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霞成了這楊府里的四姨太,從她進府當丫鬟到成為姨太太,不過是一個月的事。
“狐貍精!臭婊子!勾引男人的東西!”府里為此小聲議論的不少,唯有二姨太罵得最大聲,就是明霞以四姨太的身份同她們一道出現在飯桌上,她也敢這么罵出來。
當然,老爺在的時候她是不敢的,老爺不在,這宅子里,她的厲害不容小覷。
二姨太艷錦的厲害是整個城都人盡皆知的,城里清風樓第一的花魁,樣貌第一,才藝第一,伺候人的功夫第一,嘴巴的刁鉆刻薄也是第一。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不為人道的第一,不然她怎么能屹立不倒地當上清風樓的花魁,又嫁進了這城里第一的富貴人家呢?
艷錦敢在這楊家這么囂張的還有一個原因,她是第一個給楊志承生下孩子的,還是一舉得男!有了這么一張王牌,她艷錦就是把半個楊家拿去抽鴉片抽沒了,別人也不好說些什么,二姨太腰桿挺得那么直,那么傲,可不是沒有理由的!
所以現在,四位姨太太坐在一起喝茶,艷錦罵出這幾句,別人更加不能說什么了。
大太太面子上有些過不去,茶會是她安排的,更要緊的是,明霞是她買進這府里來的。眼下這么一出,艷錦非但是不把明霞放在眼里,也不把她大太太放在眼里,大太太慈眉善目經常吃齋念佛的人,心中也犯起嗔戒來。
“婊子眼里。誰都是婊子。”
說話的是三姨太顏鑫,沒等大太太皺眉,這位顏家千金順便是大太太遠房侄女的三姨太就開了口。
顏鑫目不斜視,一個字帶一股看不起人的清高氣,撲得艷錦滿面灰。她皮笑肉不笑瞥一眼艷錦:“窯子里出來的就是退不掉窯子里的俗粉氣,嫁到官家里口舌也不注意點,別丟了楊家的人!”
艷錦吃了一個憋,瞪大了眼珠子也不敢怎樣,這楊家,誰都能斗得,唯獨這顏鑫斗不得。
大太太念佛的人,眼下也痛快地不得了,她早就看不慣艷錦那囂張樣,卻又動她不得,此刻深深覺得把遠房侄女拉來做戰友是十分明智的,明智到了極點。
大太太生在富貴人家,當年八抬大轎帶著豐盛的嫁妝來到了這里,好日子被一個青樓女子生生破壞了,又眼瞅著對方生下了兒子,一步一步爬到她頭上去,念十年佛,吃十年齋也解不了的恨。大太太念佛的法眼一睜,心里就立刻有了主意。
顏鑫家里做官,和楊家算得上門當戶對,卻是偏房所生,自小受的欺負當然不少,可逆境也是鍛煉人的好東西。人活一輩子,哪能讓自己一直吃虧過苦日子?她自小也是乖張不饒人的。
年紀大了要出閣,碰巧媒人來說親,雖說姑侄兩人共事一夫有點荒唐。可隔了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關系,這親戚的說法還真可以忽略不計。
嫁誰不是嫁?做小又如何?對方是誰?大名鼎鼎,戰功赫赫的楊志承!
自古美人愛英雄,自古官家愛結盟。
顏父頭一點,就應了這門親事。
顏鑫也是聰明的,她的好姑姑偏偏千辛萬苦跋山涉水尋到了她而不是尋別人,肯定是有原因的,不是生不了孩子得不到那份家產,就是家里來了狐貍精霸占了她的地。仔細一打聽,呵,兩樣都占齊,找她生子鎮宅來了!
小姑娘臉色自然不好看,裝出來的不好看,梨花帶雨,凄凄切切。
媒人又勸:“知道你委屈,你想啊,哪個男人不有個三妻四妾,你就是到別家做了正的,也難保不出這樣的事。嫁到那邊去,你姑媽人老珠黃也不求什么了,就是看不慣那窯姐兒,大戶人家的出生被一個青樓的騎在頭上,換做我,我也咽不下這口氣。你幫襯了她,人家感激你還來不及呢,不把你好好養著供著可說不過去,說著做小,姑娘架勢比做大的還威風呢,改明兒生下個兒子,整個楊家還不都是你的?”
