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講述人:Tiffany外企財務
有房有車我要回家
每個舍得撇下家園、父母,在異鄉(xiāng)打拼的女人不外乎兩個原因,一份得體的工作,一個貼心的男人。大學畢業(yè)后,沒費多少周折,我得到一份月薪五千的財務工作,男友騰飛是高我兩屆的學長,他是濟南人,我家在淄博,算是半個老鄉(xiāng),用他的話說,我們這種同鄉(xiāng)、同學乃至后來同床的緣分,締造出了鐵打的階級感情,他一聲令下要在北京混個風生水起,我二話不說就跟定了他。騰飛長得五大三粗,卻柔聲細語知冷知熱,大姨媽來了他從不讓我碰冷水,我想吃家鄉(xiāng)菜,他騎車載我踩五里地去三里河吃怪味茄子和松鼠桂魚。騰飛樣樣好,就是財氣差點,四年后我月薪已破萬,干廣告策劃的他才跌爬滾打月掙6000+。六環(huán)邊上,我們聯(lián)名分期付款供了房,買了輛現(xiàn)代,扯了張結婚證,看著他蹺著二郎腿得意洋洋地跟父母、朋友吹噓我們辛苦打拼的戰(zhàn)果,優(yōu)越感擋也擋不住。
當然,優(yōu)越感僅限于此,新北京人畢竟不是北京人,同事在吃飯的時候說股市、在喝酒的時候討論移民、在看畫展的時候想著藝術品投資,我們卻管不住偶爾的鄉(xiāng)音,就著PM2.5顆粒物吞咽早餐,擠著卷發(fā)進去直發(fā)出來的地鐵,一半工資還沒過手就轉給房貸,也就爹媽來旅游,我們才陪著逛逛世貿(mào)天階、鳥巢水立方。平日加班辛苦,周末很環(huán)保:睡覺!
今年元旦,騰飛的父母來“探班”,我盡心盡力陪吃陪玩,累到兩眼發(fā)綠還得賠笑臉,晚上胃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婆婆幫忙拿藥時扒拉出我的體檢報告,看到診斷欄里“腰椎間盤突出癥”7個大字時,婆婆愣了,干了一輩子中醫(yī)的她比誰都清楚,這病一半幾率生不了孩子。當晚,趁我在沙發(fā)上煲劇打盹,婆婆拉著騰飛去陽臺,母子倆從竊竊私語轉為低聲爭吵,我偷聽了一耳朵,大致就是騰家四代單傳,受不了一個生育有問題的媳婦。
我哭了半宿,格子間的白領哪個不是亞健康,腰椎間盤突出就鐵定不孕不育?除非放棄這一切,回老家過優(yōu)哉游哉的日子去,累和病是“體面生活”的代價。我第一次萌生退意,眼看奔三張的女人,誰不想有安全感有歸宿,誰不想生個寶寶使勁親個夠。可騰飛壯志未酬,原路返回從零開始,他不甘心。
孩奴難當非走不可
送走了公婆,我跟騰飛鬧了兩回小別扭出了口惡氣,這事兒也就翻篇了。2012年春節(jié),看著家在北京的同事忙忙碌碌辦年貨、串門、探父母,看著家在外地的同事們?yōu)榱嘶仄偶疫€是娘家而吵得不亦樂乎,我跟騰飛決定,留北京加班,賺了加班費又躲了清閑,一舉兩得。
初二一大早,我一起床就犯惡心,騰飛從微波爐里拿出熱騰騰的海鮮比薩,我的胃立刻攪到一起。心里打了個激靈:“中招!”(自從上次婆婆把過脈后,我和騰飛偶爾不設防,只是試玩了一下,沒想……)騰飛差點把衛(wèi)生間的門敲破,我垂頭喪氣走出來,遞給他試紙,恭喜他榮升“兩道杠”中隊長。他樂壞了,一個勁兒問我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懶得答理他,當他拿起電話要給婆婆報喜時,我扯掉電話線,隨處可見二三線城市的80后父母養(yǎng)個寶寶十年動輒花費五六十萬“孩奴清單”,在一線城市當孩奴就得破百萬,敢問你老人家積蓄幾何?狗日的戶口是你想要人家就給發(fā)的?寶寶上幼兒園上學的天價贊助費上哪兒找補?打個甲流疫苗還得排隊等缺口,當個首都人民的起步價太昂貴了,騰飛啞巴。
春節(jié)過后,我去做了流產(chǎn)手術,躺在手術臺上,當冰冷的器械穿進我身體時,我多希望騰飛陪在身邊,可一算賬,在北京做個流產(chǎn)手術的費用夠回老家生個孩子了,他再請事假被扣工資豈不更虧得慌?騰飛加倍對我好,只是人比從前沉默。
禍不單行這話就是給我們倆預備的,經(jīng)歷失子之痛,騰飛的工作也坐了回過山車。他是完美主義加任勞任怨的樂天派,最抓狂的一次,他熬了一個白天加半個通宵改了9遍的設計稿,到頭頭那里被澆了一盆冰水:“怎么越弄越差,時間來不及了,就送第一稿吧!”騰飛二話沒說照辦,回家喝了半瓶二鍋頭,就把這戾氣當酒精燃燒了。不過這事之后,領導反而器重他了,明示暗示要升他做副總監(jiān),這意味著他今后再也沒有雙休日,必須二十四小時待命,也意味著年終可以去沙巴度假,后年買新車,大后年鐵定年薪破20萬。決定出來那晚,騰飛人沒回家電話也不來一個,我瘋了似的找他,他凌晨兩點半進門,一身酒氣,撲我懷里就嗚咽了,原本是他囊中物卻被一個資歷比他淺、業(yè)績比他差的同事給搶走了,那同事的老爸跟頭頭的大哥曾經(jīng)是老戰(zhàn)友,一場酒就讓這對老戰(zhàn)友找到了很多共同點、很多共享資源,騰飛被飛了。我憤慨,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咱賠了孩子搭了前程還落了這么個悲催下場,走,回老家重打鼓另開張!
