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當年前赴后繼踏上通往新疆火車的少年們,如今前赴后繼地死去,仿佛看著自我生命的一部分在被悄然帶走,
我一定讓你走得風風光光
一個月里,吳祥志們又送走了6位老人。
秋天時,他去看望唐長根。那時,老唐戴著呼吸機,煩躁地躺在床上。老唐肺癌已到晚期,而醫保卡里的3萬塊報銷額度早就用光了。那個下午,他抱怨起悲哀的人生,憤憤不平地講述四處求助均被拒絕的遭遇。但除了等待,他別無選擇。末了,他掏出一件襯衣。
吳祥志愣住了——襯衣被染過似的,滿是大片大片的血跡。“那是被我弟弟打的。”老唐說。從新疆退休回來后,他住在了母親家。不久,母親病逝,遺囑里把房子留給了他。這是兄弟反目的開端。為房子今后的繼承問題,兄弟倆大打出手,遍體鱗傷的老唐被送進醫院。老唐盯著血衣,往事就像家中那些腐朽的空氣,充斥在回憶中。沉默了許久,他冷冷地說:“親兄弟。”
35天后,老唐死了。
開追悼會那天,天色驟變,上海下起了大雨。吳祥志帶著幾十位老人一同為老唐送行。他們并不認識老唐,但他們有著共同的標簽:上海知青。
他們都是1963-1966年間,被送往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十萬分之一。那時,國家剛剛經歷過大饑荒,邊疆依舊動蕩貧窮。而被視為道德墮落之所的城市,發展規模被嚴格限制,大量城市青年被剩余出來,無法被計劃到就業和升學中去。在浪漫的鄉村理想和發展現實的雙重策動之下,知識青年遠赴窮鄉僻壤的藍圖被勾勒出來。10萬上海知青進疆的成功,拉開了此后“文革”期間上山下鄉運動的序幕。
1970年代末,隨著運動的破產,這10萬知青,有一萬多名順利回到了故鄉,剩下的人,或扎根新疆;或滯留上海,退休回城,為戶口為晚年保障,長年累月地奔波。
去年上半年,老唐還是奔波群體中的一員。吳祥志眼前閃現他的身影,仿佛那才是昨天的事情。
吳祥志滿臉滄桑,表情倔強,像懸崖邊上彎曲的樹。2007年,他60歲,按照政策,終于可以正式退休回到上海。然而,2003年隨退休的妻子回城時,戶口問題就開始成為他的困擾。當時,上海中心城區的老家正在動遷,如果戶口順利遷入,他將可以得到一套新房子作為賠償。嫂子提出,必須交20萬,才能入戶。隨著房價猛漲,要價又開到了50萬。
親情在利益面前撕開了不堪的面目。他試圖向嫂子說情——三十多年前,兄弟倆必須有一個去新疆,是他代哥哥做出了犧牲。“那是你自愿去的”,嫂子并不領情:他又去街道反映情況,“這是家庭矛盾”,街道不愿管。就這樣,他只能在上海打工,租房子,四處討說法。
在上海,他“像個皮球被踢來踢去”。幾年后,他找到了知青群體,終于有了歸屬感。他還扮演起送葬人的角色。誰重病了,他代表大家送上100元的慰問金;誰死了,他組織追悼會、送花圈……
這些年里,他似乎習慣了悲傷,“今天還一起參加追悼會,過幾天就成了被追悼的對象。”他看著當年前赴后繼踏上通往新疆火車的少年們,如今前赴后繼地死去,仿佛看著自我生命的一部分在被悄然帶走。
