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姆·文德斯在試圖闡述《柏林蒼穹下》這樣一部“無法描述”的電影時曾寫道:當上帝極端失望,最后準備永遠棄世界于不顧時,有一些天使不同意他的做法,站在人類這一邊,辯說應該再給人類一次機會。上帝極為生氣,將這些天使放逐到地球上最糟糕的地方:柏林。
這件事情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這群天使被困在這個城市,不但釋放之日遙遙無期,連重回天堂的機會都沒有。他們被詛咒成為永遠的目擊者和旁觀者,絲毫不能影響人類的行動,或是介入歷史的演變。《柏林蒼穹下》描寫的天使,不是布格羅油彩里天真的稚子,更不是好萊塢光影里的絕世美人,而是兩位身著黑色大衣,有著孤寂面容的中年男人:卡西爾與丹密爾。
天使在人間:戰爭與痛苦
天使卡西爾負責傾聽西柏林人們的痛苦。簡陋的斗室,孩子與母親相背而坐,空虛無聊的電視掩飾不了母子的隔膜與爭執;下班的男子回到家中,望見滿屋的垃圾與廢舊用品,坐在椅子上疲倦地抱怨;失戀的男子呆滯地望著窗外,緬懷他飄逝的愛情;煩躁的父親,下定決心不再幫兒子買任何一種樂器;疾馳而過的汽車內爭吵的夫妻,迷路的老婦人,以及在街頭徘徊卻賺不到錢回鄉的妓女淚流滿面。
天使卡西爾有一個筆記本,他將這些痛苦的所見所聞全部記錄下來,在與天使丹密爾會面時將它閱讀出來:20年前的今天,一架蘇聯噴氣式飛機墜毀在史潘道市的湖里;50年前,柏林奧運會正在進行,希特勒在看臺觀戰,雅利安人表現平平,那時候出現了杰西·歐文斯,導演萊妮·瑞芬斯塔爾率領她的團隊,拍攝了這場奧運會;在44號郵局,一個想在當日終結自己生命的男人,將集郵者的郵票貼在他的遺書上;一個普羅真斯的在押犯,對著墻猛撞頭,說“現在”。
上帝為懲罰天使的叛變,將他們放逐在地球上最糟糕的地方,這最糟糕的地方自二戰,或者說自20世紀最初的十年起,就因戰爭滿目瘡痍廢墟叢生。生而理性的德國人,卻成為兩次世界大戰的策動者,從一戰為爭奪歐洲乃至世界利益戰敗,到二戰將希特勒推上歷史的舞臺,德國人因失敗的痛苦與那“深層集體心理”的誘惑,乃至造就了今日的頹敗與創傷。這創傷經久不愈,就像經過風霜雨雪斑駁不堪的柏林墻,在長達近三十年的時光里,永遠橫亙在柏林人的心中。
卡西爾跟隨一位失去親人的孤獨老作家,造訪了柏林墻。往昔繁華的波茨坦廣場,卻因戰爭與政治失去了光鮮亮麗,變為雜草叢生的荒蕪土地,老作家望著柏林墻,不停拭擦他渾濁的雙目,想再一次看清柏林墻那邊或許仍然活著的親人。然而,墻仍舊是一堵墻,就像私欲深重的人心,一旦戰爭爆發,突然旗幟飄揚,人們就不再變得和藹可親,警察也是。卡西爾來到反法西斯電影拍攝場地,聽見人們隨意談論戈培爾,納粹軍裝被丟棄在墻角,扮演猶太難民的演員歪斜在椅子上,乘著拍攝的空隙打個盹。而戶外的大廈,有位失意的青年要跳樓,他坐在“奔馳”汽車醒目的標志下,面目平靜一言不發,遠處的柵欄外有親人不停呼喚,卡西爾坐在他身邊,試著用天使的力量來撫慰想要輕生的青年,只可惜無論是親人聲嘶力竭的呼喚還是卡西爾的努力,都阻止不了青年毫不猶豫的縱身一躍。卡西爾眼睜睜地看著青年墜落,驀然忍無可忍,爆發出一聲大叫。