顏鑫于是嫁了過去,大太太用請神一樣的目光迎接了這位鎮宅寧家的三姨太。有了她,艷錦還真消停了此,
艷錦的厲害是坊間傳奇中的厲害,香艷不恭敬。末了還被人輕薄得看幾眼,碰到顏鑫官家的厲害時,到底還是矮了一截,矮到土里去,恨不得抖掉一身俗氣的脂粉,找個胎重新投過。
“妹妹說話可真不饒人,舌頭上長刺一樣。難怪老爺不常去妹妹那里呢。”艷錦心里咬牙切齒,也只能裝出不在意的樣子,用顏鑫不怎么得寵安慰自己,要論怎樣抓住一個男人,她艷錦可比這黃毛丫頭知道得多。
“我是粗俗了些,沒妹妹那么清高脫俗,擺不上臺面,也只好做個粗俗的女人,老爺回后給他遞個茶敲個背什么的,說不來詩詞,只能和他講講小時候莊稼地里的事情。”前半句夾槍帶棒透著火藥味,后半句卻緩了下來,許是兒時田間禾苗的清香讓她平靜,那時她還不是艷錦,更像塊純色的麻布,沒有那么艷麗,也少了那份咄咄逼人。
隨后她目光瞟到明霞,那份好不容易隱藏起來的厭惡成倍出現。
“妹妹別裝大度,我再不濟,也是老爺從大門外吹吹打打娶進來的,這宅子里的四姨太可真正是讓我開了眼,一夜之間就坐上位去了,你就沒有半分不服氣?”
話頭又回到了明霞身上,可憐的四姨太明顯身子一抖,頭垂得更低。她現在最得寵,卻因只得老爺的寵,日子并不真正好過。
顏鑫當然不服氣,楊家大太太早就名存實亡,二姨太稱得上是個對手,眼下得寵的卻是四姨太,這讓她兩年來的明爭暗斗怎么說得過去?她瞪一眼明霞,更瞪了一眼大太太。
大太太表示冤枉,她知道顏鑫心里會怎么想。
“看我不中用了又找新的幫手了是吧”、“我和她爭得魚死網破,還不是為了幫姑媽您出頭,你倒好,只想坐收漁翁之利”、“我嫁過來,不知受了那狐貍精多少氣”……顏鑫早就在明霞成為四姨太不久后來找她哭過。
“我當初只想要個新丫頭,壓根就沒往那邊想,你是我侄女,我當然最心疼你,要是知道會有這么一出,我寧可自己洗衣燒水做家務,什么丫頭也不敢要了。”——她那時這么回答,多半是安慰和敷衍的成分,現在還真有那么幾分真。大太太與她的夫君同歲,四十好幾,將近五十,整整大了顏鑫一輪,實在沒心思再關注這些爭風吃醋的事。
“天可憐見的,”大太太嘆氣,“再荒唐也成一家人了,”她看一眼明霞,不屑之中帶著一點高貴的憐憫,“這孩子也怪可憐的,你瞧她嚇得。”
眾人又把視線投向四姨太,明霞眼珠子看哪里也不是,心里一陣擠不出眼淚的哀涼。
“哼!”顏鑫在三人中最年輕也最心高氣傲,扭身就走,艷錦也不想在這個受過氣的地方待下去,她要去找兒子,從兒子身上重得挺直腰桿的力氣。于是這里,現在只剩下明霞和大太太兩人。
大太太年紀開始有點大了,看著眼前的明霞生出幾分不忍心來,她不知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從明霞身上大大小小、紅黑青紫的傷來看,這件事還是不要過問的好。問明霞是問不出來什么的,她只會沉默地發抖。
問楊志承?問鬼也不能問他。
楊志承從一個街頭混混,到現在赫赫有名、被封賞封地的將軍,眾人紛紛好奇他傳奇的經歷,可他什么都不說,越是不說,就越引得人想問,可又誰也不敢多問。楊將軍不怒自威,誰敢多嘴一句,只能說他自找苦吃。
大太太嫁給楊志承那么多年,也了解他不多,但他的狠是人所眾知的,不然怎么會對一個小姑娘下那么大的狠手?大太太比任何人都要快地把明霞抓來審問盤查,人是她買來的,她手下的人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她不過問誰有資格過問?可待見到滿身傷痕的明霞時。也竟不忍心再問什么了。
“可憐的孩子。”她又說了一句,明霞十六歲,卻像個孩子,弱小,安靜,老實。明霞不聰明,聰明在這楊府是個貶義詞,三個夫人都有聰明之處,唯有明霞,大太太為此很滿意。
顏鑫聰明過了頭,大太太不動聲色,心里多少有點不樂意,于是她想拉攏她。
拉攏明霞比任何事都要簡單,也更便宜。只要食物就夠了。
大太太把一碟桂花糕推到她面前:“好孩子,別怕,過段時間,她們的氣消了也就好了,來,這是上好的桂花糕,你嘗嘗。”
