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江站在石井中學站牌下面等張小平。他下車前就給張小平打過電話,張小平說馬上就出來,但江小江等了二十多分鐘還沒看到他的人影。這時候是正午,七月的陽光直直地照射下來,整個大地像著了火似的,不僅到處都明晃晃的,而且是江小江從未見過的那種白亮,街道、馬路,以及附近的樓房全部白得耀眼,江小江感到他像是站在燒紅的鐵板上一樣,腳下已經被高溫燙得想跳起來了,身上的汗水也在涮涮地往下流趟。很快他的全身就像遭遇過一場磅礴大雨似的,濕透了。江小江想到附近的陰涼處躲一躲,他朝四周觀察了一陣,發現這一段全部是學校的圍墻,沒有一家店鋪,也沒有一株大點的樹,再遠了他又怕張小平來了找不到他。江小江憤憤地罵了一句,他媽的張小平,還是那么磨磨蹭蹭的。
張小平在學校時就有一個外號,叫做“瘟雞”,他做什么事都磨蹭。要他快除非是在他屁股上點一把火。
罵完,江小江就看見了張小平在不遠處沖著他招手。他也是滿頭滿臉的汗水。江小江走過去,像以往每次見面一樣,掏了張小平一拳,說再不來我就要成烤鴨了,你就等著呷吧。江小江說的是貓莊家鄉話,他的話一說完,就聽到了一個女孩吃吃的笑聲。江小江這才發現張小平的身后還站著一個女孩。不用說,她是張小平帶來的,也是他們的老鄉。貓莊話外面的人是很難聽懂的,譬如說“烤鴨”發音的是“高嘎”,把“吃”說成了“呷”,而且語速特別地快,快得是普通話的好幾倍。張小平既沒有像往常那樣回擊江小江一拳,也沒有給他和女孩作任何介紹。江小平認真地看了一眼那個女孩。女孩長相平平,身材不高,臉上還有痘痘。而且她給江小江的感覺還特別的瘦弱,讓江小江油然生出一陣風就能把她刮走的耽心。江小江想,她是張小平的女朋友吧?也許是長相太一般了,張小平不好意思給他介紹。江小江看她的時候,她也在看江小江,除了對他又笑了笑,也不說話。
張小平提起江小江的一個大旅行包,說走吧。女孩也主動伸出手來提了一大袋子,不過那個袋子不重,只裝了一床棉被和兩條毛毯。這樣一來,江小江自己的手上就空了,走了幾腳路,江小江不好意思地又從女孩的手里奪過編織袋。女孩也不作聲,在江小江奪袋子時默默地堅持了幾秒鐘才松手。在這短短的幾秒鐘里,他們也沒有說話,江小江的手無意中碰到了女孩的手,他感到她的手涼冰冰的。接過袋子后江小江就又一次看了看女孩的臉,他看到女孩的臉上也有汗水在往下滴落。
他們走過一條長長的巷子后,出現在江小江眼前的是一片荒地,更遠處才有一些高高低低的房屋。江小江這才知道他剛才罵張小平是冤枉他了。他并沒有磨蹭,而是他們廠離這里太遠了。
這一帶差不多是荒郊野外了呀,江小江像是問張小平,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張小平回過頭來看了江小江一眼,沒有作聲。和江小江并排走的女孩也沒有出聲,只顧低著頭走路。
江小江心里疑疑惑惑地看著走在前面的張小平,想,怎么半年不見他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話也不多了。像是成熟多了。也像在故意跟他玩深沉似的。
江小江跟張小平是一對天生的好朋友。而且張小平還算得上是江小江的師傅。他們的關系最早可以追溯到中學時代,那時他倆是一張架子床上下鋪睡的同班同學。從初中到高中,兩人同了四年的學。本來是可以同得更久的,高二那年剛開學時,張小平就跟高一的一個新生打了一架,到底是什么原因打架的江小江已經忘記了。反正也沒打得怎么樣,他們就是推推搡搡了幾下。但沒想到的是那個新生是縣城里的一個小混混,當晚就叫了一幫人來,在寢室里堵住了張小平。那晚寢室里只有張小平和江小江兩個人,平時他倆的關系就非常地好,江小江當然不能看著張小民一個人挨打,混亂中江小江用凳子把一個人的腦殼砸破了。后來派出所調查時,張小平一口咬定那一凳子是他砸下去的,一切責任由他來負。責任是在對方,派出所也沒把張小平怎么樣,做完筆錄就放了出來。張小平出來后,學校卻把他開除了。原因是張小平屢教不改,已經是第五次跟外面的人打架了。張小平也無所謂,他成績差反正是考不上大學的,出了校門連家也沒回就去了廣東打工。江小江還送了他一程,趕去八十里外的市火車站跟張小平告別。張小平一到廣東進廠后,就給江小江寫信讓他也過去,但張小平沒去。他還想考大學。考了兩屆,江小江都沒有考上,分數一次比一次考得低。江小江就聯系張小平南下打工來了。那時張小平是在珠海的一家小廠里開料,江小江自然也就跟他學開料了。所以,有時候張小平在帶著江小江找廠時介紹完自己后會一本正經地說,這是我的徒弟江小江。你若要我就得要他,我們一起干,不要拉倒。江小江就笑笑,也不反對,出來后才掏張小平一拳。由于他們只會開料,也就注定了他們只能在小廠里做,進不了大廠,大廠的皮料都是用模具沖出來的,根本就不需要開料工。張小平一直是一個講義氣的哥們,在江小江能夠獨立開料之前從來都沒有拋棄過他。就是錢也是一起用的。直到江小江出了師,張小平才回了一趟家。回家后他就沒再到珠海來了,而是在廣州進了廠。
