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為了得到失蹤哥哥的線索,眉君不得已喝下被做了手腳的酒,陷入迷亂的前一刻,她竟似乎看至小了那位京中人人稱道的溫潤君子六王爺……
壹
我醒時發現自己絞著一床被單,正使勁與自己搏斗。老奶娘在一旁,好氣又好笑望著我。
身上仍穿著昨晚那件衣袍,只是混著血污皺成一團老菜干。不堪入目。手掌已經處理。除此之外。沒有新傷。
最后摸摸臉,疤還在。
一問昨晚的情形,果然是王爺送我回來的。
老奶娘嗔怪道:“看不出你平時一個斯斯文文的后生,二杯黃湯下肚便這般不講道理。不過是想幫你洗個臉換件衣服,你便拳打腳踢,險些打中奶娘我這身老骨頭!實在沒辦法,只好由著你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換了一身衣衫,先是去看了啞巴。啞巴躺在床上,周身裹得跟粽子似的,還昏迷著。只是我湊近便不由一怔,昨晚只覺得這啞巴與大街上隨機的哪個乞丐沒甚不同,如今梳攏了發擦凈臉,露出蒼白且青蔥的容顏,但見眉眼俊秀,竟是名難得一見的美少年。
我摸出藏在袖袋里的小花燈傻看了不知多久,傍晚時分,聽家人報,義兄回來了。
我迎將出去,向一身公服的義兄長揖道:“昨晚讓義兄掛心了。”義兄眸光分明閃爍了陣,卻聽他笑道:“應該謝的人不是我。”說罷讓在一旁。他身后,一頂輕輿適時停下,掀開簾子,里面坐著一人,白衣素簪,三分威儀七分清貴,正是王爺。
王爺問:“可好了些?”
我道:“是。”
再問:“可換過了藥?”
我道:“換過了。”
他便道:“將手伸過來。
眾目睽睽之下,我只覺得有些尷尬,反將自己包得豬蹄一般的左手藏了藏,訕訕道:“已經沒事了。”
王爺一笑:“既是沒事,涼風送爽,眉君與本王一道外出游玩一番可好?”
我待要拒絕,抬頭給嚇了一跳,話便縮了回去。
王爺正在笑,笑得烏云密布。
貳
轎子坐一個王爺,空間很大;再坐一個顧眉君,卻嫌有些小。
王爺說:“可以再坐過些。如此窩著不舒服。”
我便挪過了一些。
王爺再說:“如果累了,可以靠過來。”
我連忙挺了挺腰,以示精神甚好。
馬車在一條深巷停下。我一路聽著孩童的戲鬧聲與偶爾的炮仗聲過來。隱約還有幾分過節的喜氣。可一到這個地方,不過隔了一道墻,四周卻完全靜了下來。
王爺走在前頭,只淡淡說了聲過來罷,便不再理我。我沒奈何,只好跟了過去。
巷子只有一戶人家,沒有點燈。侍衛推了門,便守在外面。院里頭早候著一名老管家。王爺接過老人手上的燈籠,我沒留神只覺手一緊,便教握住,被牽著被動往前走。
夜風里隱約有奇怪的叫聲。
目標很容易找,整一片黑沉沉的屋子,只有一處溢出燭光。
我的額頭不自覺就冒出些汗。距離五六步遠的時候,從那唯一光亮的房里突如其來響起一聲既尖且急的呻吟。我雙腿灌了鉛般粘在原地上,便不想再上前了。可是身體卻仍然被拖著,被迫著往窗里面看了一眼。
僅僅只有一眼,便讓我干嘔了一聲。
靡亂的內室。五名男女。一名披頭散發。瘋了一般地亂抓亂咬;另外四名,像條狗一樣在地上翻滾扭動,饑渴尋歡。
耳邊響聲的聲音隱含嚴厲:
“此藥類似五石散,藥性不定,有服下迷失本性,見人不辨男女,便要與之交媾。有服下發作狀若癲癇的,四肢亂舞,逢人便咬,六親不認。不至力竭絕不罷休。總之能讓你醒來后,想起自己所做的一切,會生不如死。”
“王子聰與辜王孫在酒里下了這種東西,昨晚上酒席上數人與十數名歌姬盡著了道。凌晨教人發現時,從里抬出了二具尸體。”
他嘆了口氣:“眉君,不是我存心逼你知道這些骯臟的事情。而是你可知道這其中的風險?”