明霞還是有些怕,又架不住桂花糕的誘惑,試探地伸手向前,捏在手里時也還是心慌的,直到糕點的甜味融進嘴里,才心安下來。
桂花的香氣,糯米粉的口感,松、軟、酥,撫平了她所有的恐懼。什么都不想也不用想,她吃東西的時候是那么用心又專一,只要有一碟桂花糕擺在眼前,明霞就不用不安了。
一碟桂花糕已經沒有了。明霞露出滿足又羞怯的神情。
“好孩子,”大太太輕輕摸了一下明霞的頭,就像在摸一只聽話的寵物狗,“瞧你瘦的,”她說,“小時候一定過足了苦日子,現在好了,你是這里的四姨太,以后,什么好吃就吃什么,什么好穿就穿什么,別怕,桌上的核桃糖,蓮子羹,芝麻酥,你也多吃些。”
明霞果然很聽話,她開始吃核桃糖,開始吃蓮子羹,一桌的糕點全部都下了肚,細細地吃,狼吞虎咽地吃,吃不下了也還要往肚里里塞。
“傻孩子,跟幾天沒吃飯一樣。”大太太笑了,帶著她高人一等的憐憫,吃不完的會被倒掉,她看出明霞是心疼那些吃的,才會硬撐下去。明霞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丫頭,沒野心沒心機,好掌控,大太太越來越滿意。
大太太笑著離開,心煩的事太多,現在她需要好好睡一覺,臨走之前瞟一眼明霞,她還在那里心無旁騖地專心吃著,雙目無神,就算有光,也是為那食物而點亮的。
大太太一走,明霞才哭了出來,沒有聲音,只有眼淚從眼角劃出,她擦了擦,隨后用心地吃一截麻花。她一邊罵自己沒出息,一邊又為這些食物高興不已。
所有的悲所有的痛都全靠這些吃的東西來填滿,她像是得了病,一種不吃東西就會難過會惶恐的病。
楊家出了個喜歡吃的四姨太。愛吃成癖。
楊志承有事出門,已經走了半個月,半個月里,明霞長了足足有二十斤,她原本就瘦,胖了些后反而好看了,顏鑫和艷錦心里簡直有氣,好在,明霞好看后也一直吃著,一日三餐,各種小吃糕點宵夜零嘴,一刻不停,吃得腰圓肚大,也沒有半點要停的意思。
“沒出息的東西!就這樣也想呆在楊家?”顏鑫鼻子里哼出冷聲,“吃吃吃,就知道吃,瞧她那樣子!”她從鄙夷又變成得意,明霞完全不用放在眼里,她連做她對手的資格也沒有。
艷錦也懶得罵了,見到她也只當她不存在。
只有大太太偶爾會到明霞那里坐坐。
明霞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就連楊志承的看法也不在乎,她本來就不情不愿做的四姨太,才不想費心思爭寵奪愛。她只要有得吃,吃得好就足夠了。
反正橫豎已經是他的妾,就算他不喜歡,幾頓飯是不會少了她的。于是怕失寵后沒好東西吃的緣故,她吃得更多了,也不僅僅限于零嘴糕點,好一點的,也敢讓下人弄來吃了。
楊志承在外,偶爾也捎東西回來給家里人,送東西來的對這新姨太分外殷勤,也傳了楊家老爺的話,明霞以前是丫鬟不假,現在是楊家四姨太,誰敢把楊志承的四姨太不當回事就是不把楊志承當回事。
楊家當然沒人敢那樣。
捎來的東西里,給明霞的,其中就有幾兩燕窩,明霞小心翼翼讓丫頭拿去燉了,接過燉好的燕窩時,心也有些顫抖。等到第一口燕窩從她的口中經過喉嚨落到胃里時,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不是她第一次吃燕窩,更早,是她還在別的府里當丫鬟的時候,她服侍的是府里的小姐。小姐不知為了什么事生氣,摔東西撕東西也還是不解氣,明霞正好端著燕窩上前,小姐抓起燕窩眼看就要砸到墻角去。
“別扔!”不自覺地她就開口了,眼睛直直望著那一碗燕窩,一副萬分舍不得的神情。小姐瞇起了眼睛看她,她自知失言,目光忙低了下去。
“怎么了,舍不得?”小姐冷笑道,“別說一碗燕窩,就是十碗,一百碗,我也扔得起!”她狠狠一拍桌子,明霞心里也隨之一震。
“賤丫頭命!”小姐怒喝,她端起明霞的下巴,帶著幾分鄙夷,明霞眼睛不敢看,可是小姐偏要她看,她慌亂得不得了,末了瞥見她另一只手上的那碗燕窩,惋惜的神色更重。
“怎么,心疼了?沒吃過燕窩吧,哈,賞你你喝不喝?”