江小江曾經一度和張小平失去了聯系。就是他回家后的那段日子。張小平跟他說最多兩三個月就回珠海來。沒想到他一回去江小江就是半年沒得了他的音信。張小平家那個村里沒有電話,打他的手機,起初是不在服務區,后來又是欠費,最后就成了空號。直到半個月前,張小平才主動聯系了江小江。張小平在電話上說他現在廣州的一家鞋廠里,開料單價比珠海那邊平均要高出三四毛錢,而且廠子的規模也不小,貨源足,問江小江想不想過來?他還特別強調說他來這里一個月了,平均每天能掙一百三十塊左右。江小江想也沒想就說領了這個月的工資就過來,崽才不想過來呢。其實江小江看重的并不是一天能掙一百三十塊錢,他看重的是和張小平在一起。江小江來珠海一年多了,由于老是不停地換廠,除了張小平,他其實連一個玩得好的朋友也沒有。張小平一走,有時候廠里不加班了,他就不知道自己一個人去做什么好。除了躺在床上想念張小平,或者是咒罵張小平,江小江哪里也沒心思去。
一領到工資,江小江就馬上打好背包拎起被卷過來了。
張小平跟他們主管一說,江小江就很順利地進了這家叫大森林的鞋廠。中午安頓下來后,下午就開始上班了。廠雖然不是很大,但也不是那種他和張小平經常進進出出的只有幾十個人的小廠。僅在前臺開料的就有十來個人。估計整個廠里不下一兩百人。江小江看了貼在墻上的開料單價,果然與其它的鞋廠相比這里算是高的,連PU皮的女式涼鞋都是一塊三一對,難怪張小平說一天能開得到一百多塊錢。就是其它工種的單價,譬如面部手工、針車,底部的蒙鞋,包裝,也跟開料一樣比一般的鞋廠要高出三四毛錢一對。江小江還聽張小平說這里的管理也是相當地松散,上班遲到十來分鐘之內沒人說,主管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的。就是上班時間里哪時想抽煙了盡管出去就是。張小平的煙癮大,一個下午,江小江就看到他和另一個同事出去抽了三支煙。以前,他們就是在一二十個人的小廠里也沒有像這么自由過。也難怪張小平要打電話讓他趕緊來這里。
憑經驗,江小江知道一個廠就是再好也不可能什么都好。世界上不會有十全十美的工廠,老板們是要賺錢的。要是沒有一點缺陷的話,不說他江小江進來不了,就是張小平也進來不了,早先進來了的會沒人愿意出去,不早就人滿為患了。到了吃晚飯時,江小江就知道大森林鞋廠的軟肋是什么了。原來是這里的伙食太差了。江小江來廣東兩年多了,大大小小的鞋廠也進過幾十家,還從來沒有吃過象今天這樣難吃的飯菜。江小江在打飯時就聞到了飯里有一股霉味,但那些米倒是白白的,天知道是不是含極高致癌物的拋光米,反正嚼起來很硬。菜就更難吃了。江小江看到那里菜根本就不是炒出來的,空心菜的菜葉煮得像煙葉似的,成了金黃色的。里面不多的幾塊肉片卻是白的。茄子和青椒熬得像黑芝麻醬一樣,黑得分不出來誰是誰,一塌糊涂。而且還缺油少鹽。還不能說是缺,就像壓根兒就沒放油鹽似的。江小小吃了一口,感覺澀澀的,馬上就吐出來了。江小江懷疑廚房里的大師傅弄這些菜的程序應該跟他們鄉下人家煮豬食別無二致,先放一鍋水燒開,然后就把菜丟進去使勁攪拌,熟了就直接打給員工們吃。
江小江又扒了幾口飯菜,實在是難以下咽。盡管他只在早上吃了兩個包子喝了一杯豆奶,連中飯也沒吃,但他一看到這種飯菜就索然無味了。江小江看到張小平坐在另一張桌子上吃飯,那個女孩也坐在旁邊。張小平看上去吃得津津有味的,而那個女孩和江小江的神表情差不多,蹙著眉,也是一副難以下咽的樣子。江小江毫不猶豫地把碗里的飯菜倒進了潲水桶里,走過去給張小江和那個女孩說,這里的飯菜太難吃了,我們去外面吃去吧。
張小平抬頭看了一眼江小江,沒有動,說你吃慣了就好了。
女孩沒說話,只是拿眼睛看著江小江。
你哪時變得這么婆婆媽媽的了,江小江對張小平說,走吧,我請你們。
張小平還是沒動,懶洋洋地說,上哪里去吃呀,你來時不是看到了,這一帶荒郊野嶺的,哪有館子?
