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前的初夏,在改革浪潮的淘洗下,我所在老家的國營小化工廠,舉步唯堅,暮態盡顯。不得已我選擇了停薪留職,自謀生路。
長沙岳麓山下的高校校園、火車站、五一路街道邊,湘潭大學等地方,都留下了我這個賣地圖的小攤販的足跡。只怪當時的我臉皮修煉得不夠厚,巡警和保安的幾聲呵斥,便斷送了我這個未來的“地圖大王”的發財夢。混得半熟的長沙呆不下下去了,我打起了南下淘金的主意。托現代交通的福,很快我就到了廣州。然而美麗的花城一眼就看出故做老成的我其實涉世不深,便把黑職介這份見面禮放心的給了我,目的自然是要我“吃一塹,長一智”。可憐我這扶不起的爛泥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堅持不到一個星期,便連滾帶爬逃離了廣州。
龍崗土洋
幾經波折,我來到龍崗一個緊臨海邊的小村土洋。盡管我不是浪漫的為看海而來,但當那一灣碧水一波一波拍擊海岸沖撞著我的視覺和聽覺神經時,內心強烈的震撼不期而至!我忙不迭的掬一捧清亮的海水入口,驗證著書本上說過的海水的味道;撿一塊扁扁的鵝卵石,跳到礁石上,彎腰側身奮力一擊,讓石塊貼近海面穿波破浪跳躍飛翔;踢掉皮鞋,雙腳沒人海水,波來浪去,疲憊散盡。“就這里,不走了!”我自言自語。
幾天后,經老鄉阿彪介紹,我進了一家中港合資五金廠。我的工作是操作一臺小鉆床,給一些設備上的金屬小部件鉆孔。工作十分簡單,也枯燥乏味。有了之前找工的諸多不順,我非常珍惜這樣一份即使是文盲也能勝任的工作。盡管機械的做事完全可以不動腦子,但我還是思索著力圖在簡單的工作流程中找出些規律性的東西,加快工作速度。我領的是計時工資,并不像有些工友一樣去斤斤計較自己的付出。這種工作態度,得到了香港何經理賞識。一個月后,我的工種變成了與普工完全不同待遇的倉管。在老家時,我是單位的會計。倉管這份職業,平時管管收發,做做記錄,一星期出次報表,這些事情我做起來熟門熟路,游刃有余。工作輕松,節假日和晚上都不用加班。倉庫里,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小天地。每天,我做完分內的事情后,還有大把空閑時間。開始時茫茫然不知道怎么打發,日復一日,眼睜睜地看著寶貴的青春時光毫不留情匆匆流失,總覺得有勁無處使,虛度光陰。
阿彪的生日到了,眾多玩得好的工友中,唯一不用加班,且早已閑得發荒的我勇挑“大廚”重擔。買菜、擇菜、切菜,蒸、煮、煎、炒、炸、燴,從下午下班一直忙到晚上九點多慶生的人馬到齊,我倒也像模像樣弄出了一桌豐盛的菜肴。問阿彪菜好吃不,好吃!問其他人,好吃!好吃!再問自己的舌頭,有的太咸,有的太淡,有的太辣,有的不夠辣,有的火候不到,有的燒過了頭。拜托平日工廠的伙食糊弄人,大家伙還是歡聲笑語,大快朵頤。做菜的手藝實在不敢恭維,而且也不是每天都有人過生日,看來我還是得找些別的事做,打發富裕的工后余暇。
一天,去鎮上辦事,經過文化站門口時,很偶然的。文化站一面墻上一大塊一大塊關于打工文學的墻報,吸引了我的眼球。我如饑似渴,留連忘返,一讀再讀數十篇出自像我一樣打工兄弟姐妹的盡管稚嫩卻發自內心的習作,感觸良多。我找到打發空閑時間的出路了!這以后,文化站每期的墻報上,幾乎都有我的“大作”。這些東西,離真正的文學創作相距甚遠,但我把它當成了充實自己和練筆的好機會。
轉眼我停薪留職的期限快到了。如果不是老家化工廠的張副廠長突然給我來電,我還會一直在土洋呆下去。我喜歡這里潔凈的大海,多少次躍入她的懷抱,搏風擊浪,釋放青春活力!我喜歡這里來自五湖四海埋頭苦干的純樸工友,工間閑聊,聽南腔北調,品奇風異俗。但不好意思拒絕張副廠長對我的看重,我依依不舍地給打工樂章標上收止符。何經理真誠挽留我,要我提工資要求,我謝絕了他的好意,打道回府。
傷心珠海
像一位害了絕癥的病人,回光返照終不能起死回生。老家的工廠幾經掙扎,樹倒猢猻散。1998年年底,我與新婚的妻一起又南漂到了珠海。