明霞沒有說話,這東西很貴,要是她,她就換成米換成糧,小姐要扔這一碗燕窩,明霞仿佛看到那些滿滿米袋被扔到了水里,咕咚咕咚冒著泡,最后沉下去。
“問你呢,要不要喝?不喝我扔了。”小姐皺起了眉。
“要的要的!”明霞想也不想就說了。
“沒見過世面的!”小姐哼出一聲,正要把燕窩給她,忽然又心疼起來,頓了頓,往那碗燕窩里吐了口唾沫,隨后遞給她,得意地打量著。
明霞默默地,接過碗,一口,兩口,每喝一口都是侮辱,但還是把它喝完了。那可是燕窩啊,可以換好幾袋米的燕窩!就算被吐了口水,也還是燕窩。她這樣受過窮吃不飽的丫頭,平常哪有機會吃到燕窩?
上一次吃燕窩有沒有哭明霞忘記了,這次吃燕窩,好似揚眉吐氣,她喝完一口,又喝了第二口,每喝一口,都把那次受的恥辱洗刷,刷得一干二凈。
她現在是楊家四姨太。想喝燕窩就有燕窩,想要魚翅就有魚翅,她吃得太快太急,燙的眼圈都紅了起來。
又是半個月,楊志承回來了,發胖的明霞聽到這個消息后嚇得一抖,目光驚恐,好似回到了饑荒的時候。那時她也瞪著這樣一雙圓滾滾的眼睛,除了恐懼什么都沒有。
楊志承往她那邊來了,明霞嚇得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就那么戰戰兢兢地在屋內一動也不動,等待她的判決。楊志軍皺起了眉,他向來面無表情,此刻更讓人覺得恐怖,顏鑫和艷錦也往這邊來了。
姨太太若是不漂亮些。又怎么當得上姨太太?兩位漂亮的姨太太,不懷好意地,等著看明霞的下場。
可是楊志承忽然笑了,他的皮膚黝黑,露出的牙齒卻很白,一對比顯得有幾分好笑,竟讓明霞忘記了恐懼。
“胖成這樣了,”楊志承笑道,“看來廚子手藝大有長進。”他走近,捏了捏明霞現在飽滿的臉。所有人都呆在了原地。
“你以前太瘦,跟抱了具骷髏似的,現在好多了,有肉,還很白,多吃些,養得白白胖胖的,再生個同樣白白胖胖的小子,哈哈哈……”
夜里,明霞被楊志承摟在懷里,安靜地聽著,偶爾打量一眼,懷疑面前的男人和上次那個是不是同一個人。
那時他沒有那么多話,更別提那么多笑,那時他眼里像有刀子,一眼看過來就嚇得她一動也不敢動。明霞第一次見到楊志承是大太太讓她過去送東西,她這一去,稀里糊涂就被迫成了他的四姨太。
她自然是驚恐又掙扎的,一個女人的力氣又哪里比得上一個曾經南征北戰的將軍?楊志承一個耳光就讓她頭暈得分不清方向。他打她,又罵她,打得特別狠,罵得特別兇。因為他發現她已不是姑娘,她在喝下那晚充滿了侮辱的燕窩前就已經為了活下去被侮辱過,一碗羊肉面和一份飽三餐不饑的活就換走了她的清白。
明霞逆來順受接下了他的拳打腳踢,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哇”地吐出一口血之后才求饒:“是他逼我的!是他逼的!我那時也想死了!只想死了!”她哭了起來,鼻血和眼淚混在一起,想著不如真的去死算了,到底是為了什么這么屈辱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已經打算要被打死在這里了,楊志承卻忽然住了手。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是被逼的對不對!我就知道……”楊志承緊緊抱住了她,說話的聲音也有些抖,他擦干凈明霞臉上的血,眼圈竟有點發紅,“我就知道是他們逼你的,天殺的……”
他那時咬牙切齒,是連鬼見了也怕的兇惡,和現在笑著的模樣完全不同。明霞本來怕他,現在卻不怕了。
