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我還握有一些地址,根據它們我能找到死者的留話。”這是我最為欣賞的曼德爾·施塔姆的一首詩歌《列寧格勒》。就像蘇珊·桑塔格所言,“20世紀的俄羅斯作家們的著作連同他們悲劇命運的歷史,在翻譯中被保留、恢復、發現,使得俄羅斯的20世紀成為一個事件,這個事件具有跟俄羅斯的19世紀同樣的塑造力,并且由于它也使我們所處的世紀而愈見迫切和意義深遠。”現在我們再將目光投向俄羅斯20世紀的這群作家們,茨維塔耶娃、曼德爾·施塔姆、布羅茨基、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這些帶著濃重悲劇色彩的作家們,他們的作品伴隨著極權主義的陰暗壓抑,成為了那個時代的真實寫照,充當著俄羅斯的良知。而前蘇聯的極權和恐懼性,在某種程度上也造就了這群作家,造就了他們的悲劇性,造就了悲愴的俄羅斯文學。
時至今日,已不再是《古拉格群島》和《夾邊溝紀事》的年代。極權專制統治籠罩在每個人內心的陰影與恐慌漸漸散去。在這場全民狂歡的浪潮中,一切嚴肅和非嚴肅的公共事件都變得以娛樂的形式出現,被重新解構和消解,甚至連文化都淪為了娛樂的附庸,而且心甘情愿。在這場狂歡中,很多人漸漸變得麻木、遲鈍,對自身所處的環境變得不再那么敏感,失去了嚴肅和獨立思考的熱情。波茲曼早在1985年的《娛樂至死》中就提到,“奧威爾害怕的是那些強行禁書的人,而赫胥黎擔心的則是失去任何禁書的理由,因為那意味著再沒有人愿意讀書了。”赫胥黎的擔心很快就降臨在我們面前,面對琳瑯滿目的書籍,人們卻已失去了閱讀的激情,作家的書籍一出版就意味著死亡,這種現狀不能不說是對禁書年代的一種絕妙諷刺。
浮躁的急功近利的寫作與閱讀環境,造就了一大批娛樂至死的作者和讀者。在標簽林立的今天,面目模糊意味著迅速被替代和淹沒。為了給自己頭上插上各種標簽,一些作家不得不違背最初的意愿,去迎合所謂的時代潮流的寫作。這是一個糟糕透頂的惡性循環。它意味著對歷史的反思,對現實的發問在娛樂面前都變得迂腐可笑,不堪一擊。越惡俗的越受關注和歡迎,流行的審美趣味讓大多數人心甘情愿地站在平庸的大多數這邊。
這就是目前的寫作狀況。一方面在一定范圍內進行娛樂至死的寫作,另一方面,涉及精神生活等話題的寫作卻依然敏感。一部分從事嚴肅文學寫作的作家們,在這兩者間的夾縫中,探索和尋找所謂的“純藝術性”的寫作。他們的作品雖然拒絕平庸的娛樂化寫作,保持一定的藝術水準,但這種類似于烏托邦式的寫作,導致了很多作家面對現實問題時,處于失語或語無倫次的立場。和俄羅斯那些堅貞不屈的作家們相比,我們還缺少這種高貴的品質。
當前從表面上看,我們的經濟得到了長足的發展,人民的生活水平也得到了很大的提升,精神生活的空間感相比之下也有了更大的擴展。所有的這些特征,不能不讓人聯想起匈牙利作家米克洛斯·哈拉斯特的《天鵝絨監獄》,在一個規劃好的空間里,規規矩矩地生活,便能獲得一定的幸福感,至少可以過一種表面上不受干擾的日常生活。這種幸福感的前提就是你不能觸碰任何敏感的條規,不去過多地追求精神生活和個人尊嚴。很多人通過天鵝絨體驗到了溫暖和舒適,找到了存在感。就像米克洛斯·哈拉斯特說的,“審查不再僅僅是國家的干涉。一種新的審美已經形成,審查者和藝術家相互擁抱、糾纏在一起了。它不再是過去的批評者想象的令人作嘔的審查方式。國家已經教化了藝術家,藝術家也把國家當自己的家園。”
我手機里還保留著朋友發來的短信。他第一時間告訴我,莫言先生榮獲了諾貝爾文學獎。這對中國文學來說,無疑是件無限光榮的好事。我們在祝賀莫言的同時,也要清醒地認識到,他的獲獎,會在一定程度上遮蔽掉之前所存在的一些問題。從純文學的藝術角度來說,莫言先生獲此殊榮是當之無愧的。當有人問起作家是否只對他的小說作品負責時,我頓時想起馬爾克斯、略薩、赫塔·米勒、索爾仁尼琴……在這一長串作家名單中,他們在對自己作品負責的同時,也保持著一個作家應有的良知和風范,而其最珍貴的品質恰好在于他們敢站在體制和強權的對立面,勇敢地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