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時代,儒佛道三教在國家財稅的支持下既相互斗爭又相互融合,這也是中國本土文化與外域文化的沖突和融合。皇權正統的儒學、土生土長的道教、舶來品的佛教三者有如一鳥兩翼,共同為隋唐時期皇權統治者服務。
隋唐統治者對三教持兼容并包的政策,儒釋道三教并舉,是隋唐時期思想文化領域的基本國策。如隋文帝與煬帝皆在提倡儒學的同時,沉溺于儒道二教。沿及唐代,李淵朝對三教的主導政策還是三教并行,武德七年他到終南山謁老子廟,認老子為自己的祖宗,同時,又到孔廟祭孔,祭孔以后,命儒者徐文遠講《孝經》,沙門惠乘講《般若經》,道士劉進喜講《老子》,對三教持均平政策。他還親臨國學,宣布老先、次孔、后佛。
唐太宗于貞觀十一年,明令宣布老子是自己的祖宗,道士的地位應在佛教僧侶之上。武則天時,佞佛達到了高潮,大修華寺,大造佛像,優待僧尼。唐玄宗上臺努力復興儒學,追封孔子為文宣王,對孔子后裔加官進爵,不過他同時也崇佛,更是崇道。三教在隋唐皇權財稅的支持下得到繁榮和發展,這使得隋唐時期的財稅文化在中國財稅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創造了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頂峰時代。正如魯迅先生所說:“那時,我們的祖先們,對于自己的文化抱有極堅強的把握,絕不輕易動搖他們的自信力,同時對于別的文化抱有恢廓的胸襟和極精嚴的抉擇,絕不輕易地崇拜或輕易地唾棄。凡取用外來事物的時候,就如將彼俘來一樣,自由驅使,絕不介懷。”這種對外來文化兼收并蓄為我所用的胸襟和氣度,是隋唐時期尤其是唐代統治者有別于其他朝代的高明之處。
道教:輕徭薄賦
道教在隋唐時期得到進一步發展和興盛。隋文帝開國年號定為“開皇”即出自道典,文帝稱帝時出于對道士們在其篡周自立時的幫助,而下令撥巨款重修道觀,增度道士,對道教采取吸收利用的政策。隋煬帝即位后因迷信道教長生不死之說,大起道觀,讓道士為自己煉金丹。到唐代,道教地位始終處于儒教和佛教之上。唐代皇帝利用老子姓李,攀附為同宗,尊老子為“圣祖”,自稱老子的“圣裔”,以此來制造皇權神授的輿論,唐高宗時期,財政撥付巨款令各州建道觀一所供奉,唐玄宗時期又命令各家購藏《道德經》一部,并在京城及各地學校設置道學,在科舉考試中專門設立道舉科。
公元589年隋軍滅陳,結束了長達370年的分裂割據局面,再經過隋末農民戰爭的洗禮,于公元618年又建立起唐王朝,大一統的隋唐兩朝為了穩定社會秩序和恢復農業生產,都采用過清靜無為的政策。隋朝立國之初沿用北齊北周的賦役制度,男子18歲成丁,承擔國家的徭役賦稅,60歲為老,方可免除。每丁每年服役30天,向國家交納的租調為:粟3石,絹1匹,綿3兩。史稱隋文帝“愛養百姓,勸課農桑,輕徭薄賦”,開皇三年(公元583年),隋文帝下詔改革:“初令軍人以二十一成丁,減十二番,每歲為二十日役,減調絹一匹為二丈。”平陳之后,隋文帝又下令:“江表初定,給十年,自余諸州、并免當年租稅。”開皇十年五月,“又以宇內無事,益寬徭役賦,百姓年五十者,輸庸停放(防)。”唐承隋制,將這一措施發展為租庸調制,田租減為2石,并將輸庸代役的措施制度化。這在不同程度上松解了農民對封建王朝的人身依附關系,起到了解放生產力的作用。
唐太宗在貞觀初年就向大臣坦言:“國以人為本,人以食為命,若禾黍不登,則兆庶非國家所有。”為此,隋唐統治者制訂和實行了一系統有利于農業發展的切實措施。隋文帝、唐太宗都非常關心均田制的實行,尤其是在“狹鄉”的落實。隋文帝曾于開皇十二年(公元592年)“發使四方,出均天下之田”。唐太宗到臨潼視察,親自過問當地均田制實施情況。均田制雖然沒有觸動原有的私有土地,但遷民寬鄉不足者請受,大都是在荒地上進行的,因此均田制無論是在寬鄉還是狹鄉都具有開墾荒地、擴大耕地面積的作用。貞觀二年(公元628年)唐太宗在談及農本政策時說:“夫不失農時者,在人君簡靜乃可致耳。若兵戈屢動,土木不息,而欲不奪農時,豈可致乎?”因此在國事的安排上,唐太宗一直把“不失農時”置于首要地位。如貞觀五年(公元631年)皇太子將行加冠大禮,禮部官員根據陰陽家理論,提出“宜用二月為吉”。加冠禮是非常隆重的大型活動,需用人力較多,而二月正是春耕農忙之時,唐太宗不顧大臣勸阻,寧愿屈禮而貴農,他說:“吉兇在人。若動依陰陽,不顧禮儀,吉可得乎!循正而行,自有吉會。農時最急,不可失也。”即使一些必須征發的徭役,如貞觀初為防備突厥侵邊修葺長安城墻,當麥收農忙到來時,亦停止施工讓民工放假回家收割麥子。