“明天我帶你去城里最好的館子,那里的油燜肘子最香!還有城東那家小館子,店面小,可是酸辣粉最地道,你這丫頭怎么就偏愛那又麻又辣的東西呢,還有還有,有家做魚的……”楊志承喜滋滋地說著。
明霞只是聽著,她從不愛吃麻辣的東西,楊志承一定是把她當成了別人,可是又有什么關系,她從來就不指望有個愛她的人或者一個她愛的人。
他自顧自地說著,明霞不作回應。他有時皺一下眉,有時又覺得這樣很滿意。安靜點的好,他想,安靜的才好,然后他又開始自顧自說下去。
楊志承身上很多傷,當過兵打過仗的人身上很少沒有傷的,可他身上的,多到觸目驚心。他殺過人,越過貨,當過兵,打過仗,一路沖殺在最前面,總算混到了被人看得起的日子。
很久以前,在他還沒有改名叫楊志承的時候,他沒出息沒本事,他有她喜歡的姑娘,他出去賺對方父親要求的聘禮,回來時姑娘早已為人妻。他要帶她逃,可是她拒絕,她已嫁給別人,沒有理由跟他走。他們吵架,吵著吵著就打起來,那姑娘打他,罵他,拿東西砸他,他默默忍受了,卻還是忍受不了她要走,最后他把她摟在壞里,捂住她的口鼻。她終于不吵不鬧了,就那么安靜地在他懷里。“我們成親,然后蓋一幢大房,要有一片菜園子……”他抹了抹眼淚,后來一直都沒有再哭過。
明霞長得很像當年他喜歡過的那個姑娘,但楊志承也知道,明霞畢竟不是她,她會笑罵他吹牛,會撓他略吱窩,會踢他的腿,而不是安靜地一動也不動。
楊志承忽然無聲地嘆了口氣,什么話也不說了。
明霞吃遍了這城里所有的好東西,除了吃之外她似乎別無所求,為此姨太太間的明爭暗斗,就算把已經點繞的導火線塞到她手上,那火也會熄滅掉。
楊志承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只哈巴狗送她,讓她好好享受闊太太的日子,明霞看著那通體雪白的小東西頓時喜歡得不得了,她小時候家里也養過狗,小土狗,毛色沒那么好看,后來家鄉鬧洪災,家人和狗都死了,她就開始了一個人為了活下去的流浪。一路上挨餓受凍,最難過的是挨餓,饑餓的恐慌于是自小就深深扎根在她心里。
現在的狀況,竟然讓她有種憶苦思甜的感慨。
她讓自己吃好,也讓那小哈巴狗吃好。小哈巴狗通人性,時間一久,也知道了挑。有肉就不吃骨頭,有雞腿就不吃肉,有牛肉就不吃雞腿,到后面連牛肉也嫌膩味。
明霞先是急,是擔心,忽然就變成了暴怒。那怒一點征兆都沒有,她那么安靜的一個人,順著小狗的毛把盤子端到它面前,輕聲細語:“寶貝乖,來吃東西咯,乖,吃一點好不好?”見狗連嗅都懶得嗅的嫌棄樣,忽然間她怒得青筋暴起,抓起它狠狠往地上砸去。“啪”的一聲,盤子也碎了一地。
“你是什么東西!算什么東西!!”明霞罵不出厲害的臟話,只是指著地上的狗,一陣陣顫抖,“你算個什么東西呀!!”她第一次尖聲,尖銳得像把扎進耳朵的刀。讓人想忽視都不行。
狗發出“嗚嗚”的聲音,似乎像哭,但不一會兒也變得尖利,沖著明霞叫了起來。
“混賬!!”明霞氣得發抖,一股氣從腳底直竄腦門。
“呦。怎么了。生這么大氣,”顏鑫搖著團扇走了過來,皺緊了眉,瞥一眼盤子和地上的牛肉,這位四姨太的節省她早有耳聞,于是嘴角向上勾起,“為了盤牛肉就打狗,氣量也太小了些。”
“呦,不就是盤牛肉嗎,犯不著這樣吧。”來的是楊府的少爺,艷錦的寶貝兒子,他今年十一歲,心思卻早已大了一輪。他知道母親平時看這四姨太不過眼,有機會奚落又怎么會錯過?
“我們楊家有的是錢,別說牛肉了,它就是要吃金子也吃得起!”少爺蹲下,摸了摸那哈巴狗的毛,那小東西也真通人性,立刻就對著他搖起了尾巴,“為了這么點破事打狗,傳出去,楊家的臉也被丟盡了!”