江小江說,那我們就走遠一些吧。這種飯菜我真的是吃不下去。
這時,那個女孩開口了,她說你不曉得,往哪邊去都要走二三十多分鐘才有飯館,來回得一個多小時,現在去肯定來不及了。
江小江失望地說,我飯都倒掉了。
那個女孩說,我宿舍里放有餅干,等下你來拿吧。我到現在也是吃不慣這里的飯菜,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吃。
江小江的神色黯然地說,只有等到哪天不加班才能出去搓一頓了。
女孩說,我們來一個多月了還沒放一天假呢,天天加到十二點以后。
江小江說,難怪這里的女孩子一個個都那么瘦?
張小平突然說,湯上來了沒有?等下去撈兩個骨頭去吧。好象是問江小江,又好象是問那個女孩。
女孩對張小平翻了個白眼,聲音還是很溫柔地說,早就被人搶光了,你以為還有呀?
張小平拍了一下腦門,說,我來的時候他們還沒端出來呢。吃著吃著就忘記了。
江小江卻聽得一頭霧水,他不明白張小平說的湯呀、骨頭是怎么一回事。也沒有再問張小平和那個女孩。他沒心思去問這些了。江小江現在突然一下子后悔起來不該來廣州,吃這種飯菜不要三天他的身體就會垮下去的。下午他也聽主管說了,現在訂單多,天天晚上都得加班,而且一再強調不準遲到,遲到重罰。也就是說出去改善生活也沒得時間了。他倒不是怨張小平沒告訴他這里的生活差,他知道張小平一慣就比他嘴巴硬,什么都能吃,這種飯菜他也許覺得無所謂。只是他江小江嘴巴刁。江小江后悔來廣州的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他發現張小平對他冷淡了許多,好象沒有了多年來他們之間那種親密無間無話不說的哥們的親熱勁了。也許是張小平找女朋友了吧。江小江想,男人一有了女人就不再完全屬于他自己了。這個道理江小江懂,但就是感情上有點不能接受。
他和張小平是多么好的朋友呀!
那天晚上江小江沒去女孩那里拿餅干,他餓了一個晚上的肚子。他以為張小平會從女孩那里給他拿來的,但張小平好象是忘了他沒吃晚飯一樣。江小江看到晚上下班后張小平還和那個女孩一起出去的。那個女孩是面部的手工,坐的位置就在他們開料臺的對面。
張小平是在熄燈后不久回宿舍的,那時江小江正在睜大著雙眼同饑餓作斗爭。張小平進來時,江小江還故意哼哼了幾聲表示他已經餓得不行了,但張小平象沒聽到似的,爬上自己的床睡了。
第二天中午,江小江就知道了昨晚張小平說的那些湯呀、骨頭呀是怎么回事了。離到十二點下班還有五六分鐘時,江小江就看到了張小平和另外幾個開料工提前出去了。他還以為他們是去樓下的倉庫里拿皮料呢。等江小江回到宿舍里去拿碗時,看到里面的一張桌子上放著許多裝著大骨頭的飯缽。每個飯缽里都有好幾塊,冒著騰騰熱氣。那幾個開料工正在圍著桌子啃,啃得津津有味的。
但是江小江沒看到張小平。
江小江一陣欣喜,問他們是從哪里買來的?他還以為附近有飯館,那就可以出去吃了。那幾個人就笑了。其中一個長頭發的四川崽說,那里要買呀,食堂里的。江小江就問是不是加菜了,今天好象不過節呀?那些人又說沒有呀,他們告訴江小江是從湯里撈出來的。那個四川崽還說,你趕緊去撈吧,晚了就沒了。
中午同晚飯后一樣,連吃飯一起只有四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江小江拿著飯缽怏怏地來到了食堂。他一眼就看到張小平和那個他現在都還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坐在一起。他們的桌上也放有一飯缽骨頭。都是大塊的,鼓出飯缽老高的。江小江先打了飯,他看到許多人圍在盛飯的大鍋不遠處,男的女的都有,江小江就過去看。那里放著一大鍋湯,那些人是圍在那里打湯。廣東天氣炎熱,所以他們這邊有邊吃飯邊喝湯的習慣,在哪一個工廠食堂里都會給員工放一鍋湯的。江小江看到那里面還有大半鍋湯,但是那個拿著勺子的人卻在里面使勁地攪拌。一共只有一把勺子,圍著的人就一個勁地催他。終于,那個男人從里面撈出了一小塊骨頭,是一塊豬頭骨,白花花的,沒帶一絲肉,他又放了回去。撈了半陣,什么也沒撈得,打了一勺湯,才悻悻地把勺子交給另一個人。
江小江去打菜,發現今天的菜跟昨天的差不多。一看就知道又是難以下咽的,他呆呆地在窗口前站了一陣,最后還是沒把飯缽遞進去,而是來到湯鍋前,舀了兩勺子湯泡飯。畢竟是肉湯,還有一點香味,江小江吃了幾口,感覺還不是太難吃。他就一邊吃飯一邊往一張有空位的桌子邊走去。
那個女孩看到了江小江,就叫他,嗨,到我們這邊來坐。正在埋頭啃骨頭的張小平也抬起頭人,包著滿嘴的肉說過來坐,過來坐。江小江本來是不打算到他們那邊去坐的,但他們倆都叫了,他就不好意思不去了。否則,張小平肯定要說他對他有什么意見了。
江小江坐下來后,干脆就雙手抱著飯缽謔謔地喝著吃。喝得山響的。女孩說你怎么沒打菜呀?
