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語:
生命的意義在于成長。從呱呱墜地到牙牙學(xué)語,從邁入學(xué)堂到獨立生活,從走向社會到體悟人生,生命前進的歷程,書寫著每個人成長的軌跡。幼弱與強健,依賴與掙脫,稚嫩與成熟……是生命成長的辯證法。閱讀名家的作品,你必定會對成長有更深的認識。
選文1
上學(xué)的第一天
□[德國]格哈特·霍普特曼
隨著歲月的流逝,上學(xué)第一天的陰影變得越來越濃厚。我母親對我說:等春天來了,你就該上學(xué)了。這是必須邁出的嚴肅的一步。你得學(xué)會老老實實坐在那兒。總之你必須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不然的話你就只能成為一個廢物。因此你必須得上學(xué)!必須!
自從她向我宣布了這件事,我大為震驚。我應(yīng)該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難道我不已經(jīng)是個這樣的人?對此我真不理解。我的過去可跟我完全是一回事呀,就永遠這樣生存,活下去,是我過去唯一的,也幾乎是本能的愿望,我就安于此:自由、太平、歡樂、獨立自主。為什么人就應(yīng)該想成為另一個樣子?父母的各種管教都沒打破這種狀態(tài)。難道他們想要奪去我的這種生活,而代之以“應(yīng)該”和“必須”嗎?難道他們想要我違反一個盡善盡美的、完全適合我的生存形式嗎?
我簡直弄不懂這件事。
但是最糟糕的,也許是我所感受到的靈魂上的痛楚。我父母一定知道他們給我?guī)砹耸裁础N以?jīng)相信他們那無限的愛,而現(xiàn)在他們把我交到一個陌生的、令我恐懼的地方去。這難道不像是把我驅(qū)逐一樣嗎?他們承認他們有責(zé)任把我——一個只能在自由自在的氛圍里,在自由的行動中才能生存的人——關(guān)在一個房間里。他們承認他們有責(zé)任把我交給一個兇老頭兒,已經(jīng)有人跟我講起這老頭兒,并且說以后有我受的:他用手打孩子的臉,用棍子打手心,以致留下紅紅的印記,或者是扒下褲子打屁股!
上學(xué)的第一天臨近了。第一次上學(xué)的路,我已記不得是拉著誰的手,我是懷著又害怕又畏縮的心情走過這段路的。當(dāng)時我覺得那是一條長得無盡頭的路。
途中我曾幾度絕望,送我上學(xué)的女人說了許多好話。當(dāng)她在學(xué)校門口把我一個人留在集合在那里的孩子們中間之后,昏昏沉沉的順從就取代了絕望。
有短短的一段等候時間,在這期間同甘共苦的小伙伴們相互探詢著彼此認識了。當(dāng)我們擁在學(xué)校前廳里的時候,一個小東西向我靠近,并且試圖增強我的恐懼感而后快。他已經(jīng)看出了我的害怕心理。這個骯臟的蛆蟲和壞蛋選中了我作為他暴虐狂本能的犧牲品。他向我描述了學(xué)校里的情況,這一點他知道得并不比我更多,他把老師描繪成一個專門對學(xué)生進行刑罰的差役。當(dāng)他看到我充滿恐懼的哭喪的臉上流露出相信他的神情時,他高興了。這個搗蛋鬼說:“你說話,他打你。你沉默不語,你打噴嚏,他也打你。你擦鼻涕,他也打你。他大聲叫你時,就是要打你了。你要注意,你跨進屋里去,他也打你。”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就用老百姓在街頭巷尾所說的方言叨嘮個不停。
一個小時以后,我回到家中,高高興興地一邊和父母一起吃飯,一邊吹牛,然后比往日更加高興地沖向室外,奔向那童年時代無拘無束的、尚未失去的世界。
不,這所鄉(xiāng)村學(xué)校,連同那位年老的、脾氣總是很不好的老師布倫德爾,都沒把我毀壞,我的生活空間沒有被奪去,我的自由、我的生活樂趣依然如舊。
(姚保琮/譯,選自《最受讀者喜愛的散文》,有刪改)
含英咀華