“我是上海人”
“我是上海人!”謝虎禮拍拍胸脯,一遍遍確認自己的身份,盡管過去十多年里,他走在大街小巷都被直呼為“新疆”。
在上海,謝虎禮始終有一種不愿承認的隔閡感。當他大口喝酒時,他會說,我們北方人就是豪爽。可回憶起新疆,卻永遠逃不出這樣的詞語:忍饑挨凍的生活,永不停歇的勞累,夏天開荒時成千上萬的大蚊子……
1980年一個禮拜天,謝虎禮得知了云南知青“勝利大逃亡”的消息,整整一天,他心里都激蕩著逃離的沖動。到了傍晚,他敲響大鐘,“上海知青托兒所集合了”,他大喊。他把返城的消息廣而告之,大家最終決定,選出5名代表到各團各連串聯。
當晚,謝虎禮幾人攔了拖拉機,一路顛簸七十多公里,從塔里木河北岸一直開到了終點塔河南岸。黑夜里,他偶遇了知青歐陽璉,兩人一拍即合。此前,歐陽璉和其他知青已經為回城上訪多次。第二天,他們決定,在塔河兩岸宣傳回城的決心。
11月初,歐陽璉鼓動成千上萬知青集結到阿克蘇城區,但阿克蘇地委不愿意對話。11月23日開始,他們絕食了近一百小時,直到歐陽璉收到電報,被告知中央工作組將會到來。12月11日,上海知青請愿大篷車隊途中翻車,3名知青遇難,阿克蘇地委終于發出給知青簽發戶口的文件。
那幾天,拿到戶口的謝虎禮沉浸在回城的喜悅中,他變賣家產,收拾家當。但不幸的消息很快從廣播上傳來:阿克蘇事件被定性為反革命事件,所發的戶口證全部作廢,火車站實行軍事戒嚴。謝虎禮一陣絕望,喝下一瓶60度的高粱酒,躺在地上抽搐。
“當時只想到了死。”醒來后,他暗下決心,—有機會便逃離新疆。
1981年秋,機會終于來了。謝虎禮帶著妻子張維敏、兩個孩子謝萍和謝君回到上海。孩子是生于1974年的龍鳳胎,名字寄托了父母樸素的希望——平均。他們希望孩子得到同樣的寵愛,享受公平的命運。
回城最初的日子里,謝虎禮一家擠在張維敏哥哥的小房子里,占據著半個房間。謝虎禮從來不敢踏入大舅子的房間。他成天泡在外面,做著小生意:擺康樂球、賣童裝。
不幸的是,這一年,國發91號文件的出臺幾乎阻斷了他所有的生路。文件稱要“堅決把上海知青的大多數穩定在新疆”,列出10種規定,除了1.5萬人符合規定可以調回上海市區或上海所屬的外地農場,其他的“一律動員返回新疆農場”。
謝虎禮夫婦正是屬于要被“穩定在新疆”的大多數。謝虎禮的小攤不斷被沒收,他在上海街頭四處流竄,連大舅子也被停職了。他被告知:謝家什么時候回新疆,什么時候恢復工作。但這些都不能動搖這對夫婦的決心,直到有一天,兩個孩子從學校被驅逐出來。
1984年,謝虎禮帶著一家子,再次踏上開往新疆的列車。車上,他和妻子張維敏聽到一聲慘叫,隨后得知,一個家庭的父親跳下了火車。3天3夜后,他們抵達新疆。謝虎禮望向窗外,一股絕望之感向他襲來。
“平均”的不平均
1985年,胡耀邦到新疆考察,他為知青題詞:“歷史貢獻與托木峰共存,新的業績同塔里木河長流。”知青們奔走相告,重燃了希望。次年,上海副市長謝麗娟到新疆考察,得知消息的知青張寶璇向她遞交了聯名請愿書,并要求召開座談會。知青們紛紛要求回城,至少讓子女回到上海。
