也帶來了麻煩。那天,幾個女生正在踢毽子,忽然一個女生猛一用力就把毽子踢到屋頂上去了。大家就嚷嚷著喊嘿上去撿,嘿身手敏捷,三兩下就爬到了樹上,身體一躍就來到屋頂。本來他一伸手就能撿到毽子,可是幾個女生非讓他把幾天前踢上去的毽子一同撿下來。那個毽子落在屋頂的更高處,非要爬到房頂才行。不過在瓦片上爬行,并不是件簡單的事,稍不慎就會滑落下來,況且昨天剛下過雨,年歲久遠的瓦片上長滿了青苔,非常滑溜。嘿剛爬到屋頂,手里剛抓住那個毽子,腳下一滑就掉了下來。
那天,所有人都聽到他尖利的聲音,就像殺豬一般的尖叫把大家都嚇壞了。本來屋頂不高,可是從上面摔下來也不是小事。嘿抱著小腿,哼哼哼哼地喊著。大家紛紛把他圍住,胡老師聽到叫聲趕來,用手摸了摸嘿的腳腕,很肯定地說骨折了。我抱著他去鎮上的醫院,萬幸的是沒有骨折,只是傷了筋骨,我松了一口氣,上了藥之后,我把他送回家。當時他父親就坐在院子里,好像有人早告訴他嘿受了傷。我看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這個瘦弱的男人一旦生氣起來就像一頭狼,他的眼里冒著火。他從身后抽出鞭子,照著嘿劈頭蓋臉地抽下來。我猛撲上去,想搶奪他手里的鞭子,可是這個弱小的男人竟然有巨大的力量,把我一推,我就一屁股坐到身后的椅子上了。他照著嘿又是一頓猛抽,我看到嘿身上的肉嘶嘶地裂開了,汩汩鮮血從那些撕裂開的傷口處流出來。嘿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就像一尊雕塑。
我說:“嘿,你逃啊!快逃啊!”可是嘿站著不動,他好像在跟眼前這個男人賭氣。
幾天后,我看到嘿在日記本上的文字:
當他的鞭子落在我身上的時候,我似乎有股快感,是的,從他第一次用鞭子抽我時,我就發誓以后不管他多么兇猛地抽我,都不能掉一滴眼淚。那天我做到了,我忍著巨大的疼痛,心里想象著鞭子就像蝴蝶的翅膀……
多么可憐的人啊!家庭的艱巨已經榨干了他身上的血,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
他的寫作水平越來越好,不但能準確地表達心里的想法,還能有很好的修辭。
是的,他是個男子漢,從屋頂上摔下來時,他沒掉一滴淚,被他父親劈頭蓋臉地抽打時依然沒掉一滴淚水。而我看著他的這篇日記,卻是熱淚盈眶。
農忙季節,嘿已經好幾天沒來上學了,他要幫助父親下地插秧。我必須花更多的時間幫他補課,常常我講著講著,他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溪水里有一種釘子魚,魚背上和肚子上的鰭都有一根刺,被扎到了就辣疼,有些難受。如果遇到下雨天,特別是雷雨過后,溪水上漲,釘子魚就會冒出水面來透氣。用網兜撈,一會兒就能撈上來不少。那天嘿給我提來一些釘子魚,說是他父親讓送來的。胡老師用咸菜干煮了吃,味道極美。
嘿繼續來學校是在半個月后,他幫父親插完了秧苗。他來學校的時候,似乎比平時更加清瘦,更加黝黑。那雙眼睛睜得更加大,黑而明亮。他已經無法再跟上教學進度了,不過他依然堅持看書,在地頭或在吃飯的空隙,就掏出書來看。
時間飛逝,我實習時間快到了。臨走的前一天,胡老師安排我給學生上最后一堂課,我準備的是四年級的課文《觸摸春天》,文章非常優美,說的是一個女孩子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能用雙手觸摸到春天,感受到春天的美麗和大自然的五彩繽紛。是的,我也想借這個故事告訴嘿,上帝給他關閉一扇門的時候,又及時給他打開一扇窗。那天我很有激情,有些女同學眼睛里都閃爍著淚光。
走的那天,我把所有帶來的書用一根繩子捆起來送給了嘿。那天嘿沒有來送我,我繞過長長的石子小徑,然后上了大路,大路就是馬路,有過往車輛。車來了,我上了車,孩子們向我揮手告別。
我在人群中找了一圈,依然沒看到嘿。車啟動了,繞了一個彎把人群遠遠地丟在后面,忽然我看一個人朝著大路跑過來,那是嘿!他直追著車跑,受傷的腳還沒有痊愈,跑起來一瘸一拐的。
我喊,讓他別跑,可是嘿聽不見,繼續追著跑。他跑著跑著就哭起來,我第一次看到他哭,這個倔強的孩子,在被他父親用鞭子抽打的時候沒掉一滴眼淚,從屋頂上摔下來摔斷了腿也沒有掉一滴眼淚,而此時此刻他掉淚了。
“嘿,嘿嘿,別哭了。”
我沖著他喊,可是我的聲音是那么微弱,車湊巧轉彎,我的聲音消失在大路兩旁茂密的樹林里。
我什么都沒帶,就帶了嘿的日記本,在車上,我打開日記本看,看著看著,我的眼睛就會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