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口的黑老板
黑龍口是陜西商洛西南的一個邊陲小鎮(zhèn),地處秦嶺南麓,丹江源頭。我的祖先是動亂時從湖北逃荒在此定居的。時過境遷,我們也成了地地道道的黑龍口人,可我們始終傳承著先人們流傳下來的客家方言。只是我們那婉轉(zhuǎn)的客家話和本地方言相比,顯得拗口罷了。
黑龍口偏僻,這給人們生活上帶來了極大不便。平日里趕集,也需翻山越嶺去鎮(zhèn)上,由于人口稀疏,不能天天開市,因此,在當?shù)亓鱾鬟@樣一句俚語:“369,黑龍口”。也就是說,只有在每月逢單數(shù)的日子才開市趕集。
當我還在孩提時,就夢想著有朝一日能走出這窮鄉(xiāng)僻壤。2001年,初中畢業(yè)后,突然間走向社會的我,竟然感覺到獨立生活的畏懼。在一次趕集時,我看到一家賣家電的門面前貼了張“招工”的紙條,想想這里離家近,再說也都是本地人,沒有像出遠門打工那樣難得回一趟家,我沒做過多顧慮,也不顧及女孩子天生的害羞和矜持,壯著膽子就進去了。
“老板,請問你們這里要人嗎?”一對中年夫婦仔細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女人半天才愛理不理地回答:“要。”“多錢一月呀?”我用本地方言接著問。男人說:“包吃包住……150。”“主要都干啥活?”女人搶過話茬說:“也沒啥活,我們這里是賣電器的,每到逢集那天就只忙那一陣子。有時客人多,東摸摸西看看,我們兩口子有些招呼不過來。就是忙時要一個人幫忙理下貨看下場子。一月才逢15天集,其余嘛,就是家長里短的一些零碎活,這都要長眼色哩,看你好像剛出學,怕也沒吃過啥苦——你在家干過活沒有?”
“干……過。”我非常拘束地回答。
“會不會做飯?”
“會。”
那女人詭秘一笑:“會就好,那是這,你回去跟你家里人商量一下,要是打算干的話下一次逢集你就來開始上班。”
當我和家里人商量后,大人也都贊成,父親無奈地嘆口氣說:“雖然工資少,但活輕生,不說掙錢了,也好學學人家生意人的嘴皮子,聽你姑姑說你表姐過年就要回來了,看到時能不能把你也承攜上,聽說廣東工廠多,工資也高,興許能找下好活哩。”
聽父親這么一說,我郁悶的心情一下子開朗了許多。去廣東?這可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呀!
上班后,我才真正感到生活的艱辛與無奈。我每天天不亮就需起來燒柴禾為老板一家人做早餐,尤其逢集的日子,我大清早就需把各種小電器往門外的貨架上碼。有人要大件的電器時,如果價錢沒談妥,客人走了后,老板也總要派我去跟蹤客人,看客人到底有沒買別家的電器。如果我回來報信說客人已在別的地方買了,那老板夫婦倆立馬就板起了苦瓜臉。似乎是我把客人給攆跑了一樣;而要是我回來報信說那客人沒買成又轉(zhuǎn)身回來了,老板的臉色立時就像是藍天上燦爛的太陽。但瞬間便又故做鎮(zhèn)定地要好好宰客人一把。