妻是做衣服的熟手。很快進了一家制衣廠。但我沒有那么幸運,盡管我是所謂的“科班出身”。擠過幾次人才市場,投過幾份個人簡歷,望眼欲穿,卻總是泥牛沉海。缺少熟人的介紹和擔保,沒有哪家公司愿意冒著風險招聘一個陌生人做會計或倉管。我退而求其次,把目光投向工廠普工,同樣粥少僧多,沒有哪間工廠的大門愿意為我開啟。口袋里的“銀子”只出不進,妻的工資又不會很快到手,盡管我們節衣縮食,一個雞蛋兩個人分著吃,就是一頓美味的菜肴,但昂貴的房租逼人,最后我們不得不搬出了開始時的單間租房,與另外三對夫妻老鄉合租一間10多平米的老屋。
長期求職無門,為了一日兩頓不至斷炊,我不得不加人老鄉們的零工團隊。做裝修小工,掏下水道,搞住房清潔……有活就干。穿著開口的膠鞋攪拌沙石水泥,腳磨爛了,血水漫進沙漿。與身強體壯的老鄉一起兩個人一次抬兩百斤水泥上4層樓,身單體薄的我肩膀差點被壓垮。戴著近視眼鏡,一米五多一點的身高,一百斤不到的體重,這樣的資本,靠體力吃飯,盡管我十二分賣力,但還是多次從雇主那里領到“真沒用”的榮譽獎賞。更要命的是,妻已有身孕,營養卻跟不上。一天傍晚,我與妻經過一家菜市場旁邊時,妻竟突然暈倒在地!看來我是真沒用啊,面對臉色蒼白的妻,我無地自容。
一個無事可干的下午。心事重重的我在香洲的街上閑逛,饑餓的眼睛在路邊四處搜尋。人窮志短,真希望能撿到幾張鈔票,買點營養品給妻補補身子。但腳走累了,我卻只撿到幾個易拉罐。忽然,我的眼前一亮,一個小小的舊書攤取代了我對鈔票的初衷。盡管囊中羞澀,盡管此時此刻是真希望一個錢掰成兩半用,我還是買下了幾本慕名已久的好書。買米買菜的錢買了書,事后我又非常后悔。下班后的妻知到了,只是痛惜我,沒有絲毫責怪,她理解我對書的感情。“咦。你也可以去路邊擺攤賣書啊!”“是啊!我怎么沒想到!哈哈!”
趁熱打鐵,妻第二天就從她的一個同事那里借了50元交給我做為賣舊書的本金。用這彌足珍貴的50元,我去住處附近的收購站,選購了近40斤各色舊書。1999年6月的某個傍晚,珠海一個叫山場的小地方,三叉路口,我的舊書攤開張了。擺地攤賣舊書,盡管收入與打零工一樣少得可憐,但畢竟不那么辛苦了,而且只要生意成交,暖心的現鈔馬上到手。打零工時,追討工錢殊為不易,我曾經為了自己的一筆辛苦錢,上過不下十次包工頭的門,那種無奈與尷尬,真是苦不堪言。再者,我喜歡書。我沉默內向的個性最適合與默默無言的書為伍。我那不自量力的寫作念頭,一有機會也會抬頭。
賣舊書做為我的職業,就這樣開始了,一直延續至今。但在珠海,我干這行卻只有短短的半年。1999年12月5日,寫下這個日子,我的內心又是一陣揪心的痛。那天上午,我正在香洲一家頗具規模的收購站的廢紙堆里挑選尚有價值可供再賣的舊書。好書還真不少,我正暗暗高興,突聞幾聲斷喝:“不許動!”“蹲下!”“警察!”我與來收購站買賣東西的十來號人馬,轉眼成了天兵空降的眾多便衣治安們的甕中之鱉。過去讀《阿Q正傳》里圍捕阿Q的場面,只覺得好笑,總以為是魯迅先生極度夸張的幽默。當我自己也享受到幾乎與阿Q相同的待遇時,一下子掉進了悲哀的深淵!不允許說半句話,警車拉著十來個戰利品,呼嘯著開到了附近的派出所。這十來個人,有收廢品的,有工廠里的清潔工人,也有像我一樣倒霉的想在廢品中淘寶的窮光蛋。到了派出所,這才問出具暫住證。當檢查我的暫住證的便衣(估計是臨時工)以頗具專業的眼光,凝神注目數分鐘,終于研究出我的證件已過期兩天時,臉上爆破而出的是大案告破的狂喜。后來我們這幫戰利品又被警車“護送”到珠海的另一個地方,在這里會合了其他幾路戰利品,計有五十余眾。然后換乘一輛鋼筋封窗的特制大巴,一路風馳電掣開到江門收容所。在以×倉命名的溫暖而熱鬧的小屋里,我小住了三天。即使到死也不能忘記的“倉”中的故事,就不說了。最后聞訊趕來的好心的老鄉,交了一筆罰款及在倉中的伙食和住宿費后,我又看到了外面美好的晴天。
幾天后,我離開了傷心之地,返回湖南老家。有孕在身先程回家的妻,也快生產了。
悠然南山
2000年正月初七,別人的春節還沒過完,我肩扛一大袋舊書,告別愛妻稚子,又踏上了南下的旅途。高中同學阿龍,曾經在深圳蛇口開理發店,沒有成功,后來也嘗試著向舊書這行發展。因為相同的喜好,我們結伴同行。
在蛇口賣舊書,也不是一帆風順。開初擺地攤的兩年多里,所有做“走鬼”的困難與無助,膽顫與心驚,都經歷過了。無數次被城管、保安驅趕,數次面臨街頭混混敲詐,順帶還有廢品站小工的刁難。