從頭再來談何容易
今年4月,我跟著騰飛回了濟南,又折回淄博探望我爸媽。兩家長輩高興壞了,逃離帝都的我們,帶著寧做咸魚不做沙丁魚的豪氣痛快與略盡孝道的寬慰。
新鮮感退卻后,失落和迷茫一日更比一日甚。公婆四處奔走,騰飛進了當?shù)刭|(zhì)檢局下屬的事業(yè)單位,在那里生存做人比做事重要得多。寧肯不作為也不能鋒芒太露,騰飛偶爾木秀于林,便有同事背后奚落:拽什么拽,還不是北京城里混不下去才灰頭土臉滾回來。騰飛憋屈,脾氣也見長,經(jīng)常混跡于飯桌酒局之上的他,左手煙右手酒的,經(jīng)常醉醺醺地回家,以前累個半死,如今喝個半死,我看著他就心煩,要么誰也不答理誰,開口說不了幾句就是吵架。
我的工作暫時還沒落實,每天跟著婆婆學做家務兼養(yǎng)生備孕,心里空落落地發(fā)慌,想到孩子要跟我們一樣混一天少兩晌的混沌一生,覺得很失敗。我還擔心北京的家被租戶糟蹋了呢,看到公婆家里滿屋子的親朋好友就往廚房里鉆,跟北京的舊友聊長途越來越雞同鴨講,人家一日千里我天天都是不走樣的流水賬!
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騰飛變成市儈、俗氣、無為的小市民后,我是否還能愛他一如往昔?我更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變成嘮叨瑣碎,為了一把蔥討價還價兩毛錢的歐巴桑,騰飛是否還能把我當成掌心寶?
遁無可遁的江湖
世界這么大,心安即是家。“給我生活,地方隨便”。沒人需要逃離北上廣的悲情,卻需要深思熟慮的放棄。
逃離喧囂的北上廣,去一個桃源般的小地方寧靜地度過一生——這大約是一直賴在北上廣不愿意走也沒有勇氣嘗試的年輕人的意淫。事實上,“逃離”的確在不少個案當中發(fā)生了,但更多的是殘酷事實對于躍躍欲試者的警醒:不是生活在北上廣多么的殘酷,而是,我們已經(jīng)被喧囂浸淫了許久的心中,再也安不下縣級市的一張寧靜書桌。
和大城市相比,小地方的環(huán)境、房價和生活節(jié)奏,的確值得稱道。但是,一種文化上的疏離感,遠離主流意識的焦慮,還是在相當程度上促使了“回流”。我一個朋友的朋友從上海“逃走”后不足半年即倉皇逃回。總結在“陷阱”的180天生活,他用了兩個字:荒漠。整個城市,對講究文化氛圍的小資夫婦而言,基本可以算是文化荒漠:沒有像樣的劇場和有質(zhì)地的文藝演出,雖然互聯(lián)網(wǎng)已經(jīng)通到了小城市下屬的每一個村莊,但是通過光纜與外界沸騰生活達成的聯(lián)絡,猶如與充氣娃娃做愛一樣,虛無而又迷離。
小城市寧靜,但不公平。這里沒有任何形式的人力資源市場和招聘行為的存在,保姆技工這樣的勞務市場顯然不適合你——凡是空余出來的崗位,幾乎全被走關系用掉;一些頗有油水的職業(yè),幾乎可以算是“世襲”的。和“萬惡”的大城市相比,一個毫無背景的吊絲企圖通過自身努力向上進取的可能性趨向于零。
故而,所謂的“逃離北上廣”,根本就是一個偽命題。現(xiàn)代人的生活層次或曰情調(diào)境界,早已超越了口腹之欲——雖然表象上我們每個人忙忙碌碌,常常自嘲“混口飯吃”,其實,我們自身精神世界的潛在追求,已經(jīng)遠遠走在了我們意識的前頭。換言之,今天你在一個通互聯(lián)網(wǎng)的山村,照樣可以暢游世界,第一時間享受到最新鮮的文化產(chǎn)品,關注時尚話題,臧否人生無常,但是,一種“缺位”的恐慌感,不會因為互聯(lián)網(wǎng)的存在而消失。外面的江湖是很操蛋,但我不在場,這算怎么回事啊?
人生的短暫,人性的趨賤,決定了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一生,是折騰的一生,是看不穿的一生,是軋鬧猛的一生,是無法擺脫低級趣味的一生,是隨大流奔波到死的一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一生。
這就是中國的江湖世界,遁無可遁的江湖,你,你,你,往哪里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