江小江頭也不抬地說,那菜難吃,跟豬食食差不多,看一眼就沒胃口了。
你那樣吃消化得快,很快就會餓的,女孩憐惜地說。她從桌子上的飯缽里夾了一塊大骨頭放進了江小江的碗里。這是一塊胴子骨,上面不但有一些肉,還的一片花花白的韌帶。
江小江想說什么,被張小平打斷了。張小平說你下班時提早一點,這些骨頭都是自己撈的,來晚了就沒了。說完,他把飯缽里僅剩的一塊夾到了女孩的碗里。那一塊比江小江碗里的那塊小得多,也沒多少肉。女孩給張小平說你自己吃吧,你一天站在那里開料也挺累的,消耗大。
張小平說,我已經吃了一塊了,你那么瘦,多吃點。
江小江看到張小平的目光柔柔的。他趕緊低下去啃那塊骨頭。
骨頭的味道不錯。因為熬得久吧,那上面的肉已經爛了,就是韌帶也沒有韌性,用牙輕輕一刮就分離了出來。江小江知道廣東人對煲湯一慣是很講究的,這幾個廚子也一定是廣東人無疑了,菜炒得那么臭,熬出來的骨頭卻既好吃,又還挺香的。啃完了肉和韌帶,江小江把骨頭又樹立起來看了看,令江小江感到有點遺憾的是,可惜這根胴子骨里面沒有了骨髓,那些骨髓都熬融到湯里去了。江小江從小就特別喜歡喝骨髓。
盡管那些骨頭算得上是人間美味了,但江小江只跟著張小平去撈了一次,而且還根本就沒有撈到,他就再也不愿意去了。他倒還寧愿舀湯泡飯吃。當天吃晚飯前,江小江跟著張小平他們提前下班了,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沖向食堂。食堂里的飯菜都擺好了,但是湯卻沒有端出來,直到大家都來了,才有兩個人提著那口大鍋出來,他們還沒把鍋放穩,就“呼啦”一下被一二十個人團團圍住了。接著就是勺子碰擊鋁鍋的聲音,人的吵嚷的聲音。江小江沒有擠進去,他在那兩個人放鍋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就被一個人用屁股把他拱了出來。等江小江反應過來后,他已經出局了,湯鍋的外面已經壘起一圈人肉筑成的銅墻鐵壁了。怎么插也不可能插得進去了,江小江就索性退得更遠了。江小江就是這時候看到那兩個廚子站在不遠的廚房門坎上在笑,是那種欣賞熱鬧似的開心的笑。也是那樣隔岸觀火似的幸災樂禍的笑。笑得很惡毒的。突然江小江自己也想笑了,他也看到了那些人的那種架式跟一群爭骨頭狗無異。真的,瘋狂得比狗還要下賤。江小江甚至想,也許那鍋湯早就熬好了,廚子們這個時候端出來只不過是為了能欣賞這一場把人變成狗的骨頭爭奪戰而已。想到這里江小江就黯然了,也笑不出來了。他幸慶自己沒有加入進去,沒有把自己變成一條狗,更沒有成為別人的欣賞對象。
在美味和尊嚴之間,江小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
一會兒,江小江看到張小平大汗淋漓的端著一大缽骨頭從人群中突圍出來。別看張小平平時磨蹭,搶骨頭卻真的比得上一條好狗,江小江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冒出這樣一個鄙夷張小平的想法。跟張小平相處這么多年了,他還從未有過對他這么大不敬的想法。江小江被自己的這種想法駭了一跳。
江小江打了飯,連是什么菜看也沒看,等圍著湯鍋的人散去后,舀了兩勺子湯泡飯,一個人去了食堂外面的屋檐下吃。
他是怕張小平和那個女孩看到他。
以后每次吃飯江小江都辟開了他們。江小江不想把自己變成一條狗,在潛意思里,江小江也看不起張小平,以及那些一起開料的工友。這些人又不是沒錢,幾千塊錢一個月,跟寫字樓里的白領的工資差不多高的,缺營養自己掏錢買東西補不就得了?為了幾塊骨頭,像狗一樣的下賤,犯得著嗎?附近雖然沒有飯館,還是有一家超市的,江小江就是自己去了外面不遠的那家小超市里買回了一大包牛奶、罐頭、辣椒醬、風味豆鼓以及各種各樣能夠下飯的東西,譬如一袋一袋的麻辣牛肉片、咸魚兒、香干等等。江小江奇怪的是這里還是有幾家小工廠的,怎么就沒人開飯館呢。江小江最后明白了,原來這里的工廠都跟他們廠一樣,吃飯不是老板包的,食堂里都是要扣錢的,每餐三塊,不吃也扣。大家出來吃就劃不來了。沒人吃哪里會有人開飯館呢。江小江想,說到底,這些人雖然進了城,其實心里打的還是農民的那點小九九。但是,江小江想不明白的是,張小平怎么也會變成了這樣一個俗氣的人了?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義氣、大方,莽莽撞撞,做什么事都不考慮后果,更不留后路,怎么半年不見就像一條狗似活得沒有尊嚴了呢?