他的眸光,責備中帶著關切。
語氣,更是十足的憂心:
“你知不知道,當時我看到你那副樣子,雙眼通紅,神情癲狂,血染了一身,我有多擔心?”
所謂的動之以情,對付的便是我此等吃軟不吃硬的人。
又或者說,想我顧眉君,活了二十幾個年頭,吃虧就吃在不夠肉麻上。
我與王爺認識以來的第一回爭執。以我慘敗告終。
我有氣無力說道:“曉得厲害了。”他猶嫌不夠,持續且煽情望著我,我只好再三保證:“往后不敢再這樣了。”
或許是我認錯態度十分誠懇,回去時的氣氛終于又融洽了下來。提起了啞巴,我隱約透露了些,此人怕是與我失散一名親人有些關聯。我無意多談。王爺也便沒再深問,只道,若有難事,應第一個尋他。又聊起了我昏迷時的情形,我心中對夢中那場狂亂的夢境耿耿于懷,忐忑問了自己可曾做下失禮的事,喊些不該喊的話。王爺的語氣完全聽不出情緒,只道:“你我之間,便是做些失禮的事,喊些旁人聽不懂的話。又有何妨。”
我聽完,眼光便有些發直。這副模樣想來逗笑了他,只是很快他收斂了戲弄的神色,正色道:“眉君的忍耐力,天下無雙。”他道:“你將自己,保護得很好。”
那些話,似有若無,隱約還有著深意。
我的心咯噔驚了一下。
偏偏他的表情,再正經不過,他的眸光又太過平靜,讓人看不出半絲端倪。
我瞇眼暗自審視了片刻,選擇當作若無其事將臉扭開。
兩人又在月下站了會兒。月光如水,四下隱約有風聲蛙叫,此情此景,很適合談一些人生大事。
王爺道:“皇兄自武德元年登基,近些年來,施政手段越發剛硬,再過二年,只怕朝事越見艱難了。”
我駭道:“王爺是皇上登基的最大功臣,何出此言?”
王爺便笑道:“皇上登基的最大功臣,卻不是我。”我心中一動。又想起近年來一些東拼西湊來的傳聞。武德元年,崇文館失火,據說王爺這張臉,便是在這場大火毀的。之后不久,他新娶的王妃也跟著歿了。
當時那場大火來得詭異,有傳言是武德帝假借這一場大火清除異己。六王爺在皇嗣之爭中身為保皇派,會出現在那場大火中,卻是詭異。
看來當今這對主上臣弟之間,并非表面看來那般弟恭兄愛。
我愣了會神,又聽他說:“只不過油然生了些感嘆,便與你私底下這般說說。人生短短百年,高居于廟堂,還不如尋個有心人,隱于井市。”口氣隱隱有些落寞。
我笑道:“我瞧王爺是看上了哪家閨秀,愛在心口難開,因而才對月生春的吧?”
王爺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就是不知對方作如何想。”
我咳道:“王爺不必掛心。您是遠近聞名的謙謙君子,瞧上的那家閨秀,只怕也是仰慕著王爺日久的。”
王爺的眼睛一亮:“你說的可當真?”
我心中頓覺得怪異,然口里只好應道:“這是自然。若需眉君從中穿針引線的,莫不敢辭。”
我自認說得十足真情實意,王爺聽罷卻似乎并非那么領情。反倒將眼光收了回去。我見他隨手摘起路邊一株秋菊,嘆道:“你瞧瞧這朵菊花,開得最盛時,便是花期將敗時。人也一樣。不同的是,花今年謝了,來年還開。人卻僅有一生一次。”
他回頭看看我,口氣何其嚴肅:
“若我沒記錯,眉君今年也二十有三了吧?對將來可有打算?”