有這么個人物,二十歲出頭吧,個子比我高不了多少,左邊臉天生營養不良,連累嘴巴歪斜;大腦神經好像也有點小毛病——管不住經常泛濫的鼻涕口水。此人非常“看重”我的舊書攤。他來一次,我的頭皮就要發麻一次——我是窮山溝臟小孩出身,不怕他一吸一拉的鼻涕口水,但我卻不能不怕他的“城管”紅袖箍。向我要攤位費,要“好看的書”(色情書)。我是出天攤掙天生活費,哪有余錢孝敬他?“好看的書”也沒有,我讀了十多年無用之書,約略知道這“好看的書”不能賣,賣了要擔坐號子的風險,江門收容所的×倉已是我腦海中無法抹去的記憶,哪還敢造次?他于是肝火上攻,很賣力的掀我的攤子,或者抓一把與他胃口不相干的“不好看”的書,嘴里說些與他老奶奶過不去的話。憤憤離去,一過馬路就把書扔得滿街都是。
在最灰暗的日子里,我到底沒有絕望。除了對書發自內心的喜愛,便是我有一個至愛我,理解我的妻子。當她頂著世俗人的白眼,在娘家撫育嬰兒的時候,給我的來信中沒有半句怨言;當她每兩個月才能盼到我寄給他們娘兒倆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生活費的時候,她仍然用知足的笑語通過電波撫慰遠方孤單的我。一年半以后,妻干脆帶著一歲多的幼兒來到我的身邊。以后,我與妻各擺一個書攤。我們的收入有了些微增加。這樣又過了一年,到2002年9月,我們終于能夠以1200元的月租,租下深圳大學附近一家商場的樓梯間。我們的書檔附近居住著大量大學生,根據他們的需求,我把經營重點放在二手大學教材上。生意慢慢好起來,我們也終于有一點點余錢存銀行了。2005年,隨著政府親民惠民政策出臺,書店準入條件放低了。我們順利的拿到文化許可證和工商營業執照,增開了一家小書店。我和妻忙不過來了,先后請來妻的孿生姐姐和我大哥做幫手。以后不久,我又開通了網上書店,借助孔夫子舊書網和淘寶網這兩個平臺,我們的一些舊書銷往包括香港、臺灣在內的全國各地,甚至韓國、新西蘭等外國都有過我的買家。
生意向好,收人水漲船高。當我年邁的母親快過八十歲生日時,我們在老家縣城購置了一套四居室的商品房。我把母親的壽宴設在縣城一家相對高檔的飯店里,很使她開顏。平時,我都在深圳忙碌,特別的日子,能讓母親高興,也算是盡了一點點孝心。去年8月的最后幾天,為了開闊兒子的眼界,也為了卻自己多年未了的心愿,我們一家三口很奢侈了一回:參團“桂林一陽朔四天三夜雙飛游”。第一次乘坐飛機,第一次賞桂林山、戲漓江水、鉆銀子巖,第一次在遇龍河乘竹筏漂流。在古東逆瀑布攀巖……旅程雖短,開心無量,我們也終于過了幾天“有品質的生活”。賣書多年,我更結識了一些實實在在的讀書人,從大學教授到莘莘學子,從身家不菲的公司老總到工廠一線的普工,從耄耋老者到幼兒園的小朋友。正是這些顧客朋友的長期幫襯,我們才有今天的好日子。其中,不乏與我真心相交的朋友。深圳大學畢業,又在香港理工大讀碩士的阿煉,主動為我們小店設計制作了名片;在電子廠打工,老家江西的小詹,探親返深,讓我們分享了兩大包他奶奶親手制作的綠茶:離休老干部沈老,最近幾年的生日,都特地讓我做陪……賺錢最多,就算是世界首富,身家也數得清,唯有人間真情無價。
深圳有大小兩座南山,南山區因此得名。每每仰望南山,我總要想起陶淵明,傾慕他的文采,更折服于他的悠然心境。生活有了最基本的保障,生意也是穩中有升,我很知足,心境日益潔凈明朗。日常瑣事忙完,我偶爾也會以電腦鍵盤代筆,敲打紛飛的思緒。不求有多少收獲,只是做自己喜歡的事。2010年11月,深圳一年一度的讀書月,《蛇口消息報》用一個整版報道了我與書的故事。深圳市南山區的大南山下,即是中國改革開放前沿蛇口,這里,人才濟濟,多的是學富五車的文人雅士,生活于底層,才疏學淺的我竟成了讀書月的報道對象,雖覺臉紅,卻也是意外之喜!
十多年了,在祖國南方這塊熱土,我像許許多多外來務工人員一樣,歷經坎坷,一路走過。曾經遍布荊棘的羊腸小道已在身后,前面的道路日見寬闊與平坦,苦盡甘來,聊足自慰。
責編:熊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