也許那個是女孩改變了他吧。江小江想。
但張小平到底跟她是什么關系江小江直到現在還不太清楚。江小江問過張小平那個女孩是不是他女朋友,張小平好像不愿意回答,避開了他的問話。江小江就不好意思再問了。不好意思問主要是江小江感到了他們關系的冷淡,要在以前,根本不要江小江問,張小平早就主動招供了。從江小江這一段時間的觀察來看,他還真的搞不清楚他們是什么關系,雖然他們吃飯在一起,有時候也一起出去走走,哪怕就是在加班后的半夜里也出去,江小江發現他們也僅僅只是在一起而已,從沒有什么親呢的動作,江小江也跟他們一起出去過,還在外面的路上無意中碰到過他們,他每次看到他們的時候都保持著一段有限的距離,手拉手的現象也從未有過。跟一般的老鄉關系沒什么區別,就像他江小江自己跟那個女孩的關系一樣。
江小江發現他不但跟張小平越來越沒有話說了,而且也是越來越不理解張小平了。他感覺原來的那個哥們張小平正在離他越來越遠,最終有一天也許會消失得毫無蹤影。
既然買了這些東西,江小江就不能一個人吞獨食,不是怕張小平不好想,那不是他的做法,也不是他的個性。到吃飯的時候,江小江就拿著這些東西去張小平和那個女孩坐那張桌子坐,分給他們吃。江小江并不想去搶那些骨頭,別人都下班了一陣他才去打飯,等他到了食堂,張小平和那個女孩早就坐好了。
張小平倒是不客氣,江小江一擺上去他就拿筷子去戳了。吃得津津有味的。江小江看到那個女孩的筷子伸到了半空中又縮了回去,轉手從飯缽里夾起了一塊骨頭。她說,那東西易得上火,你們不要吃得太多。
看來她也是很想吃的,只是怕上火。
張小平也附和著說,是易得上火,不能吃得太多。
女孩一邊啃骨頭一邊看到了江小江碗里沒其它的菜,停下來對著江小江說你光吃這些不行呀,你挺不住的。女孩好象跟江小江不知道她的名字一樣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從沒叫過他的名字,說話都是用“你”來代替的。
江小江說,那些菜太難吃了。沒事的,我身體好。他還端著碗舒展了一下胳膊,說你看,我長得這么壯。
那就多喝點湯吧。女孩關心地說,天氣這么熱。
張小平說,語氣有點抱怨江小江,你每次打飯怎么都那么磨磨蹭蹭的。張小平沒再說下去了,但江小江知道他的意思是在責怪他沒有同他們一起來搶骨頭。就好象他在擔心江小江又要像上次那樣吃掉一塊他辛辛苦苦搞來的骨頭,是在給他打預防針。江小江突然激動起來,大聲地說,我不想把自己變成一條狗,張小平你不覺得那么多人去搶那幾塊骨頭跟狗有什么區別嗎?只有狗才搶骨頭的,而且狗越多就搶得越起勁,也讓看它們搶的人覺得很精彩。
盡管江小江說的是家鄉話,但他的聲音太大了,還是引得許多坐著吃飯的人站了起來,朝他們這邊看。
張小平也激動得站了起來,漲紅著臉說,你這是什么話,話是你這么說的嗎?
江小江梗著脖子說,我說錯了嗎?你自己看看你活得像不像一條狗。
女孩說,你們干什么呀?有什么好吵的,讓人家看看熱鬧是不是?
張小平對女孩說,不關你的事,呆一邊去吧。又說,他媽的江小江,你別以為你比我多讀了兩年書就他媽的活得像個人樣了,你要活得像個人樣就別來打工,我看你不要多久會連條狗都不如的。
看到有很多人圍過來看熱鬧,盡管江小江知道他們不可能聽得懂他跟張小平在吵什么,但他卻一下子泄氣了,再沒了跟張小平吵下去的勁頭,端起碗走了。
江小江一走,張小平也沒說什么了,只是氣憤地坐在那里,呼呼地吐氣。
江小江想,這一架肯定是把他和張小平七八年的友誼吵沒了。江小江突然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為他自己,也為張小平。
從那次之后張小平就再沒同江小江講過話了。兩個人在同一個臺面上干活,真正地抬頭不見低頭見,這使得他們都感到很尷尬。畢竟曾經是那么要好的朋友,江小江和張小平也都感覺到了他們就是賭著一口氣不說話而已,沒有其它的敵對情緒,也太可能有敵對情緒。江小江再碰到那個女孩,她卻像沒事一樣的,每次都對他微微一笑。有一次,她跟張小平一起從那家小超市里出來,剛好碰到江小江,張小平別過了臉,她卻把一支冰其淋塞進了江小江的手里。
僅僅只過了一個星期,江小江就感覺到了他已經受不了了。果真如那個女孩說的,江小江開始上火了。他的臉上不僅鼓出了一些痘痘,嘴角也起泡了,而且還伴隨著灼痛感。兩天后,口腔潰瘍,喉頭發炎等等并發癥狀都一齊冒出來了。又過了幾天,火氣更大了,江小江感到每天醒來時睜不開眼,眼皮和睫毛都被眼屎糊住了。眼睛也被燒紅了,一整天都像似被眼屎烙著的,不舒服。小便比食堂里煮的菜葉還黃,尿臊味熏得他自己都受不了,大便也不暢通,拉得像吃雜糧的豬屎一樣,全是一粒粒黑硬的小顆粒。再這樣下去,江小江感到要不了幾天他的身體就得像缺水的發動機一樣燒瓦。