明霞氣極了,她的委屈她的憤怒豈是那幫人就能懂的?她吸了一口氣走到那狗身邊,抬起一腳就要往那里踢去,可惜沒踢到,那鬼東西機靈得很,早就溜到了一旁,倒是那嬌貴的少爺被踹倒在地。
“你踢我!你竟然敢踢我!痛死我了!那女人要把我踢死了呀!”小少爺沒有起身,坐在地上大聲叫,大有不把整個府的人叫來就不起來的決心。
艷錦是第一個趕過來的,到了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狠狠打了明霞一巴掌,然后才過來把寶貝兒子從地上扶起。小少爺豈肯輕易起來,他在地上生了長長的根,哭著鬧著就是不愿意起來,硬說被踢傷了,大太太也趕過來了,小少爺見人越來越多,哭得更加起勁。
顏鑫一副看戲的怡然,艷錦怒目而視,大太太皺緊了眉,一干下人投來疑惑的目光……明霞咬了咬唇,這下子,她就是想躲,也躲不了是非了。
小少爺狡猾地露出一只眼睛,他老子心愛的寶貝兒子受了傷,他就不信他不心疼!何況,那一腳,也確實不輕。
楊志承千呼萬喚終于來了,小少爺一見到他,哭得更加賣力。
“男子漢大丈夫哭成這樣算怎么回事?”楊志承一把把兒子從地上拉起,神色嚴厲。
“爹,她踢我!”手被攥得生疼的小少爺不忘告狀,“腰間,狠狠地一腳,都青了!”
明霞又開始惶恐,她左顧右盼,瞥見地上那盤牛肉,腦子里想到的是,被打一頓的話,就弄碟牛肉撫慰自己。她忽然發覺這樣的自己很病態,且病得不輕。
“你要是沒做什么缺德事,別人會踢你?!”楊志承狠狠一瞪。
“我真沒做什么,不信你問別人!”少爺雖小,氣焰可一點都不小,楊志承瞪一眼旁邊的丫鬟,丫鬟戰戰兢兢說出了來龍去脈。
知道事情引發是因為旁邊那條哈巴狗之后,楊志承皺了皺眉,拎起那畜生,狠狠高舉一摔,狗顫了兩下,聲音也沒有。眾目暌睽之下,就這么死了。眾人心里一驚。
“別鬧了。”楊志承悶出一句。
“爹?您就不心疼您的寶貝兒子?!”小少爺不服氣了,“她踢我!踢您唯一的兒子!楊家唯一的兒子!你給我打她!狠狠地打!”說這話時他儼然不是個小孩,像是已經混出名堂的地痞流氓,說起“打”這個字時帶著與年齡不符的狠毒和快意。
“啪”一嘴巴子,來自楊志承。
“你要不是楊家唯一的兒子,死在地上的就不是那狗了!”楊志承憤憤道,“你做的糊涂事別以為我不知道,看我不扒了你的皮!還好意思說姓楊,楊家沒你這么不長進的東西!”
小少爺咧開嘴哭了。
“哭個屁!”楊志承舉手又要打,艷錦死活攔住了。
那種“你要打他就先打死我”的敗家子畫面楊志承懶得再看,吼著“滾!都給我滾!”之后,一幫人忙作鳥獸散。
明霞不知所措呆在原地,好在楊志承也走了,她這才松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楊志承晚上對她說,他的眼睛黑溜溜的,少了白天的惡。明霞依舊安靜。
“你是哪里人?怎么被賣到府里當丫頭的?”楊志承問。
他問一句,明霞答一句,后來他不用問了,明霞一個人就能不斷地說下去,她這幾年來要說的話加起來都沒有那一晚上多,她還跟他講起,逃荒的時候她也養過一只狗,那狗起初很兇,一直跟在她后面呲著牙,她很怕,怕那狗餓極了吃掉她。她那時身上還有半個饅頭,嘆氣之后只能把饅頭給了它,她沒有力氣逃跑,就眼睜睜看著它把東西咽下肚。那狗抬起眼,明霞坦然與它對視,然后忽然,那狗的眼睛就溫順了起來,一直舔她的手。
他們在一起相伴的日子也不長,那狗后來被打死了,幾個大她兩歲的逃荒的人架起火堆把它烤來吃。肉很香,明霞很餓,那幾個人招呼她一起吃好讓自己心安,可是她沒有吃。
“你白天真兇。”明霞說,說了那么多話,她忽然覺得楊志承不那么可怕了,“就像……”她腦海里想說的是兇得像條惡犬,小時候一直跟在她身后呲牙咧嘴的那條惡犬,但覺得這話不好聽,就換成了“兇得像只狼”。
“哈哈哈,”楊志承笑了,“狼算什么!要像虎!像豹!像獅子!”