我想王爺何必掛心。該掛心的是我自己。
從他的角度,二十有三,對于男子,正是當時。從我的角度,身為女子,已是名副其實的老姑娘了。
花事已了。
再過個若干年,世上可還有叫顧眉君的人,這是一說;可還有愿意陪著老姑娘倚著門框數皺紋瓣兒的良家男。此又是一說。
何必想呢。想也無益。
最終我學著他的樣子,將裹粽的手往身后一掩,眼望明月。頓生月下二名曠男的凄清意境。
回轉時我悄悄問了王爺隨身的管家,王爺近來可是看中了哪家閨秀?管家神秘道:“小人只覺得,王爺看府上的春香小姐,眼神有些不一樣。”
我一愣后才點了點頭,心中既覺得松了口氣,又莫名覺得似乎有一絲惱怒。沉沉壓入心口。
彼時,我只道終身大事云云,只是兩人一時對話,萬沒料到,不過兩日,此事竟成明白擺放在當前的一件大事。
叁
事情起因,還從王子聰與辜王孫兩人說起。
他們這一次玩出了火。
被抬出的兩具尸體中,一名恰好是刑部張侍郎的親戚,張侍郎一怒之下,直接發簽將兩名皇親貴胄押入刑部大獄。
自然。這是表面的說法。背后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為六王爺。
那晚回府,就聽義兄說,王尚書來過,不僅將啞巴的奴契拿了來,還抬來了幾箱大禮,說是賠罪,又拐彎抹角說了一通好話,希望苦主我能在王爺面前美言幾句,好令王爺在刑部過堂時松松口風。
我正要接過啞巴的奴契,一只手卻極其自然將東西截了去,掃了一眼,放入衣襟。我瞠目看著王爺,后者微笑道:“眉君,這張奴契暫且由我保管。”義兄一旁勸我:“賢弟,如此也好。王尚書在朝中風評不佳,他府上魚龍混雜,這張奴契也不知是什么來歷,排查一下方始妥當。”
我張了張嘴巴,偏又找不到話反駁,只好坐回椅上,盯著王爺胸口,心中耿耿。
義兄遲疑了一會:“眉君,你看這事……”我興趣缺缺道:“任憑王爺與義兄二位做主便可。”義兄表情似乎松了一松,略帶歉意看了我一眼,方轉向王爺道:“長公主在朝中權勢極大。聽說她已拿出了重金獻給朝廷,要給外侄贖一條命。此次事件中另一名死去的家屬,也愿意接受和解。下官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爺四平八穩坐著喝茶,眉眸低斂,恬淡從容。
這副情形,的確是京中盛傳的第一君子的模樣,君子雅然,氣質恭美。
他儼然道:“辜王二人私用朝廷禁藥,弄出人命大案,朝廷的刑規律法自有處斷,李大人莫妄加私揣。”
義兄一噎,頗尷尬望了望我。我也一噎,為了表示對王爺來這一套我也沒辦法,便將眼光移至屋外望天。恰好看到負責照看啞巴的那名下人在外頭鬼鬼祟祟探望——啞巴醒了。
我來到啞巴床前,少年正睜著一對漂亮的眼茫然四顧,看到我,顯露戒備。
事實也證明了,想與一個剛慘遭毒打折磨,戒心奇重的人溝通,有些難度。
我并沒有心情與他磨嘰,自報了家門后說:“論將起來,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不過,你不必承情,只需告訴我。這支花燈的來歷。你我便不相欠。”
啞巴在我準備好的紙上一共寫了二句話,第一句:
“為什么能看破我腰帶上的機關?”
我看了他一眼,將那張紙捏在指尖,對半撕開,湊到油燈的燈焰上。
待那紙燒干凈了,我指指他那條折了的腿,大夫說過,這條腿就算治好了也會跛,怕要落下一輩子的傷殘。我問他,難道你不打算報仇?
啞巴的一口牙瞬間咬得嘣嘣響。
我輕笑,用只有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我知道你那腰帶上只有最后一枚暗器。便算你這枚暗器是為折了你的腿的仇人而留的吧,你想一想,自己有接近王子聰的機會嗎?如果不是我。很有可能你的下場是極窩囊地被折磨死。”
“確實是我令你不得不孤注一擲射出最后的保命暗招。但因此換來你的逃出虎口,卻是你大大地賺了。現在你只要解答了我的問題,便可回復自由身。一旦出了李府,我不認得你,你也再不認識我。王尚書的公子是生是死,會不會有一日突然消失了,更是與我無干了——你覺得如何?”
啞巴眸里的光影數度明滅,最后在紙上寫下了二個字:奴契。
我沖到外面的時候,王爺正撩開袍子要上轎。
因跑得急,差些便一頭撞進轎里。一只手伸了過來,將我穩穩扶住。我聽到王爺喚著我的名字輕叫了一聲當心。
我穩了穩氣息,努力不讓自己的表情過于生硬。
“您……這就回去了嗎?”
