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老師被軟禁在這個七樓已經三天了,在過去的三天里,他有度日如年之感。
紀老師根本沒有想到退休之后還會落到這個田地:被自己學生的家長拘禁,看管他的居然是他初中教過的兩個學生。他們輪流著看管他,不準他離開房間半步,上廁也要先征得同意,喝水得喊,我口渴了,孩子,給倒杯茶吧。
這個規矩是小杜爸杜墾定的。當時杜墾說,紀老師,你我都諒解一點吧,我也不得已這樣做,每天還要給吃給喝的,只要你錢還了,就可以走人。紀老師很誠懇地說,我不跑,我會盡快爭取把錢還掉的。
現在,小杜就坐在紀老師的對面,小韓則在隔壁房間把手機游戲玩得滴滴答答響。雖然他沒有上手銬,但他身體虛弱,再經這一折騰、驚嚇,已更加憔悴,甚至有點神情恍惚了。他連逃跑的力氣也沒有,再說他們全知道他的家,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若追到教師公寓把門敲得當當響,鄰居老師看了,他真不知把臉往哪擱。
紀老師的事情,他妻子早已知道。失蹤的第一天,妻子很急,擔心他有什么三長兩短。妻子打來電話,他的手機頻頻響起,兩個看管他的學生只讓他說三個字,我都好。就把手機拿走了。第二天,紀老師的手機還是照響,是小杜爸杜墾要紀老師這么說的——我沒事,躲在朋友家,過幾天就回家哦。
杜墾沒有上班的話,會親自來看管紀老師的。紀老師那副瘦干干的樣子,他一點不愁孩子會看不住。看管的目的,杜墾就是要紀老師難受,盡快設法把六萬塊錢分別還給自己和小韓父母。杜墾的三萬塊似乎還不是怎么太急,但小韓家比較拮據,小韓的父母總纏著杜墾不放。因為是杜墾當的介紹人,是他把紀老師介紹給小韓父母的。
“高考移民”事件敗露后,大學錄取的學生統統退學了。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小韓、小杜也不例外。小韓家白丟了三萬塊,還是借來的,小韓父母豈肯罷休。想想軟禁雖不對,可一想,誰叫他要那么貪錢的呢,現在真的該他倒霉。
紀老師看著跟前的小杜,他儼然像個警察盯著自己。想想真冤,又不是他自己獨吞那筆錢,每個要“移民”去內蒙參加高考的學生都各交了三萬塊,其實他只拿一萬,一萬給內蒙那邊的朋友,另一萬得給幫忙辦理手續的內線。內蒙屬于少數民族地區,那邊的大學錄取分數線要比這邊低很多,成績較差的孩子去內蒙參加高考也能夠考個不錯的大學。冒牌過去高考,當然需要靠錢鋪路,打通教育部門的重要關卡。這次辦成了八個學生,包括小杜和小韓,一共收到二十四萬,他只拿了八萬。不知誰泄了密,或者干脆有人告發到內蒙教育廳,上面一路查辦下來,實有其事,所有移民內蒙高考的學生統統退學了,大學才上兩個月,統統卷鋪蓋回家。于是,那些學生家長天天接二連三的來敲他的門,這個說不拿出昧心錢就跟他沒完,沒有本事辦就別逞能,收人錢財就要替人消災。那個吐口水說,我呸!好個中介的投機家伙,還有臉當老師呢,快還錢來!想當初,這些學生家長來求他辦移民去內蒙的時候,好話說盡,好像孩子能夠走偏門進大學,就是進了天堂,個個爭先恐后的。到了孩子被大學錄取,個個更是皆大歡喜,出事后就翻臉不認人了。現在他后悔了,也看透了這些人,他早就把那八萬塊退賠了。出事之后,內蒙朋友不知躲到哪去了,蒸發似的不見蹤影,紀老師聽說內蒙教育部門的內線已經被公安拘留,警方暫時沒有找到他已算是僥幸。
紀老師真的是沒錢了,所有從學生家長手中收取的錢都退賠了不算,把自己的十萬塊存折也搭上了。那可是他幾十年辛辛苦苦的積蓄,多少次他想用錢,也舍不得輕易動用,想等積蓄得三四十萬了買房,了卻一樁大事,他總不能老租賃教師公寓吧。沒想這存折卻成了賠償金。紀老師想:杜墾遲不來早不來,偏偏等他把所有的錢都賠付給別的學生家長之后,帶著小韓的父母來討債。小韓母親說要是不把錢交出來,就撞死在他家,她是借來的錢哪。他只好苦求她給他一點籌錢的時間,有錢了馬上還清。