“挺可怕的。”明霞縮了縮。
“怕什么,”楊志承眼睛很亮,像兩盞燈,“我還等著,你以后給我生些小豹子,小獅子呢!到時帶出去,楊家的小虎崽子,個個都像他爹一樣勇猛神氣!”他的眼在發光,臉上的神情也發光,就好像已經看到楊家的孩子被人夸獎。
“盡是些兇的惡的,才不要!我要生個女孩子!”明霞故意別過臉去。
“女孩子也好!楊家的姑娘一定是最好看的!”
明霞不理他,楊志承就不停推她,非要她搭話不可,明霞忽然笑了,一笑,楊志承有點愣。
他像是褪下了那層兇惡的畜生的皮,重新變回了以前那個沒什么成就的小伙子。那時他一點也不兇,那時他有些傻氣,一見到姑娘笑,臉還會漲紅。
楊志承在家的時候不多,總有這樣那樣的事讓他不得不出遠門。次日他就走了,明霞倚在門框,忽然有點期待他早點回來。
楊家老子一走,就是小子的天下了。小少爺被寵慣了,因為那個女人的事挨了打,心里這口氣是如論如何也下不去的。更可氣的是,事后,明霞在府里的地位竟然高了起來,那些下人們開始對她唯唯諾諾,巴著要獻殷勤的也出現了,小少爺怎么接受得了?他一定要她吃點苦頭!
他罵她,朝她臉上吐過口水,但明霞無動于衷,只會被顏鑫陰陽怪氣嘲笑:“做娘的也不好好管教兒子,只會丟楊家的臉!”
顏鑫也有要靠近明霞的意思,知道小少爺不服氣,話頭更加得意地沖那母子,似刀似劍地飛去。
艷錦立刻趕過來,揪著他的耳朵就走了。她本來也有把明霞拉過來對抗那兩人的意思,這兒子卻偏偏來搗亂,真讓她氣得不小。
明霞后來被小少爺關起來的事,別人知道時也已經有五天。
楊府很大,有諸多空房和空宅院,就算是空著也不乏人打理,城外,楊府還在那里置了房地,依山傍水,風景宜人,是個避暑的好去處,明霞就是在那附近被關了起來。
當時的情況是,大太太提議去那里玩兩日,順便觀察下近來的形式。明霞飛上枝頭成了鳳凰,事情如大太太所愿可她又真的樂不起,于是趁此機會琢磨接下來要走的步子。
城外景色不錯,山水環繞,建有亭臺樓閣。年紀輕的爬山,年紀大的或懶得走動的,就在亭子里觀景喝茶,嬉笑聊天。明霞自然是不愿意到處走的,亭子里,擺著瓜果糕點,她吃還來不及,怎舍得走開?
小少爺倒像個猴一樣滿山跑,下人們跟在后面辛苦得抹汗的功夫都沒有。大太太心里煩,見不得小孩子又叫又跳,又擔心這山大,把楊家唯一的孩子給弄丟了,這個罪名她可擔當不起,忙叫了自己的貼身丫鬟跟在那小祖宗后面。她又看一眼只顧著吃的明霞,心里更加來氣。
“吃吃吃,就知道吃,別吃了,跟著小少爺去,他萬一丟了,我們全吃不了兜著走!”大太太重重拍了下明霞,指使她也去跟著,明霞戀戀不舍放下咬了一半的棗泥酥,不甘不愿又誠惶誠恐地去了。
小少爺把所有的人都甩開,唯有明霞像影子一樣跟在后面,甩也甩不掉。他本就討厭那個女人,現在更討厭了,轉念一想,忽然覺得,是個捉弄她的好時機。
山深處有個求簽的小廟,柴房般大小,楊家本來打算找個解簽的師父在那里住著待命,無奈來這里的人實在少,沒人要做這份工,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但那個小廟還在,沒有解簽的,偶爾抽支簽玩玩也很有意思。
小少爺在廟里求了三支簽,每支都是上簽,喜得他眉開眼笑。
“你也來試試!”他轉向外面的明霞,笑道,“我這三支都是好的,你也來抽支!”他拉明霞進去,又說求簽要虔誠,閉上眼睛跪下好好祈禱,這樣就能求到有指示的那只簽。
明霞照做了,她跪在蒲團上,拿著簽筒,一邊搖一邊口中念念有詞,隨著那只簽落地的聲音,門也傳來被關上的聲音。
小少爺把她鎖在了里面。
明霞急得拍門,央求放她出去,小少爺哪里肯聽?小少爺扮演成功甩掉所有跟班的頑皮角色,四姨太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天色逐漸暗了,大家要回去,卻不見明霞。