江小江再不敢吃從那些超市里買來的既爽口又下飯的豆鼓、香干、牛肉片了,甚至連牛奶也不敢喝了。他開始大量地買水果吃。可是外面也只有超市旁邊那一家小水果攤,由于賊貴,沒多少人買,那些香蕉、蘋果、梨子、奈李都被大太陽曬枯了,沒多少水分。新鮮點的荔枝和桂圓都是上火的,江小江不敢吃,就老是買西瓜和雪梨。西瓜和雪梨全是水,吃了等于沒吃,幾泡尿一沖,肚里就什么也沒有了。他又不得不買表皮已經發黑了的香蕉和蘋果。水果不能當飯吃,江小江咬牙堅持了三天,眼屎少了些,大便也通暢多了,人卻瘦下去了一大圈,他每天都餓得不得了,站在那里兩腿打顫,直冒虛汗,料也開得少了,拿刀的手都是抖的。江小江干的開料是體力活,與在工地上挑磚相比除了不要曬太陽,消耗的能量其實也差不了多少。江小江到現在才深切地理解張小平和他那些工友們了,也是環境逼得他們不得不像狗一樣去搶骨頭的。只能怪他媽的老板太資本家了,心黑得既要榨取工人的剩余價值,又還不管工人的死活。套用《白毛女》里的一句話:是資本家把人變成了狗。
江小江感到他這個樣子真要應了張小平的詛咒,他現在已經像條無家可歸、無食可進的流浪狗一樣搖搖晃晃起來了。
江小江不得不又開始吃食堂的飯菜了,每次打菜時他都要不停地告誡自己再難以下咽也得吃下去。不吃會倒下去的。他打算干滿這一個月,領了工資就走人。他現在手上沒有多少錢了,帶來的一千多塊錢買那些上火的食品和祛火的水果已經花得所剩無幾了。江小江已經感到非走不可了,雖說說這里開料的單價高一些,一月下來算起來還沒人家單價低伙食好的廠里掙得多。再不走,他江小江也要瘦得像那個女孩那樣只剩下一把骨頭,不僅拿不動二兩重的開料刀,對著他們猛吹的那臺大功率的電風扇很可能一下子把他吹出窗外去。
更況且當初他就是沖著張小平來的,現在兩個人的關系已經僵成這樣子,留在這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每次打飯時,江小江都是落在最后的,但他每次都能看到張小平江在用復雜的眼神注視著他。江小江感到張小平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他,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張小平仿佛在說,頂不住了吧,總有一天你也會變成一條狗的。
江小江確實也一直在下決心,要不要像張小平他們那樣去搶骨頭。不去吧,他真的是受不了。去吧,又太下賤了。一想到那么多人圍在那里爭那幾塊骨頭,有時候還會打架,——他已經看到他們爭吵過好幾次,每次只差一點就打起來了。江小江的眼前就出現了他們家鄉的一群狗為爭一塊骨頭打架的場面。而且那幾個廚房里的人他媽的也太可恨了,每次端出來后并不急著就走,還要站在旁邊的門坎上欣賞一陣。一想到他們那種輕蔑的眼神,那種哈哈大笑的嘴臉,江小江就恨不得沖上去照著他們的鼻梁骨上一拳擊去。
江小江每天都掐著指頭在算他進廠有多少天了,他想早一點滿一個月領了工資就走人。算來算去,他還得堅持十多天時間。這么一算江小江感到很驚奇,感覺告訴他好象已經來了好久好久了,原來才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還有十多天怎么熬得下去呀!張小平決定冒一次險,哪怕就是被罰款也得出去改善一下生活,到了下班時,他就迅速地出了廠,由于不知道哪里有飯館,他就朝著房子最密集的地方走,走了大半個小時,來到了一條河邊,河對岸看起來倒是很繁華的,沒有橋,根本就過不去,他只好怏怏地踅了回來,一來一去,遲到了整整四十五分鐘,被主管狠狠地訓了一頓不說,晚飯又只好用水果充饑。第二天,江小江又往另一方向去搜索飯館,一直走到石井中學,才發現就是第一次來時的路線。他聞到了空氣中飄來的菜香味,一路順著香味追蹤下去,又走了十多分鐘,香味越來越濃,大道上的房子卻越越越少了,江小江一下子泄了氣。
回來的路上,江小江看到一座居民樓下的藥房前有一個體重器,他就走了上去。一看指針,被嚇了一跳,他才不足五十公斤了!在珠海時他曾稱過體重,有七十五公斤。不到半個月就少了五十斤肉,平均每天要少三斤多,若以這樣的速度少下去,滿一個月后出廠時根本就不要指望身上還能有肉,連骨頭都要少十多斤!