王爺卻是停了上轎的動作,挑眉望我。
旁邊的管事便說:“顧相公,時辰不早了,明兒王爺還要早起上朝呢。”
我干笑:“突然想起,房里頭還有二壇好酒,想與王爺小斟幾杯。這……”
我感覺王爺將我散落在頰邊的幾根發絲輕輕揭至耳后,那動作甚至是溫存的。我臉熱了熱,微微避讓開去。聽他柔聲說:“眉君,你今日定是乏了,身上又有傷,改日再飲不遲。”
我一急,就將他衣袖攥住。
王爺面上終于露出了幾分詫異。
我想著用什么借口將他留下才好。搜腸割肚了半晌,最后心一橫,湊到他耳邊,說了個讓我后悔了半宿的理由:“其實……昨日我準備了一份禮物,一直未尋著機會給你。”
待廚房準備了二樣小菜,備好了酒擺在后園亭上。已是月上中天之時。
天氣微有些陰,月亮半隱在一團烏云里,委實不是什么賞月好時辰。王爺的興致卻不錯,唇邊的笑紋更是沒停過。坐下飲盡里杯里的酒便問我:“眉君,你送我的禮物呢?何不拿出來看看!”
我的笑容差些僵在面上,心想我何曾準備甚么物事。只是此刻騎虎難下。懊悔也無用,只好昧著良心道:“且賣個關子。”一邊勸酒。
很快一壇子酒見底。
后面,我尋了個借口跑回屋里,翻箱倒柜想尋件適宜的物品,未果;繼而尋到書房,想起年初時自己曾攀風附雅購置一把染香扇。想天熱了扇涼用。因義兄嫌上面沒有題字。隨手便壓在箱底,此時剛好派上用場。
我拿了扇展開一看,扇面上畫了幾株紫薇,煞是鮮妍。
回到后園一看,王爺正支頤靠在石桌之上,側臉打著盹。
桌上的菜基本未動,另一個酒壇子空了半壇。
我心中怦怦跳了二跳,低聲喚道:“王爺、王爺。”
又伸手,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肩頭。
沒有反應。
我一喜,一時不作它想,將手探入他的襟口,四下摸索。
肆
我發誓,初初我心中并無一絲非分雜念。
可是,當我將手探入男人衣襟的時候……突然之間,就有一種古怪非常的感覺。
這名男子曾與我秉燭數過更漏、打馬共游過四季,喝過無數次茶。說過無數次話,可是這樣將他摸上了……還是第一次。
印象中,王爺是俊雅君子,莊重自持,京師人人稱道的溫潤王爺完美近乎圣人。這么一個人前永遠溫和。以隱忍平淡游走廟堂傾軋之外的男子。他的懷抱應該略嫌清冷、不冷不熱甚至是不動聲色的。誰能料想,在這副溫和文雅表相下,蘊含著專屬于男性的危險力量是那樣強烈且令人不安。
無論是強而有力的心跳,還是肌理間仿似一觸即發的顫動。
皮膚的熱度,透過薄薄的織絲單衣,直燙我的掌心。
我想起,玉湘軒里,叫小蕙的舞姬雪白的胸脯,柔軟芳馥,觸感便如自己往胸前一圈圈纏著白布時的感覺。
男子女子之間,竟是這樣的天差地別。
我幾乎是無法抑止地顫動了一下,便想要收手。可是還未付諸行動,一只手伸了過來,隔著衣料握住了我的。我一驚掙扎,那只手卻緊緊按著,手掌無可避免地貼上這具讓我覺得陌生的男人身體。
撲通、撲通——正是心口位置。
我的臉定是瞬間漲紅了。
捉住我那只手的主人慢慢抬頭,吟笑著望我,一對眼亮得出奇,卻哪里有半分酒醉或睡意。
他問:“眉君,你在做甚么?”