由于隋唐兩代在開國之初實行了黃老之學的輕徭薄賦政策,使得人戶迅速增加。隋代在公元589年平陳時統計全國總戶數為700萬,15年后迅速增至800余萬戶,4600余萬口,已經接近東漢最高水平。隋末大亂,人口銳減。新建唐朝在高祖武德年間(公元618—626年)戶數僅存200萬,太宗貞觀年間(公元627—649年)達300萬戶,經過高宗和武則天時期的發展,到公元705年,全國戶數達615萬戶,3714萬口。國家元氣得以恢復,并于天寶年間(公元742—756年)達到最高點,戶數突破900萬,人口突破5000萬。人口總量超過兩漢。
佛教:財政支持譯經
佛教經過魏晉南北朝的深入發展,已經扎根于中國大地,但經過兩次損失慘重的法難后,佛教界開始反思和重視理論功底,在隋唐初期掀起了遠赴印度取經的熱潮。《西游記》產生在此歷史階段正源于此。隋朝開皇元年,文帝即位后下令財政撥付巨款修復毀棄的寺院,下詔整理佛經,“天下之人,從風而靡,況相景慕,民間佛經,多于六經數十百倍。”隋煬帝也崇信佛教,即位后廣造佛寺。到唐代,唐太宗認識到佛教有利于統治和王朝鞏固,所以開始重視佛教,并在洛陽行宮親切接見取經高僧玄奘,并指示度支部撥款,財政支持譯經工作,大力引進譯經高僧。從唐太宗貞觀三年(公元629年)到唐憲宗元和六年(公元811年)的近182年間,中央財政對譯經經費給予了有力保障,中外著名僧人翻譯家前赴后繼的辛勤勞動,翻譯佛經有2萬多部計7000多卷,實現了中華民族第一個引進外來文化的偉大工程,取得了歷史性的成就。
同時隨著佛經的大批譯出,中國僧人對印度佛教的不同理論觀點有了更多了解,佛教宗派開始出現。從隋到唐,佛教出現了8個宗派,分別是天臺宗、三輪宗、華嚴宗、唯識宗、律宗、賢首宗、禪宗、凈土宗、密宗,前面2宗產生于隋朝,后面6宗產生于唐代。唐宋之交,禪宗與華嚴宗的禪教合一,凈土宗和三論、天臺、法相、律宗、密宗等五宗的合一,以及最后實現禪凈合一的大融合,這標志著作為一種哲學文化的佛教最終真正實現了它的中國化進程。
唐前期朝廷財政上崇尚節儉,政治上從諫如流,因此經濟繁榮,社會穩定,國庫積累了巨大財富。據《文獻通考》載,玄宗天寶年間“海內富實,天下歲入之物租錢二百余萬緡,粟千九百八十余萬斛,庸調絹七百四十萬匹,綿百八十余萬屯,布千三十五萬端。”
唐中宗后,宮室生活漸漸奢侈,尤其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一月初九安史之亂在范陽爆發,緊接著潼關陷落長安震驚,精神全面崩潰的唐玄宗于六月十三日凌晨倉惶逃離長安,繁榮的唐王朝陷入一片混亂。直到公元763年正月,歷時7年3個月才被平息,但此時的國家財政由于藩鎮割據等原因已處于崩潰狀態。到了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宰相楊炎鑒于均田制被破壞從丁而稅的“租庸調”制無法推行,決計改革財政,實行依資產而稅的“兩稅法”,但不久由于佛教寺院多將銅錢融化鑄造銅佛像等原因,社會上又出現了錢重貨輕的通貨緊縮問題。
而此時獨具中國特色的佛教各宗派正處于心心向榮的擴張時期,它們對社會經濟的蠶食能力極強,它們憑借寺院經濟的雄厚財利,以同宗廟產代代相傳的私有化為驅動力,在唐初頒發的《均田令》規定僧受田30畝,尼20畝,老年僧尼退田轉充常住田的基礎上,額外大肆兼并土地,并強迫喪失土地的農民淪為寺院奴婢,使國有土地和勞動力大量流失,造成“十分天下之財,而佛有七八”的態勢。