我時常像個私家偵探在人群中磕磕碰碰擠回來,耽誤了工夫,老板娘定會板著豬肝臉向老板小聲咕噥:“我看雇個人跟沒雇一個樣,忙得勾子(屁股)都冒煙了,人家還消停逛街哩。”每每聽到這些逆耳話,盡管我心里很委屈,但我都佯裝沒聽見。后晌打烊時,我又需把一切物件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搬回去。在逢雙數(shù)不遇集的日子,我還需為他們一大家人做飯洗衣服,甚至和他們一起下地種田。有時大半夜,我正進入夢鄉(xiāng),他們?nèi)タh城進貨回來,就大聲喊我起來幫忙卸貨,卸完貨還要為他們做夜宵。我不知道,我究竟是搬運工,還是保姆。
青春在東莞綻放
好不容易捱到過年,我離開了用人扎實的那家電器店。
2002年新春,我在表姐的引薦下來到了東莞。第一次走出大山,來到外面的大天地,我仿佛是井底之蛙。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這可比黑龍口的小平房氣派多了;還有那坦蕩如砥的瀝青馬路,不僅筆直,而且寬闊。見到急馳的汽車也像是躲避怪物一樣,心驚膽戰(zhàn)。
在表姐的出租屋住了一個多禮拜,我便進了一家鞋廠做普工,我最初的職責是刷膠,初次面對滿車間的工人和機器的轟鳴,我既新奇又害怕。加之我是新手,班長怕我不熟悉,時不時就會背抄著手站在我身后,本來我還能湊合著刷,可有人盯著我,我的心情就格外緊張。握刷子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經(jīng)常弄得鞋面上也是膠水。在班長的多次指點下,我已基本掌握和適應,可在速度和技巧上卻遠遠趕不上那些熟練的老員工。班長見我手笨,便調(diào)換我去打蠟。原來,打蠟比刷膠更麻煩,而且雙手也全被鞋油糊黑。下班時即使用香皂洗也洗不掉,每次去飯?zhí)镁筒停鳛橐粋€女孩子,我都很不好意思伸出那雙“黑手”。
這家鞋廠加班至深夜是家常便飯,通常下班都在零點往后,貨緊時員工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就派專人把飯菜抬到車間。有段時間廠里要緊急出貨,我們每天晚上都加班到凌晨兩三點,站在流水線上直打瞌睡。下班后沖涼洗衣服一耽擱,只能休息三四個小時又需迎接第二天的工作。而遇到勞動局來檢查時卻又捉迷藏,而且要求員工,在上級來檢查時要隱瞞超負荷加班的真相,回答理想者給予嘉獎,反者則開除。盡管員工們揮汗如雨,干部還是動不動就高聲大罵,而且員工卻不敢有半點頂撞,頂一句嘴就記一次小過——50元工資就沒了,所以大多數(shù)員工都選擇了忍氣吞聲。出門在外都是為了掙錢,不是怕干部,而是不想和錢過不去。
很長一段時間,我在速度上都跟不上,經(jīng)常堆拉。有次,班長就當著車間眾多員工的面高喉嚨大嗓子吼叫:“看你長得到人模人樣的,做起事來咋這么差勁?動作能不能快一點?不會做了就別做。”對家的思念和打工的無奈瞬間使得我再也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屈辱,眼淚刷刷地直往下淌。原以為我的眼淚會博得班長的同情,誰知他不僅沒安慰我,反而兇巴巴地大聲指責我:“哭什么哭?要哭回家哭去,快點做事。”聽表姐之前對我說過,出門打工就是吃苦和受氣。想到這里,我就沒敢慪氣,咬著牙關繼續(xù)做事。