理性的天使,似乎只能高高在云端,以悲憫的眼光注視柏林。他們的世界沒有色彩,舌苔永遠嘗不到苦澀,他們身不能察覺疼痛,感情永遠超脫于物外。而地球上最糟糕的地方——柏林,卻讓卡西爾感覺到被撕扯的疼。來自于柏林人的疼痛雖早已讓卡西爾麻木,他卻再一次為這種悲涼與無能為力的目睹而瘋狂:一個讓天使瘋狂的城市,柏林的痛苦,就像愁云慘淡的茫茫天際,無邊無垠,一眼望不到盡頭。
天使在人間:生命與希望
與天使卡西爾不同,丹密爾的使命是傾聽柏林人那零星的歡悅與幸福。窮苦的孩子為了幾顆糖,用馬蹄形的吸鐵石在干涸的下水道獲取偶然滾落的硬幣;整潔干凈的圖書館內,人們或為生存或為學識埋頭苦讀;車禍重傷的男人,在臨死前回憶他夢想中薄霧籠罩的山谷、放牧區掩映著的篝火、湖邊的小船庫與南十字星座,那大熊湖泊、崔斯坦火山島、夏洛騰堡式的建筑與河床上的鵝卵石,是他平靜靈魂的歸處。
丹密爾也有一本筆記,記錄了他在柏林發現的令人喜悅的美:一位行路人在雨中,收起雨傘,任全身淋透;一個男學生,向他的老師講述了地球蕨類植物的來歷,那里有清新潮濕的森林氣息與潺潺流動的大小溪流。丹密爾夢想能真實存在,親近塵世,而不是永遠高高站在云端。倘若真實存在,便會有人對你頜首致意;倘若真實存在,辛苦一天之后回到家里,可以喂喂貓,讓手指被報紙的油墨弄得黑乎乎;倘若真實存在,偶爾也會熱衷于邪惡的東西,與這世間的某一部分人一樣,為隱欲而煎熬甜蜜。真實存在的夢想已在丹密爾的腦海里回蕩許多年,而最終能使他墜落凡塵的,是雜技團女演員瑪瑞安的出現。
丹密爾第一次看見瑪瑞安時,他正無所事事蹲在雜技棚內高高的支架上。瑪瑞安背著一對雞毛做成的天使翅膀,在吊杠上蕩來蕩去。丹密爾饒有興趣地盯著這個偽裝成天使的女人如何抱怨雞毛太重而不能使她飛起來。然后,經理走進來通知大家雜技團破產,訓練沒有必要了。瑪瑞安從吊杠上姿態優美地滑下,軀體充滿了挫折與沉重感,她落寞呆坐在清冷的柏林蒼穹下,為失去工作而傷感。遠處,一頭小象用前肢努力練習倒立,瑪瑞安盯著它,臉龐慢慢浮現出充滿希望的微笑。這一個微笑,深深打動了丹密爾。丹密爾愛上了瑪瑞安,他守候在她身邊,聽她對鏡自語;他邀請卡西爾和他一同觀賞瑪瑞安的表演,就如同是讓愛人與家人親近;他陪伴她聽Nick Cave的搖滾樂曲,試圖抓住她的手一起共舞。然而,天使是一抹空虛的幻影,丹密爾決定變為真實的人,以血肉之軀來愛她。
丹密爾作為“人”的覺醒,從一陣尖銳的疼痛開始,卡西爾把他扔在裸露冰冷的土地上,一群孩子將鐵罐砸在他的后腦勺,若是平常人或許早已破口大罵,丹密爾卻對著滿手鮮血,高興得不能自抑。他歡快而隨和地與路人打招呼,討論墻上圖畫的色彩,還討到一杯咖啡的錢;他贊美作畫的人,如同自己誕生了偉大的作品;他鉆進舊貨店,用天使的羊毛大衣換了一身看起來似乎潦倒俗氣的短上裝;他站在清晨的寒風里,仔細品嘗人生的第一杯苦咖啡。然而,這幸福的感覺到他看見馬戲團空曠的土地時戛然而止,馬戲團去了法國。丹密爾第一次嘗到了失敗和痛苦,他在成為“人”的途中,遭遇到與人類一般的情感體驗,而這就是成為真正“人”的一部分。影片最后,丹密爾與瑪瑞安重逢在Nick Cave的演唱會場,瑪瑞安一襲紅衣,仿佛燃燒著的生命之火,在柏林寂靜清冷的夜,搖曳出新的希望。
故鄉的歐羅巴:闃寂與重生