文章運用第一人稱的手法敘述了“我”上學(xué)第一天的經(jīng)歷,細膩地展現(xiàn)了“我”面對上學(xué)這件事的困惑、恐懼、無奈甚至絕望等復(fù)雜的心理。作者有意蓄勢,層層渲染,將“我”對上學(xué)的畏懼心理推到最高點,然后又出人意料地落到輕松快樂的境地:回到家中的“我”仍很高興,自由、樂趣依然如舊。文章借助孩童的視角表現(xiàn)了作者童年時代對未知世界的惶恐和幼稚的認識。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總是會面對這樣的未知。而當(dāng)我們害怕地走進這未知,才發(fā)現(xiàn)它并不一定會傷害我們,而這未知的東西就是成長。
選文2
人之初
□吳冠中
意外在海外新添了一個小孫女。我家男孩多,女孩稀罕,我便給新生幼女取名加月。
小加月來京探望爺爺奶奶了。牙牙學(xué)語,她發(fā)音只限“媽……”“爸……”,不會叫爺爺奶奶。叫她親親奶奶,她高興時真的親了奶奶的臉,滿堂拍手鼓勵;叫她再親爺爺,她不親,爺爺?shù)哪槹櫦y多。她也許意識到丑,不肯親丑陋;不會說話,當(dāng)先感受到美丑之異。
她看見了形形式式、紅紅綠綠,她看著墻上花里胡哨的畫便發(fā)笑,哥哥對她說:“這是爺爺?shù)漠嫛!币院髥査骸盃敔數(shù)漠嬆兀俊彼男∈直阒赶驂γ妗K粩喟l(fā)現(xiàn)新鮮事物,用手指向發(fā)現(xiàn)物,鬧著要摸,一經(jīng)抓著,立即又丟掉,要摸另一樣什物。依照她指的方向,推給她幾樣?xùn)|西,她都不要,將她抱到她指的目標,原來她著眼于一個極小極小的發(fā)亮點,不是什么什物。她爸爸抱她時,她總指爸爸襯衣口袋里那支鋼筆發(fā)亮的筆頭。她拔出鋼筆,立即又丟掉。如果抱她的人脖子上長個瘡疤,她首先抓那瘡疤。人之初,最感興趣的是發(fā)現(xiàn)。世界永遠發(fā)現(xiàn)不完,顯微鏡和望遠鏡只是為了滿足嬰兒的欲望,嬰兒的欲望永遠不會滿足,但人生太有限了,人們驚訝嬰兒的欲望發(fā)展之迅猛。
她長了門牙了,但基本還只能吃奶,間或吃點軟飯。當(dāng)見到別人吃東西,她也要,她張嘴咬,什么都用嘴咬,坐在車里有時便咬車把,就像一切小動物都用嘴咬什物。嘴,那是幼小動物唯一的武器,生命的依賴。我看電視最愛看“動物世界”和“人與自然”欄目,那里沒有半點虛假,我那小孫女正屬動物之族類,我特別喜愛她。蜻蜓咬自己的尾巴,當(dāng)沒有東西可咬時,小孫女咬自己的腳趾。她抱起自己的腳趾啃咬時,身體圈成一團,完全是小貓、小狗、小熊貓的神態(tài)了。
白天,爸爸上班,哥哥上學(xué),媽媽在家守著小加月。母女倆生活,兩個人便是整個世界。屋里的東西漸漸被發(fā)現(xiàn)完了,她鬧個不停,用什么玩具哄她也不行。孩子真難帶,她到底怎么啦?媽媽要上街買菜了,便帶著小推車,抱著小加月出門去。剛到門口,正要開門,小家伙歡笑了,她就是要出門,要走出去。我們終于明白過來,每到門邊,她必用手指著門,樂開了。后來當(dāng)她哭鬧時,便抱她到門口,假裝要出門,她真的不鬧了,我們開始哄騙她,欺騙她。人們原來都是在被欺騙中成長的。
她哭個不停,病了,病痛在何處,大家用心琢磨,最后發(fā)現(xiàn)是拉稀。當(dāng)不再拉稀而恢復(fù)正常時,媽媽高興地宣布小月月排泄黃金了。
老伴和我看到海外歸來的幼小的孫女,美貌、聰明,促使我們回憶孩子們的嬰幼歲月。那時我們正年輕,在經(jīng)濟的、政治的、工作的、人際關(guān)系的壓力中撫育他們,但求他們早日成長,無暇觀察他們的天真與苦樂。今老矣,日漸遠避塵世,回頭又見嬰兒,似乎才靜靜看到了生命之始的躍動,人之初的真實。
(選自《吳冠中散文精選》,有刪改)
含英咀華
作者通過對小孫女情趣盎然的描寫,表現(xiàn)出生命樸素、天真的一面:不親爺爺“丑陋”的臉,總是抓摸新什物的發(fā)現(xiàn)欲,什么都用嘴咬的憨相,被大人一哄騙就不哭不鬧的可愛……從亦莊亦諧的語言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對生命的獨特體察與思索。
選文3
這時候你才算長大
□張 潔
人總是要生病的。
躺在床上,不要說頭疼、渾身的骨頭疼痛,翻過來覆過去怎么躺都不舒服,連滿嘴的牙都跟著一起疼;舌苔白厚,不思茶飯、沒有胃口;高燒得天昏地暗,眼冒金星,滿嘴燎泡,渾身沒勁……你甚至覺得這樣活簡直不如死去好。