整整一個晚上,江小江都沒睡著。
第二天中午快到吃飯的時候,工友又提前跑了。鬼使神差似的,江小江看到別人一走,他馬上就跟了上去。而且也是以最快的速度沖向了食堂。跑動著的時候,江小江感到很興奮,不斷地叮囑自己一定要搶到骨頭,萬事開頭難,有了第一次,臉皮撕破后,以后就不覺得什么了。但是一沖到食堂,江小江卻呆住了。那鍋湯已經放在那里了,靜靜的,熱氣都沒了,應該放了很久了,他看到那兩個廚子還倚在門坎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跑,他們臉上的表情也是掩飾不住的興奮。本來江小江是沖在最前面的,遲疑了這么一秒鐘,身后的工友們就超過了他,把湯鍋團團圍住了。
江小江就是這時候出現幻覺的,他看到了一群狗圍在那里,有幾十只之多,黃狗、白狗、黑狗,什么顏色的都有,伸著長長的猩紅的舌頭望著那兩個站在門坎在的廚子,等著他們拋骨頭,每拋一個骨頭就引來一片狺狺的打斗撕咬聲。江小江定了一下神,看到張小平笑盈盈地端著一飯缽骨頭從人群里擠了出來。張小平當然不是對他在笑,而是對那個女孩,江小江背過了臉去。
接下來的幾天,江小江不知為什么都不由自主地跟著張小平他們住食堂里沖去。但只要一到食堂他就會停住。那種幻覺倒不是經常出現。江小江對自己失望了起來,他這樣拼命地奔跑好象不是要去搶骨頭的,而是為了去欣賞別人像狗一樣搶骨頭。江小江知道,他的奔跑是被饑餓驅使的,但就是愿望和行動高度統一不起來,總是半途而廢。也許,在他的潛意識里,他還是不愿意做一條狗吧。
江小江感到他開始恨起自己來了。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就在江小江的腦子里在激烈地交鋒著要不要像一條狗那樣的去搶骨頭時,張小平和他們一同開料的那個四川崽為爭一塊骨頭打了起來。
這天中午,江小江沒有跟著張小平他們一起沖出去,而是等別人都走完了才去食堂。在幾發鐘之前,江小江眼睛發了一陣黑,險些栽倒了下去,如果不是鋒利的開料刀把手指頭劃了一道口子,一陣銳痛讓他清醒過來,他就真的栽倒下去了。等眼前的那一片漆黑褪去后,他看到開料臺已經空無一人了,面部的女孩子們都已經走出了車間,他就索性又等了兩分鐘。到了食堂,他發現今天廚房里沒有按時開餐,打飯的窗口前圍滿了人,要是按時的話,這時差不多應該打完了。江小江還看到平時放湯鍋的那地方也站了一些人,大多是他們開料的。江小江打了飯,這時他看到那兩個廚房里的人提著滿滿一鍋湯來了,他倆還沒放穩,那些人就一哄而上圍了攏去。
張小平是在那兩人還沒放下湯鍋前就敏捷地一手抓住了勺子。抓到了勺子就是等于是撈到了骨頭。但是張小平撈了好久,也沒看到一塊骨頭。每天都是骨頭湯,今天怎么會沒有呢,而且他也聞到了是肉湯的香味,盡管別人一再催他趕快,張小平還是不死心,手里霸占著惟一的那把勺子不放。終于,勺子發出了一聲撞擊硬物的聲響,張小平沉住氣,慢慢地偏斜著勺子去舀。那塊骨頭如同冰海沉船一樣終于浮出了水面。那是一塊很大的脊骨,它的周圍包裹著厚厚的一層肉,肉已經煮爛了,往四處散開,像一朵盛開的碩大的花瓣。誰都知道鍋里除了浮出水面的這塊再不會有第二塊肉骨頭了,這一大鍋湯的香味就來自于它了。
張小平用勺子穩穩地盛住了那塊骨頭,然后慢慢地端出來。他沒有想到的是,勺子剛一從湯里露出來,整塊骨頭還沒有出鍋,卻突然伸來了一只手快速地抓起了那塊骨頭。這只手就像梅紹鳳的九陰白骨爪那樣來得突兀和霸道。張小平也沒看清那只手是誰的,心里一急,翻撲過勺子就那只手磕去。可能下手重了一些,那人“哎喲”一聲尖叫,手里的骨頭又掉進了湯鍋里,“撲嗵”一聲,濺起一片水花,所有圍著的人也一片驚呼地退后了一大步。
人群還沒散開,那個抓骨頭的人一拳就打在了張小平的臉上,張小平這才看清這個人是和他一起開料的同事四川崽。四川崽仗著他體魄高大,又在廠里老鄉多,把誰也不放在眼里,已經跟張小平發生過幾次沖突了。只是每次都沒升級到真正地打起來。
張小平眼看就要到手的骨頭被人抓去了,本來就窩了一肚子火,況且還是四川崽先動手打他,他毫不猶豫地就還手了。
江小江在打菜時就聽到了那邊傳來了一片驚呼聲,等他打好了菜轉過身來就看到那邊有人打架了。江小江當時心里還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感,他知道肯定是為搶骨頭打架的。心里還在想,終于狗咬狗了呀!江小江最初看到的是兩個人在撕扯,他只認清了一個人是他們開料的那個四川崽,因為他的臉正好對江小江這邊,那個穿紅背心的他只覺得背影很熟,一時不能斷定是誰。接著江小江看到了另一個人從飯桌前舉著凳子趕過去幫忙。這時,江小江聽到了那個女孩驚恐的歇斯底里的叫喊聲:張小平,別打了!