在國家財政面臨危機的情況下,唐武宗不得不在會昌五年(公元845年)七月和八月,下決心奪回佛利,兩次頒發敕文,省并天下佛寺,規定:兩都(長安、洛陽)、兩街(左街、右街、皆在長安)各留寺兩所,每寺留僧30人;天下節度使、觀察使治所(相當于今日省會城市)及同、華、商、汝州各留一寺,留僧5—20人不等;其余僧尼勒令還俗,非保留寺廟限期拆毀,資產充公;衣冠士庶之家,所有佛像限一月之內繳官,如有違反,依朝廷頒行的禁銅法處分。經過一個月的“滅佛”時間內,全國各地拆毀寺廟4600余座,招提、蘭若(均為僧尼住房)4萬多間,收回良田數千萬頃,其他被國家財政沒收的寺院財產更不可勝數,其中所沒收的銅佛像、銅磬,委托鹽鐵使鑄錢以解錢荒,鐵佛像委托當地州政府鑄為農器,金銀佛像銷毀后上交戶部,還俗僧尼26萬余人,釋放奴婢15萬余人,兩者相加共增加納稅戶41萬余人。佛教從強勢發展突然跌入歷史谷底,無數典章文物毀于“會昌滅佛”期間,從此,隨著唐王朝的日趨衰落,佛教的許多宗派也一蹶不振,佛教在北中國的衰落成了定局。
儒學:財稅支持興辦儒學
經過長期的分裂,隋唐重歸政治的統一。此無不影響到思想文化上來。隋唐的統治者大力提倡儒學,尊崇儒學是其總結歷史經驗、深思熟慮后作出的抉擇。隋唐儒學是在漢魏兩晉南北朝時期與佛道的相互沖突紛爭過程中被統治者自覺加以復興的。但是思想交融的客觀局勢不是統治者所能阻擋和控制的。
終隋一朝,由于隋文帝與隋煬帝的重視與推崇,儒學得到了相當的恢復,隋文帝號召天下“勸學行禮”,重用四方儒士,財稅支持大力興辦教授儒學的學校,國家設有國學、太學和四門學,地方上從州、縣到鄉、社也都設有學校,文帝還經常巡視學校、親聽講授,并實行一些獎勵政策。開皇三年時,國家財政支持,遣使搜求天下遺存的儒學典籍,“總集遍次,存為古本”加以保護。
唐代朝廷將儒、釋、道并稱三教,儒學正式成為官方認定的儒教,推行三教并舉的國策,把儒學視為封建君主實行政治和社會控制的基本手段,它可以“正君臣,明貴賤,美教化,移風俗,莫若于此”(《舊唐書?儒學上》)。唐貞觀四年(公元630年),唐太宗詔令天下州縣立廟,實行全國性的祭孔;開元二十七年(公元739年),唐玄宗追封孔子為“文宣王”;不過,在安史之亂前,唐代儒學基本上是在傳統的框架內進行。儒學扮演的主要是促進王道與教化的工具作用。
安史之亂使儒家的傳統外部體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國家政權對思想的鉗制大大減弱。唐代后期,因佛教在唐代達到鼎盛時期,儒學在思想界的地位受到沖擊。許多儒家學派的代表人物不斷的以儒學理論為基礎,或辨別華夷,或強調忠孝,或以對社會的實際結果的方面,來反對佛教的教義。如唐中葉韓愈以儒家思想的承傳者自詡,提出一個“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的所謂“道統”,同佛教的法統抗衡。柳宗元雖自幼好佛,但他也以“興堯舜孔子之道”為務。這些復興儒家的代表人物旨在恢復儒家在思想界的權威地位,理論建樹不多。他們對儒家思想的主要貢獻就是確立了“道統說”,突出了《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在儒家典籍中的地位。但儒學在這一時期也得益于佛道二教的刺激,因為佛道二教特別注重對人們精神世界的關注,受此刺激,儒學發展自已的努力也越來越得以集中在這個目標上,并開拓了從自身經典尋找發展自身的道路。
可見,儒釋道三教的關系如此復雜,以至于在三者之間幾乎沒有平直的關系可尋。就儒學而言,其對佛教的排斥,往往援引道教;對佛教的融攝,又往往以道教之學為中介;而對佛道兩學的排斥,則更是采取“入則壘,奪則淄”的辦法,在堅持儒家基本原則的前提下,吸收兩學的理論滋養,不斷地摸索著改革自身,發展自身的道路。中唐后,儒學對佛教的排斥和融合才漸漸進入到理論層面,三教的相互斗爭與相互融合給儒學的發展注入了新的觀念,新的變化,新的生機,這是儒學在隋唐發展時期的重要特征,也開創了儒學的又一個高峰——宋明理學。
(作者系中央財經大學財政學院教授、財政系副 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