《柏林蒼穹下》無論從影像風格還是立意來看,都與文德斯此前的作品相去甚遠。年輕時代的文德斯對美式的“西部片”與“公路片”情有獨鐘,身為“新德國電影四杰”之一的他,總是拿著攝影機,專注于風景與道路的拍攝。他向往美國文化,希望能在美國的西部尋找到夢想根源,于是有了《漢默特》《水上回光》《事物的狀態》與《德州巴黎》這樣完全美國化的作品。在《德州巴黎》中,文德斯讓特拉維斯尋找可以贖罪的地方“巴黎”,預示著他,一次故鄉的回歸。
影評家從來不說文德斯是一位民族電影導演。他的從影經歷與安德烈·塔科夫斯基、卡耶茲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或者安哲·洛普洛斯也不相同。1987年6月12日,里根訪問柏林時,在勃蘭登堡門前發表演說:“戈爾巴喬夫先生,請推倒這堵墻。”彼時距離柏林墻的拆除還有兩年時間,也就是在這一年,文德斯結束在美國的八年漂泊,回到故鄉柏林,開始《柏林蒼穹下》的拍攝。影片中的天使丹密爾與卡西爾是德國人,瑪瑞安是法國人,另一個墮落天使福克先生是美國人,各種德語、法語與英語交雜融合在一起,就如戰爭的利刃將這片大陸割裂得支離破碎。
天使的視角是黑白的,也即無所謂情感歸向,只有當他們真切體會到柏林的疾苦時,世界才會變成彩色,如卡西爾偶爾睡夢中戰爭的影像,如丹密爾愛上瑪瑞安之后壁畫里的黃色和綠色。黑白是超越了善惡之分的,進而顯得冰冷、隔離與疏遠,它隱喻了冷戰中的東西柏林。在文德斯的設置中,天使是理性的象征,從最初的形而上變為最終的愛的能量,從簡單幸福的點滴,到超越戰爭的痛苦,文德斯在《柏林蒼穹下》,賦予了柏林深深的愛。這種愛,不再是孤單旅行的一個人的心境,也不是花開或者草綠,更不是德州西部嶙峋的荒原與洛杉磯飛機的起起落落,而是就像一個人,走遍了所有地方尋找原點,卻發現原點就像一片廣袤的土地,牢牢矗立在他身后。這原點就是故鄉,就是文德斯那經歷了苦楚的故鄉柏林,或者說是柏林存在的歐羅巴大地。
而柏林,這被認為是20世紀罪惡的發源地,在那龐大的集權意識與機械槍炮的重壓下,最初令文德斯逃避與退縮,進而遠離。然而美國夢易得,鄉愁卻難尋,文德斯在寫遍他的美式夢想后,終于著筆刻畫了一抹淡淡的鄉愁。他將這抹鄉愁獻給所有的天使前輩,特別是小津安二郎、弗朗索瓦·特呂弗與安德烈·塔科夫斯基,因為這些天使前輩用他們的光影,將故鄉東京、巴黎與莫斯科刻畫為天國,人人都有翅膀,人人都可以得到希望與安寧。
影片信息
片名:柏林蒼穹下 Der Himmel über Berlin
導演: 維姆·文德斯
編劇: Peter Handke / 維姆·文德斯 / 理查·基爾 Richard Gere
主演: 布魯諾·甘茨 / 索爾維格·多馬爾坦 / 奧托·山德爾 / Curt Bois / 彼得·法爾克
類型: 劇情 / 愛情 / 奇幻
制片國家/地區: 西德 / 法國
語言: 德語 / 英語 / 法語 / 土耳其語 / 西班牙語 / 希伯來語
上映日期: 1987—09—23
片長: 128 分鐘
又名: 欲望之翼 / Wings of Desire / The Sky Above Berlin
【責編/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