東莞是個處處充滿生氣和活力的城市,正是有這些青春朝氣的外來務工人員,才使得這片土地顯得異彩紛呈。我也漸漸地從當初的郁郁寡歡而變得活潑開朗。轉(zhuǎn)眼間,我已在南方漂泊六載,對于這片熱土,我已不是當初來時那么陌生和敬畏,反而對這里的氣候和生活產(chǎn)生了深深的眷戀。其間多次轉(zhuǎn)換工廠,我還在這里邂逅了愛情。老公的老家也和我同一個地方。
2008年后半年,金融危機襲擊,企業(yè)紛紛減薪裁員,我也未能幸免。
妹夫在北京服役,小妹也在一家超市做收銀。知道我面臨的困境后,小妹非常熱情地歡迎我去北京。漂泊多年,我已深深地體會到天下烏鴉一般黑的道理,可我還是經(jīng)不住小妹的“誘惑”和對首都北京的強烈憧憬,便和老公離開了東莞。
北京的繁華不屬于我
2009年春節(jié),我終于在老家過了個踏實年。當我們從北京西客站下了火車,小妹早已在站外等候,妹夫是部隊的司務長,他專門派了個小車來接我們。
小妹雖然也在這里打工,但房子不用花錢,是部隊的家屬公寓,三室一廳的大套間,暖氣、浴室、寬帶等一應俱全。妹夫熱情歡迎,從部隊為我們帶來了許多好吃好喝的。我雖然初到北京,但并不為眼下的生活發(fā)愁。但我們已是有家室的人,深知肩頭的責任,出來就是賺錢,不是享受。
一連多日,妹妹和妹夫都很熱情地說:“你們來一趟不容易,雖然我們是一家人,但平常都天各一方,現(xiàn)在既然來了就先別急著找工作,一上班就都沒時間了,趁著現(xiàn)在你們閑著,先帶你們出去逛一逛。”想想也是,這可是首都,據(jù)說好玩的地方多著呢。
第二天,妹妹特意請了幾天假,為我們做“導游”。部隊有紀律,妹夫不能陪同我們一起游玩,但他特意讓他的一位戰(zhàn)友用小車拉我們。先是去鳥巢,再是天安門、八達嶺、圓明園……
之后的幾天,小妹便帶著我們四處找工作。妹妹是個熱心人,她二話不說就先用自己的錢為我們倆一人辦了張公交卡,她說:“北京這地方,出了門,除了房子就是馬路,沒張卡出行不方便。直接買票又太貴,上一次車不管坐多遠,刷一回卡才扣5毛,很劃算的。”北京公交車不僅干凈衛(wèi)生,而且文明嶄新。每到一站,都有自動報站服務,先是國語,再是英語。乘車者多是老年人,再是一些工薪族和一些金發(fā)碧眼的外國游客,也許是一個城市的文化地域有別,凡是老年人上車,當沒座位時,年青人都會很主動讓座,接著便是很客氣的相互回應:“謝謝!”“不客氣。”下車后,幾乎每處繁華地段的站臺上都有著裝統(tǒng)一、手持小紅旗的老者耐心為游客指路。
妹妹帶著我們跑了好多地方,一連半個月過去,也沒找到理想的工作。即使有招聘員工的也多是飯店、超市、酒吧等服務行業(yè),而且工資也并不理想。這里除了小區(qū)就是街道,不像沿海城市,有許多大企業(yè)。見此情景,我們原本熱騰騰的心情也涼透了,可妹妹依舊熱情不減,她和妹夫怕我們耐不住性子回家,見附近一小區(qū)的市場檔位正招商,便鼓勵我們做生意,妹夫還很慷慨地拿出5000塊錢給我們。在他們的幫助下,我們租了個賣菜檔位,買了三輪車和稱、遮陽傘等必須品,很快便開張了。
初次做生意,心情格外緊張。一大早,我就和老公踩著三輪去幾里外的蔬菜交易市場批發(fā)蔬菜。等把菜拉回來天已放亮。事實上,生意并非我們想象中那么好做,做生意都是摳分毫,雖然是自己給自己打工,比起工廠里自由,可整天操勞不說,還免不了和顧客為稱稱找零磨嘴皮子!