當時,他們的要求在1989年部分實現了:知青家庭的一個子女可回到城里。但知青的命運似乎已經注定了。1980年代以后,不符合回城規定的知青有了分化:有的永遠留在新疆,有的死亡,有的流散到第三地,最大的一撥有三萬多人,他們干到退休,然后返城。有六千人左右自動和新疆脫離關系,選擇滯留在上海,成了黑戶。
1988年,謝虎禮帶著兩個孩子逃回上海,成了六千分之一。為存退路,妻子張維敏選擇繼續留在新疆。
回到上海的謝虎禮和母親及兩個孩子擠在7平方的老房子里。謝君至今都記得,自己整整一周都躲在門后偷窺外面的一切,那種既向往又恐懼的情形。1980初的記憶還困擾著當時的他——那時,他上小學二年級,和姐姐在開學的第一天,就被展示到眾多小朋友面前:這是新疆來的借讀生。姐弟倆一聽就把頭低了下去。
轉眼間到了1990年,這對龍風胎16周歲了。按照政策,倆人中的一個可以入上海戶口。那時的謝萍想報考美術中專,而報考前提是要有上海戶口。老師兩次到她家向謝虎禮夸獎她,希望戶口能給謝萍。但每次的答案都是:戶口要留給兒子。
那一陣子,她的心情跌到了谷底,似乎人生也望到了盡頭。一個傍晚,回到亂糟糟的家里,她再也不想去馬桶間做作業了。她拿起菜刀往手腕一割——幸好菜刀并不鋒利,家人立刻撲過來搶救。割腕事件終究是一場小風波,依舊改變不了戶口的走向。
舊矛盾未了,謝家又有了新矛盾。謝君報戶口,遭到了奶奶的阻攔。她把戶口本藏了起來。謝虎禮在家里鬧得天翻地覆,把柜子都踢爛了,最終才讓母親交出了戶口本。
1992年,戶口總算對那些滯留在上海的黑戶知青開禁了,同時他們也被要求寫下保證書:不向政府要工作、要房子。再過五六年,他們又得到了每月兩三百元的補助,有一年,他們拿到了369元。從此,“369”成了這撥知青的稱呼。
謝虎禮也是這一結果的受益人。可向母親討要戶口時,又是一番爭吵,最終謝虎禮以保證書來交換戶口本——不參與分房子。此后,這個7平米的屋子充滿了緊張。母親和謝虎禮一家分開爐灶做飯。而直到老人去世,謝君未曾叫過她一聲奶奶。
這樣的故事在當時反復上演。而隨著歲月的消逝,人們也慢慢淡忘了其中的情節。1993年,擁有了戶口的謝萍理直氣壯地在大街上昂首闊步,因為戶口問題而流產的初戀也已遠去。烙印在慢慢消退。她讀夜校,努力工作,結婚生子,融入了大都市的生活。
謝萍為自己感到幸運。她知道,在她身后,還有三萬多知青的子女們,注定要經歷更多的掙扎,43歲的陳莉就是其中的+。
戶口人生
周末的傍晚,陳莉在廚房燒飯,看到記者,她勉強笑了一下。關于知青二代的生活,她不愿回憶,不愿看到他人同情的目光。可沉默良久,她還是回憶了,因為,“北方人會為人著想”。
陳莉傲氣、敏感,有一股把生活看明白不自欺的倔勁。如果可以重來,她不會選擇回到上海。可是1988年,如同其他知青二代,她和妹妹都只是被不甘心的父母送回上海的懵懂少年。她們四處打工,被欺負、被欠薪,飽一頓饑一頓,一斤面條倆人搶著吃。妹妹哭著要回新疆,可她們根本買不起火車票,陳莉強裝狠心:要回,你自己回!