老顧家與老李家的臉面今日盡數給我丟盡。
此刻若有個地洞,我定毫不猶豫鉆進去,好理清心中那窘迫又異樣的情緒是什么。然而別說地洞,連塊遮羞布也沒有,手被緊緊握著,貼上的又是這么惱人的位置,鍥合無間地感受著男性心口的震動,一起一伏。
手心透出的汗甚至已滲入薄薄衣料。
我想既然摸了便摸了,我應該索性不要臉,一不做二不休,脖子一梗,鏗鏘撂話便是。
然則我終究高估了自己。
我的確很有氣勢地說了一句:“你將啞巴的奴契還給我!”而后聲音便沒出息低了下去:“……你松手。”
他并沒有。
平日溫和澄澈的眸子緊緊盯著我,閃爍著同樣陌生且異樣的瀲滟流光。那眉眼……分明帶著美男子特有的風情。
他緩慢且溫吞說:“眉君,我是今上的親胞弟,皇子龍孫,朝中便是有哪個咬牙切齒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也不敢如你這般放肆。”
我感覺他握住我的手隔著衣襟輕輕摩挲了下,聲音帶著異樣的暗啞:
“眉君,你的手……真細。”
一時間。我只覺得被蜇了一下。而后就急了。
一急,便做下今晚第三件蠢事。
我將尾指往下一勾。狠狠就摁了下去。
幾乎是同時,他的身形一頓。我先是碰觸到黏膩且濕熱的液體,而后極快地,一股刺眼的紅色自他里衣迅速滲了出來。
他總算將我的手自他衣襟里抓了出來。捉住手腕迎向燭光一瞧,我那只手尾指上套著一個小小的指環,此時指環上的機栝已經打開,露著尖銳的針頭。上面還殘留著將他刺傷后沾上的血跡,無所遁形。
他小心拔下那枚行兇之物,觀察了一下,問我:“回來時戴上的?”
所謂回來。自然是指菊陶館受襲之后。
我嗯了一聲。
“身上還帶了哪些?”
我低頭看自己腳尖,說沒有了。
王爺的表情倒沒看出多大生氣,只是苦笑了一下,將那枚指環收入袖中,接著將我拉到身邊坐下,摸出一條白帕,給我擦拭手上血跡,面上又恢復平素溫和樣子。
他若發怒,我也不至這樣,手足無措坐在一旁,傻眼看他,心中歉疚之情,如黃水泛濫。
我沉默地任他擦完,剛想收回手,手中一緊,卻是他自懷里摸出一物,塞在我手里。
那物事。猶帶著他身上暖氣。
“這塊玉佩。我原打算昨晚給你。只是后面出了意外,一直尋不著機會。只好拖到現在。”
我攤開手一看,那玉呈半環型,很明顯是一對玨的一半,形狀像是展翅的飛鳳……我正要細看,卻給他合上手心,聽他叮囑道:“眉君,這塊玉佩你需好好收著,莫輕易顯露于人前。”
我心中一驚,下意識拒道:“這么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王爺笑了笑:“并不是什么貴重物事,再說,我送出的東西從不收回。”說著將眼光停在我隨手丟在桌上的染香扇上。
“這是你要給我的么?”
我再次漲紅了臉。
王爺極其自然取過了扇,展開,前后一看,說:“檀木骨,書香墨韻猶添香。甚是合用,多謝眉君。”眉眼的欣喜竟無做作。
我的頭差點埋到地底去。
后面,我終是沉不住氣,招來府中大夫給他處理了一下傷口。待義兄與王爺那班下人得知此事時。又是一翻雞飛狗跳的情形。王爺只說是自己不小心劃到了。我悶悶候在一旁,終是沒要回啞巴的奴契。
與義兄談論此事,他也有些扼腕。歉然與我道:“眉君,為兄并不知此事。今日堂上不便明言,據我私底下探聽來的消息,這個啞巴景生來歷似乎并不單純。他在王尚書府數次被發現行蹤詭秘,為兄甚至懷疑……”
他頓了頓,還是止了口。
現在西夏與鄰國東晉之間雖表面平靜,暗底波濤洶涌,京中混雜人等,有可能便是從東晉來的細作。我聽出義兄話里之意,心中默然。
“總之小心無大錯。我瞧盡快問清楚了將啞巴送出府的好。”
然而接下的二日,事情卻沒有什么進展。我與啞巴軟磨硬泡了數回,始終無果。王爺則變得極忙,我上王府數回皆撲了個空,唯有一次在府前匆匆碰到,他一見我皺緊了眉,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面色微沉。
我是心急上了火,因此額頭低燒。再在秋風小雨里候了半日,腿腳有些哆嗦。
還沒等我開口,已給他攔腰抱入王府。而我無論如何也不肯讓他叫來大夫,兩人就為了這件事糾纏了半響,最終王爺似乎是忙得委實無法再待了,只得囑咐了數通離開,留給我一屋子的誠惶誠恐的奴婢。直至義兄來接我。
我在家中又養了二日,沒等到王爺,反而等到另一個消息。
皇帝要在皇家御園召見我。
伍
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伴隨在傳旨黃門官后面,還跟著一名錦服朱袍的俊秀公子。但見此人晃晃悠悠進來,似乎看到什么都新鮮似的東瞅西瞅,扇子一步三搖,待看到我。唇邊那抹饒富興味的笑瞬間從含苞至綻放,我眼前很熟悉地一瞎。
國舅龐青。
宣好旨,我傻在地上當口,龐青仰著下巴,用一副施恩的神情斜睇著我。
“怎么,你還不快感謝感謝本國舅?”