這時你先想起的是母親。你想起小時候生病,母親的手掌一下下地摩挲著你滾燙的額頭的光景,你渾身的不適、一切的病痛似乎都順著那一下下的摩挲排走了。好像你不管生什么大病,也不曾像現(xiàn)在這樣的難熬:因為有母親在替你扛著病痛;不管你的病后來是怎么好的,你最后記住的不過是日日夜夜守護著你生命的母親,和母親那雙生著老繭、在你額頭上一下一下摩挲的手掌。
你也不由得想起母親給你做過的那碗熱湯面。后來,你長大了,有了出息,山珍海味已成了你餐桌上的家常,你很少再想起那碗面。可是等到你重病在身,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時候,你覺得母親自己搟的那碗不過放了一把菠菜、一把黃豆芽,打了一個蛋花的熱湯面,真是你這一輩子吃過的最美的美味。
于是你不自覺地向上仰起額頭,似乎母親的手掌即刻會像你小時候那樣,摩挲過你的額頭。你費勁地往干涸、急需浸潤的喉嚨里咽下一口難成氣候的唾液,此時此刻你最想吃的,可不就是母親做的那碗熱湯面?
可是,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
你轉(zhuǎn)而相信情人,盼望此時此刻他能將你摟在懷里,讓他的溫存和愛撫將你的病痛消解。他曾經(jīng)如此地愛你,當(dāng)你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需要的時候,指天畫地,海誓山盟,柔情蜜意,難舍難分,要星星不給你摘月亮。可你真是病倒無法再為他制造歡愛的時候,不要說是摘星星或月亮,即使設(shè)法為你換換口味也不曾。你當(dāng)然舍不得讓他為你做碗羹湯,可他愛了你半天總該記得一個你特別愛吃、價錢也不貴的小菜,在滿大街的飯館里叫一個似乎也并不困難。可是你的企盼落了空,不要說一個小菜,就是為你燒白開水也如《天方夜譚》里的“芝麻開門”。你想求其次:什么都不說,打個電話也行。電話就在他的身邊,真正的不過舉手之勞,可連這個電話也沒有。當(dāng)初每天一個乃至幾個、一打就是一個小時不止的電話,現(xiàn)在可不就是一場夢?
最后你明白了,你其實沒人可以指望。你一旦明白這一點,反倒不再流淚,而是豁達一笑。于是,你不再空想母親的熱湯面,也不再期待情人的懷抱,并且死心塌地地關(guān)閉了電話。你心閑氣定地望著被罩上太陽的影子從東往西漸漸地移動,在太陽的影子里,獨自慢慢地消融著這份病痛。
你最終能夠掙扎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自來水龍頭底下接杯涼水,喝得咕咚咕咚,味美竟如在五星級飯店喝礦泉水一樣。你驚奇地注視著這杯涼水,發(fā)現(xiàn)它一樣可以解渴。
等你餓急了眼,還會在冰箱里搜出一塊干面包,沒有果醬也沒有黃油,照樣把它硬吃下去。
當(dāng)你默數(shù)過太陽的影子在被罩上從東向西地移動了一遍又一遍的時候,你扛過了這場病以及接下來的許多場病。于是,你發(fā)現(xiàn),一個人關(guān)在屋子里生病,不但沒有什么悲慘,相反感覺也許不錯。
自此以后,你再不怕面對自己上街、自己下館子、自己樂、自己笑、自己哭、自己應(yīng)付天塌地陷的難題……這時你才嘗到從必然王國飛躍到自由王國的樂趣,你會感到“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比和另一個人什么都綁在一起更好。
這時候你才算真正長大,雖然這一年你可能已經(jīng)70歲了。
(選自《視野》2012年第1期,有刪改)
含英咀華
人陷入困境常會想起曾為自己遮風(fēng)擋雨的父母,作者由此入題,寫了人生病時想起母親摩挲的手掌,饑餓時想起母親做的那碗熱湯面,甚至盼望海誓山盟過的情人為自己做碗羹湯,或到飯館叫個小菜,燒壺白開水,打個電話。當(dāng)一切期盼都落空了,自己只能無奈地掙扎著面對困境,最終獨自面對一切,獨立解決掉所有難題。由滿懷期盼走向“獨往獨來”,人才算是真正長大了。這是作者要告訴我們的人生要義。
【付榮華/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