1989年報戶口時,陳家把戶口給了惟一的男孩。她的母親想,女孩子畢竟可以嫁個上海人。于是,陳莉走上了通過嫁人改變戶日的道路。漂亮的陳莉對那些看得上她的上海男人從未動心過。她早就看透了待價而沽的交換本質:對方要結婚,她要戶口。
第一場婚姻以她遲遲沒生孩子而告終,而直到離婚,她還沒達到落戶的年限。2001年,母親從新疆退休回到上海,開始為解決女兒的戶口問題而上訪。上訪的結果給了她一些優惠:結婚滿兩年就可以入戶。
第二場婚姻的選擇余地更小了,對象是五十來歲的上海男人。總算兩年過去了,陳莉在家四處找戶口本,丈夫卻站在一旁,冷冷地說: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是永遠都不會讓你入戶的。
陳莉果斷離了婚。慢慢地,她已經不再想戶口的事情,她只想找到自己的家庭。后來,她又被介紹給一個帶著孩子的鰥夫。男人找各種借口不和她結婚,但她還是和他同居了兩年。孩子和母親都慢慢喜歡上她,可他總對她挑三揀四,嫌她掙錢少,當他炒股失敗的時候,又把責任歸咎到她身上。
“如果有本事我還會找你這樣的人嗎?”陳莉反唇相譏。她總是忍氣吞聲,還嘴時,她已經下定了離開的決心。
如今,她似乎看開了,對于戶口也不再執著,她想擺脫戶口魔力——她的一些知青朋友,解決了戶口問題就像變成另外的人似的。生活告訴她:安全感必須自我供給。所有以交換為目的的婚姻都是不會長久的,在矛盾和爭吵中,終究會暴露它不堪的面目。
母親,快來救救我……
1993年,滿30年工齡的張維敏從新疆提前退休。幾年沒見,兒子對她已經有了陌生感。她看到家人上廁所都用草紙,心疼地說,多浪費啊,為什么不用報紙呢?女兒感到不可以思議,好像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不過,張維敏很快重新適應了這座繁華的都市,她燙發染發,衣服閃閃發亮,成天打麻將。隨著謝虎禮攢足了錢,她還住進了新房子。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10年,直到謝虎禮得知,“369”們將和上海退休工人待遇接軌。他對張維敏開玩笑說:我是上海人了,你還是新疆人。
盡管“869”們仍對自己被算少工齡而憤憤不平,但在張維敏看來,這卻是一種極大的不公平。她的退休工資是一百來塊錢,10年間緩慢地往上漲,醫療補助則是工資的3%。而當謝虎禮退休后,他們的門診報銷可以達到90%,住院報銷額度的上限是28萬。她問丈夫,“這是為什么呢?你們是逃回來的,我們這一撥卻老老實實干到了退休。”
那一年,張維敏去參加知青聚會,她在一張要求提高新疆退休知青社保待遇的“六干人聯名信”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此后,她去新疆生產建設兵團駐上海辦事處上訪。當一名官員要求推選代表時,她站了出來:我們這一代人為祖國建設貢獻一生,我們犧牲青春,毫無怨言。現在老了,落葉歸根,希望父母來解決我們的問題。知青們覺得她說出他們的心聲,如同大多數人都推選她為代表。
從2003年開始,張維敏就在奔波中——爭取醫保,爭取和“369群體”享受同等待遇。每周三,他們就到政府門口表達訴求。張維敏總是站在人群中央,拿著擴音器喊……
8年來,張維敏每天忙到深夜。在兒子的記憶中,家里電話響個不停,一聽到需要幫助的,張維敏就一瘸一拐地跑出門去。“家里的事她從來不這么積極。”女兒說。一次次上訪,一次次談判,知青們的待遇終于有了改善,門診可以報銷了,從40%到75%再到85%。
世博會前夕,張維敏寫了公開信,讓知青們息訪。她寫道:“我們不能做破壞國家形象的罪人!我們應表現出高度的責任感,配合政府營造一種清平世界的和諧氣氛!我們個人天大的事都不如國家的事大!”
然而,半年前一個早晨,一群警察走進張維敏的房子,說要找她談談。前一晚,她忙到凌晨5點才睡下。丈夫謝虎禮叫醒了她。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邊穿衣服邊嘮叨著:都8年了,還有什么好談的。
此后,家人再也沒見過她。2011年12月23日,法院二審宣判,因聚眾擾亂公共場所秩序,張維敏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3年。(原載《南方人物周刊》,有刪節,文中陳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