北京的市民特別會過日子。上年紀的老年人喜歡摳掐,哪怕是穿著時髦的年輕人,也常常為一兩毛錢還半天價。有時稱多了要找零的,你想給對方多搭點菜湊個整數(shù),他們大多都會謝絕。不像我們外地人買東西干脆利落。他們很喜歡在傍晚時出來買菜。一整天菜葉被風吹得蔫不拉嘰,佘了份量。而且我們怕菜晚上壞掉,都會低價趕緊處理掉,他們正是摸到這一心理。批發(fā)菜時都是整筐整箱的,又不能拆開挑揀,除了菜中間時不時夾有大塑料水瓶外,也不乏有差劣的,往往搞不好就分文不賺!這樣一來,每天賣菜下來的零鈔都有半紙箱,晚上點賬時要大半晌工夫,實際上并沒多少錢。
我們白天在市場賣菜,晚上住在部隊的家屬公寓,十天半月倒還無所謂,可對于戒備森嚴的部隊來說,整天出出進進,時間久了確實是個問題。我們就很自覺地在外租房。也許北京處處都是黃金地段吧,房租貴得可怕,小小一間房子都要千兒八百的。不像在廣東時一百多塊錢就能租到一間很大的房子,但是我們還是不得不咬緊牙關花700多元租了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房間!
北京的風大,太陽也毒,我們一連起早貪黑風吹日曬了兩個來月,原來白白凈凈的人就被曬成了“賣炭翁”。付了檔位、房租和除過生活外,不過千把塊錢了,這樣算來,除過妹妹妹夫平時的照顧幾乎說沒賺到什么錢。和打工的日子相比,除了辛苦外更多的是狼狽!
在西安種植高樓
從北京回來后,無奈的我只好來到了離家鄉(xiāng)很近的西安。西安是一個古老的歷史名城,但在近年來西部大開發(fā)的旗幟下,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尤其是建筑上,處處呈現(xiàn)著空前的生機。
我在一位同鄉(xiāng)的介紹下,在一個建筑工地上開電梯。開電梯是一個既輕松又簡單的工作,每天8小時,包食宿,月薪只有千余元,可比起在北京的狼狽來說,要愜意得多。
現(xiàn)今的建筑工地,已不再是過去的臟亂差,存在工資脫欠等問題,而是追求尊嚴,講求文明。住著裝有空調(diào)電視的活動板房,伙食也和工廠一樣每天列有菜譜。無論是廁所還是走廊都要求清一色的磁磚和綠化。雖然整天噪音聒耳,但精神上是清潔爽朗的。
當頭戴安全帽的建筑工人把一車車物料放進電梯內(nèi),我只需輕輕一按機關,電梯便順著幾十層高的樓房緩緩地上落有致了。透過電梯駕駛窗的玻璃,鳥瞰遠方,大雁塔及古城墻的輪廓若隱惹現(xiàn);古城沸騰涌動的繁華盡收眼底,每每此刻,我就會想起“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是的,我身邊的樓層在不斷加高,而我生活中的樓層又在哪里?
雖然西安離我的家鄉(xiāng)很近,我也把孩子從老家接來上幼兒園。就精神上而言,我能給孩子溫暖的關愛,可就生活的質(zhì)量而言,面對有錢人家的消費水準,僅憑我這點工資又能給予孩子多少虛榮和驕傲呢?
雖然我人在西安,可我卻經(jīng)常關注新聞,思緒也常常會漂向那遙遠的南國,據(jù)說今年廣東的經(jīng)濟已漸漸回暖,而且有很大的勞動力缺口。那里雖然并不是處處堆滿黃金,可相比于其他城市,南方有許多企業(yè),可以有更多的機會選擇。就像魚兒在小溪中和大海中游蕩一樣,可以有一個更為廣闊的暢游空間。我曾在那里生活漂泊了六個年頭。已經(jīng)深深地喜歡上了那片土地。
待這項工程結(jié)束,我將會再次南下,去到我魂牽夢縈的地方。我曾看過《平凡的世界》,我深深地被書中主人公在面對生活中的困難時的那種堅韌不拔的精神所感動,因此,無論我在生活中遇到了多少困難、痛苦,甚至不幸,我都會堅強地從容面對;我雖然沒有什么技術和能力,可我相信,只有勞動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強大,不論什么人,最終還是要崇尚那些能用雙手創(chuàng)造生活的勞動者。
責 編:黃素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