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拜訪周實老師是在他的辦公室里。正是盛夏,周老師穿一件短袖體恤衫,坐在一臺電腦邊敲打著鍵盤。我們的來訪讓他停下來,老師學識廣博,又很健談,說話擲地有聲。臨走時我問他是不是經常鍛煉身體,周老師會心一笑,說他曾經干過鐵匠。難怪,那身體結實得不像個文人。轉眼就過去了十年。我要周老師發來一張照片,正如他自己說的,頭發白了,胡子白了,眉毛也白了。但看得出來,有掄過大錘的底子,他的身體依然健碩。
命運在成就一個人的時候往往先從考驗開始。1966年,周實的父親因出身不好(地主出身)被劃為階級異己分子而收押關進了監牢,周實自然就成了“黑五類”(地富反壞右)的子女。從那時開始,為了貼補家用,12歲的周實開始推板車,后來又幫人拖板車。勞其筋骨也就算了,還要苦其心志。因為出身不好的緣故,周實既失去了升學的資格也失去了就業的機會(與他同年的同學只要出身沒問題都升學或進了各種各樣的國有企業)。16歲那年,周實去了辰溪修鐵路(湘黔線),修了一年,每天挑土,切方(開山),填方(填壑),打隧道。隧道打完后,又回到長沙,參加了修建湘江大橋,這又干了整整一年。兩年后,周實終于掙得了一份工作,分到街辦工廠打鐵(集體工),也就是打紅爐,打大錘。這一年周實18歲。
“打鐵,我整整打了兩年。”周實是笑著這樣對我說的。
我對打鐵最初的印象應該是在7歲那年。我們村里有一戶人家有11個子女,為了養家,這戶人家有兩個男丁就在自己的家里架起了爐灶。每天從早到晚,那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就不絕于耳。我經常和一些同齡人去看打鐵,首先是站在門外看,后來膽子大一點了就站到打鐵棚的里面去看。火爐并不大,但在手拉風箱的煽動下火力很旺,那灶膛亮堂得如同有一個太陽要從里面噴薄而出。打鐵的師傅一人拿小錘,一人掄大錘,把燒得緋紅的鐵塊從爐里夾出來,你一錘我一錘,一唱一和的,火星四濺處,那手臂上裸露的腱子肉就像蒙在里面的老鼠一樣上下躥動。再就是那沾著鐵塵的汗水,順著打鐵人的面頰、胸膛、手臂蛇一樣爬行。看得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錘打中,鐵塊由緋紅慢慢變為青黑,然后丟到一只水桶里去冷卻,只聽見“哧”地一聲,仿佛一個人忍不住突如其來的一陣劇痛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所發出來的。那些生硬的鐵塊經過錘打后,漸次顯露出鋤頭、榔頭、鍬、鈀、斧子的形狀。我沒見過周實掄大錘的樣子,他在長沙掄大錘的時候,我在邵東鄉下還不到2歲,正是在地上爬的時候,無奈,只有根據自己后來所看到過的情形來進行想象,估計也差不了多少。因此,當周實告訴我他打過鐵時,我的腦海里馬上就浮現出以上的畫面。
打鐵是重體力,沒有一身蠻力是不行的,反過來說,如果你沒打過鐵,只要你打上個一兩年,那就看家伙,名為打鐵,實際上打就的是身體和意志。凡身肉體,只有淬過火才會變得異常堅韌。這樣看來,命運從一開始并沒有想過要薄待周實,之所以這樣安排,是為了成就一個本色、不畏權勢、正直敢言而又具有錚錚鐵骨的周實。
1974年,周實所在的街辦工廠有了一個讀書的指標可以推薦一個人去長沙湘江師范讀書(一所兩年制的中專),周實“爭取”了這個名額(其實也沒有人和他爭,因為沒人愿意去,那時教師不吃香,只能算是“臭老九”),于是身份得到轉換,兩年后周實成了人民教師,也就是國家干部了。從這個學校畢業后,他在長沙市六中教了一個學期的初中,其時,恰遇長沙要辦電臺,他因為“會寫”調到了廣播電臺的前身長沙市廣播站當編輯。從此以后,周實身上的光華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遮蔽。在長沙市廣播電臺工作四年后,從湖南日報到湖南文藝出版社的《芙蓉》雜志,再到擔任《書屋》雜志的主編,一直到現在退了休之后,周實的光華愈加耀眼、奪目。
曾經掄過大錘的手,再來拿筆,大錘和筆孰輕孰重?竊以為對某些人來說拿筆的手自然是要輕松得多的,但對周實而言,這筆只會更重,甚至重若千鈞。懂文字的人當然知道,那用在文字上的力道自然非體力所能掌控。角色的轉換,使得鐵匠周實成為文字的煉金術士,在編輯之余,他用自己手中的筆寫下了大量震撼人心的作品。如《小石頭》、《刀俎》、《性比天高》、《夸?頡?日?娥》、《無法安寧》、《冥想》、《寫給Phoebe的繁星之夜》等等,凡是讀過他作品的人,無不為他旺盛的創造力所嘆服。作為中國文壇的良心,他筆下的文字總是以“殘酷的詩意”無所不能地深入到歷史和人性的根部,深深刺痛著我們的神經。
因此,他的光華不只是屬于現在,更多的是屬于未來。
哪里越暗,他的光華就會越醒目,如同那越燒越旺的爐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