紀老師的妻子雖然手中也有些積蓄,但死死不肯松手,要紀老師自己想辦法,還說是紀老師咎由自取。看來紀老師要立即還錢是不可能的,必須向親朋好友借錢,也要看運氣了。現在,紀老師把自己的十萬積蓄拿出,再加上退賠的八萬,已經還款十八萬,只差小韓小杜六萬元了。但紀老師已是山窮水盡,就是把家里的彩電、音響賣了也不值幾個錢。他給同事朋友親戚都打過電話,可是對方不是說炒股輸慘了,就是說買房剛剛花光了,或者干脆說還欠別人一屁股債。紀老師知道,六萬塊不算大,他們是不肯幫他,知道他犯了案子,借給他錢可能會血本無歸。妻子知道他把十萬塊拿出來墊賠,也罵他個狗頭噴血,早就把錢抓得死死的,他再也不可能從妻子那里得到什么。除非每月在他兩千元左右的退休金里扣錢,那他不吃不喝,也要扣三年多才會還清。
唉……紀老師重重的嘆口氣,他自言自語,無本取利,血本無歸,有點語無倫次。
那些靠他移民高考的學生,即便讀上大學,其實也是劣質生。小杜、小韓成為差生,并非智商低,他們打游戲可是超一流的水準。基本上說,是老師懶得管他們,缺少嚴師出高徒的管教。紀老師做他們初中班主任的時侯,就覺得這兩個孩子太調皮,他們交來的作業幾乎是不改的,因為太多錯誤了,需要花太多的時間和精力。每天晚上,同校的老師總是手機頻起,催他快去,三缺一呢。他總是經不起誘惑,坐在吊扇下玩麻將,或者開著暖氣玩麻將,要比改作業舒服多了。他是數學老師,幾經磨練和實踐,把數學上的解方程知識運用到打麻將上,還真的摸索出一條常勝將軍的路徑,他總是贏多輸少,可以打麻將撈點外快。改作業的事情,頂多只能交給班組長去代勞了,而擔任班組長的學生自己也有作業,改作業只是形式主義,隨便打鉤或打叉,有時候干脆就不管他們交不交作業。沒有做作業的學生這就跟沒有練操的士兵一樣,怎么可能長進呢?一份的天才,十份的汗水哪,優秀學生的成績,幾乎全是靠獨立做作業做出來的。
這些年的差生越來越多,都想走偏門進大學。紀老師之前也跟內蒙朋友弄過兩三個這樣的移民考生,數量少也就混過去了,但嘗過甜頭,就野心勃勃,這次一弄弄了八個,目標一大,就露餡了。
小杜小韓輪流看住紀老師,很快天又暗了下來,這是紀老師被拘禁的第四天了。
傍晚,杜墾下班回來時,小韓也回自家吃晚飯去。小杜照常把飯菜端到紀老師面前,他看著老師吃飯。紀老師的胃口似乎越來越差了,一碗飯才吃了一半就不吃了,倒不是小菜不好,煎蛋、豬肉都有,而是他的心事太重。小杜收拾碗筷時,老師突然拉住他的手說,孩子,你能原諒我嗎?小杜本能的掙脫著手,一看,此時兩行淚水正從紀老師的眼眶汪汪地流了下來,那是多么傷心啊。
小杜不知說什么才好,嘟嚕著說,老師,別哭。好了好了,錢還了就沒事了,小韓是借人家的錢呢。我爸賺點錢也不容易,他也是沒法的。
紀老師雙手抱頭,哭出了暗啞的聲音。小杜不忍,端了碗筷走開了。不一會,小韓吃過晚飯也來作伴,聽到紀老師還在飲泣,心也為之一酸。紀老師畢竟是自己的初中數學老師,教了自己兩年書。要不是父母要他看管,沒有小杜作陪,他才不干呢。
拘禁的這第四天,小韓小杜對紀老師的注意力漸漸變得含糊,只要看到紀老師在房間就放心。他們時不時的看電視,打游戲。
當紀老師輕輕的走向陽臺的時候,小杜小韓還在玩游戲。紀老師望著夜幕下的這座小城,尋找著自己任教中學的位置,他總算看到了中學的那片燈火。是啊,他在那里整整教了三十五年的書了,跟孩子說過多少冠冕堂皇的話,可是如今自己卻成了口是心非的罪人,上哪說都是自己理虧。
無顏面對,沒臉見人哪,當以死謝罪,這個念頭剛從紀老師的腦子里冒出來時,紀老師已經一腳登上了陽臺的欄桿,張開勇敢的雙臂,他要飛翔、解脫……
責 編:黃素芳
題 圖:石 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