江小江一下子猛然反應了過來,那個紅背心是張小平!他幾乎只愣怔了千分之一秒鐘,然后就像箭一樣射了出去。江小江趕在了那個給四川崽幫忙的人把凳子往張小平頭上砸下去之前一頭撞上了他。江小江的速度快,而且又是出奇不意撞的,一下子就把那人撞出了幾米遠,那個人一連碰倒了幾張桌椅,重重地撞在墻上,爬不起來了。接著江小江從背后一把抓住了四川崽的頭發,讓張小平幾乎是練沙袋似的往他臉上左勾拳右直拳地揮擊。
有幾個正在察言觀色蠢蠢欲動的四川崽的老鄉被江小江的鐵頭功嚇得不敢動了。愣了一陣,才去扶那個被江小江撞倒的人。
當天下午,江小江和張小平都被廠里開除了。同時開除的還有那兩個四川崽。廠里雖然管理比較松散,但開除人起來卻毫不手軟。離廠前把他們的工資都結清了,所以張小平和江小江也感到無所謂。他兩都有一門好手藝,不怕找不到廠。他們不但一點也不沮喪,反而還很開心,出來時有說有笑的。打過這次架后,江小江和張小平都感覺到了他們已經找回了以前做哥們時的那種默契了。
一出廠門,張小平就對江小江說,我以為你不會幫我的。你不幫我我就慘了,可能腦殼已經開花了,現在正躺在醫院里呢。
江小江說,怎么會呢,咱倆誰跟誰呀。又說,要是我跟別人打起來了,你的第一反應呢?
哪還要什么反應,你說呢?張小平邊說邊掏了江小江一拳。江小江清楚地記得二十六天前他在石井中學的站牌下掏張小平的那一拳他沒有回擊,等了漫長的二十六天,現在張小平終于回擊過來了。江小江的心里一下子有了一股異樣的東西涌了上來,也回擊了張小平一拳。
我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我以為我們再也做不成兄弟了,張小平又說。
是你先對我冷淡的,江小江有點不滿地說,我以為你找了女朋友就不要朋友了。
說到這里,江小江才發現那個女孩不僅沒有跟他們一起來,連送也沒出來送他們一下,就問張小平到底跟那個女孩是什么關系。
張小平說,就是老鄉關系。
江小江不信地說,沒說實話吧。好像就是有了她你才對我那么冷淡的,而且說好了來珠海的你也沒來。她到底是不是你女朋友,你們上過床沒?
張小平認真地看了江小江一眼,說,我跟她真的沒什么關系
江小江把頭搖得像拔浪鼓似的說,我不信。
騙你是崽好不好,我只是覺得她那么瘦,需要有一個人好好保護她,張小平說,我也搞不懂為什么就產生了一定要好好保護她的念頭。江小江,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念頭很不純潔。
江小江笑笑地說,我覺得你有點莫名其妙。但是你以前不是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呀。
張小平也嘿嘿地笑,說,是有點莫名其妙。
要說我也欠了她一點人情,張小平又說,我回珠海時上了火車后發現丟了錢包,所以沒錢在廣州轉車,在火車上就挨了一夜的餓。我們并不認識,她和我一同上車的,知道我掉了錢,給我買了吃的,還主動要借錢給我。知道她也是在鞋廠里做,我就跟她一起進了廠。
江小江笑嘻嘻地說,我曉得你喜歡她,你是不是想等她長胖點了再上手。你以前跟我說過你喜歡肉感的女人。
你說什么呀,張小平紅著臉說,是你跟我講你自己喜歡奶子大屁股撅的女人,說抱起來軟和。
說完,他倆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江小江的腰笑得彎了下去。張小平笑了幾聲就不笑了,沉默了一會兒,等江小江直起了腰,他說,我出來了她不知又要瘦成什么樣子了。
江小江說,你說誰呀?
張小平說,劉燕呀。
江小江還是沒明白過來,劉燕是誰?
張小平不滿地說,你真不曉得呀?就是那個女孩。
江小江也不滿地看了一眼張小平,說你又舍不得給我介紹,我哪里曉得她的名字。接著他又拍了一下張小平的肩膀,沒心沒肺地說,怎么會呢,她本來就是那個樣子。沒你她就吃不下飯了呀,我才不信呢。
張小平說,你不曉得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比現在還瘦,她嘴比你更刁。一天吃不下二兩米飯,我走了就沒人給她撈骨頭了。
骨頭?江小江愣了一下,接著重復了一句。
張小平說,要不是為了她,我才不愿意跟人家打架呢。
骨頭?江小江又重復了一次,突然他煩躁地說,別再跟我提那些狗日的骨頭。我差一點也變成狗了。
狗日的骨頭!江小江再一次憤憤地罵了一句,幸好是出來了,要不再等三天,我也要像一條狗那樣地去搶骨頭了。
張小平不解地看著江小江煩躁不安的表情,突然一下感覺到他對江小江又陌生起來了。不過,沒容得張小平去多想,他看到了一個瘦高瘦高的女孩提著袋子背著包,披著一大片火紅的夕陽步履蹣跚地從廠門口朝他們奔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