“許是走散了,找到路,總會回來的。”顏鑫淡淡道,并不把這事放在心上,這心態感染了眾人,大家各自打了下心里的小算盤,最后也就回去了。
一天,兩天,三天……
五天后大太太提議去小廟抽簽,小少爺卻忽然攔住了不讓她們上前。
大太太什么樣的眼睛,小少爺肚子疼或是中暑裝病的戲演得再真也看出是假的,這里面肯定有古怪。艷錦當然也看出來了,一問,便知這小子又做了混賬事。
大太太不僅眼睛好,耳朵也靈光,楊府里的事,沒有一件她不知道的,她痛快地跑來興師問罪,痛快地給了那混小子兩耳光,多日來的悶氣總算解了。這么多年來的佛她總算沒有白念,有了那么點慈悲為懷的意思,帶著眾人去把明霞救回來。
小少爺被迫走在最前面,他打開門鎖,明霞一見到外面世界的光景,瘋了一樣像他撲來。她在里面整整呆了五天,不吃不喝的五天,她怕得要死,每一節腸子都在絞痛翻滾,剜心剜肺。
她卡主了小少爺的脖子,兇神惡煞:“我吃了你!!我吃了你!!”
不是“我殺了你”,而是“我吃了你”。她比怕死還要怕餓。
所有人都嚇壞了,上前去拉她,明霞不吃不喝五天,力氣卻大得不像人,她定是絕望憤怒中用出了所有的力氣,抱著必死的心要和仇人同歸于盡。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你們打心眼里看不起我!我窮人家生的!把苦當飯吃!”她窮兇惡極的模樣讓所有人都見了害怕,喉嚨里發出的冷笑像刮在臉上的刀子。
“你們一個個都是富人,穿金戴銀吃香喝辣!你們沒試過一個月每天只吃一頓米糠!你們沒見過活活被餓死的人!你們更不知道餓起來腸子絞痛的滋味!”明霞牙齒“咯咯”打戰,力氣大得幾乎能將它們都嚼碎了。
“誰都別他媽的過來!你們這幫挨千刀的!下地獄!熬油鍋!死時全部都當餓死鬼!連樹皮都沒的啃!”明霞紅了眼,聲嘶力竭的吶喊和詛咒,叫人心驚膽寒。她大口大口呼吸,發出的聲音像老虎,像獅子,兇猛異常。
艷錦嚇得立刻跪下:“手下留情呀!那孩子!別傷害那孩子呀!”
明霞笑了,瘋了一樣大笑。
所有人看她就像看到了惡鬼,眼里都是恐懼。
一直以來,明霞不斷問自己,為了什么活著。
就為了那松軟香糯的鏈子酥嗎?為了那香味四溢咬一口唇齒留香的脆皮烤雞嗎?還是只為了饑餓了狠狠吃一頓后獲得的滿足感?為了那些東西活著,不是太卑微了嗎?可她就是這么一直卑微地活著,遲遲不肯去死。
被關起來的時候她餓得直吐酸水餓得全身難受,那些“只要出去,就有……可以吃”的美好念頭也救不了她,她只想往墻上一撞然后解脫。可最后還是選擇貪生。
她要活下去!不為那卑微的理由而活,她要生一群姓楊的小虎、小豹、小獅子!她要聽楊志承講他以前的故事!她還要用他送的胭脂他送的香粉!她要當楊志承的四姨太!
整整五天,她就是靠這個活了下來,斗過了比死還可怕的饑餓,活了下來。
小少爺最終還是被救了,明霞一晃就暈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后。她照樣是大吃了一頓,也依舊改不掉好吃的習慣,但比以前節制了些,她可不想變成臃腫的、不好看的四姨太。
楊府里的人看她的眼光也有些變了,對她也不敢再怠慢,他們私下里議論四姨太看上去面善,發起狠來時是連人也要吃的。那天在場的人這輩子都忘不了她兇狠的眼神,像把殺人刀,瞄到哪里,哪里就好像被割了道口子,泵出噴泉一樣的鮮血來。
明霞依舊不在意任何人對她的態度和有關她的流言,她一邊咬了塊花生糖,一邊摸了摸肚子,盼望著,什么時候能生下一個孩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