我卻不知道自己需感激他什么,只好拿眼神詢問他。
但見他自顧自給自己倒了茶潤喉。半點不知客氣為何物。末了拍拍身邊的座位示意,一副要與我促膝長談的模樣。我雖覺得與他不熟,但連日來給湯藥伺候得兩腿有點飄,也便坐下了。
龐青燦然一笑,頰邊甚至還帶了兩個淺淺梨渦。
我看得出,龐青今日顯是極閑,于便尋了個人陪他消遣。比較不幸的是,那個人恰好是我。
等他說一句晾一句吊足了胃口好歹將意思表達完了后,我的面皮早抽了數抽。
事情起因。就是這件早被我忘卻九霄云外的事。
王子聰與辜王孫自下了刑部大獄后,家人四處走動。兩戶在京中有權有勢,王尚書一方還自罷了,長公主身為夏帝姑母,一有閑瑕便到夏帝面前哭上一哭,聲言自己將這一個外侄當親兒一般養,只要保住兒一命,愿舍卻萬貫家財不要。夏帝被長公主的眼淚與金錢砸得柔情百轉,因便有意饒恕辜王二人。
偏偏二人得罪的人委實太多,夏帝才挑了話頭,要求嚴懲辜王的奏折便雪片似的飛。其中一個看似旁觀,實則最難松動的人。便是六王爺。
為此,夏帝十分煩惱,夾在雙方中間十分難做。于是有人便向夏帝進言一一別瞧著這班大臣唾沫亂飛,義正詞嚴,巍巍然跟座小山似的,實則還不是仗著背后站了一個六王爺。現今看來,只要拿下了六王爺,一切困難迎風而解。這番話,一下子說到夏帝心坎里去了。
于是便有了暢春園六王爺與長公主的調解宴,夏帝當和事佬。此時,那人又進言:
“傳言,六王爺此次,沖冠一怒為……咳,一名孌寵。臣以為,要解決此次紛爭,關鍵人物是王爺那名內寵。此人在崇文館中掛了個微末官職,陛下何不趁機一同召見他。加以提擢。以示恩賞呢?”
龐青眉飛色舞地說完,問我:“顧眉君,你知不知道,我這是在幫你。若不是我,你一個什么品階都不是的芝麻綠豆官,如何有機會朝見天子圣顏?”
我在想自己可曾做下了天理難容的缺德事,這才遭報應遇到龐青這個倒霉鬼。想了半晌覺得自己是無辜的。
或許是我皮笑肉不笑的樣子十分輕慢,龐青面上閃過一絲不悅,重重放下茶盞,語重心長跟我說:“顧眉君啊顧眉君,本國舅這是在將你拯救出苦海。”
“你看看你跟著六王爺,現今得到的是什么?男寵、內孌,像被眷養在籠中的金絲雀。當然,金絲雀這說法本國舅有點不同意,充其量便算一只麻雀……這個并不是重點。”
“重點是!六王爺在歿了王妃四年有余一直未曾再娶。他是圣上唯一胞弟,這天下間第一等尊貴的人,他若一直不娶妻納妾,延續皇室香火,老太后雖已薨了,然而你以為陛下會坐視不理?朝臣們會坐視不理?你再與王爺這般廝混下去,難保有朝一日,這筆爛賬會盡數算在你頭上!”
“你是聰明人,就該知道,是貪一時歡愉,留無窮后患的好,還是按著我的囑咐,痛斬情絲的好。”
他說得頭頭是道,將我聽得矍然一驚。而后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今日這廝原來是撬墻腳來了。
如印證我心中想法一般,龐青啪嗒展開扇,笑容一綻,瞬間艷若春天桃李。
“顧眉君,本國舅這是瞧你可憐,好心拉你一把。你若跟著我,本國舅保證,包你未來平步青云,一生富貴。本國舅還能賞你美女如云,讓你真正領略人事美好,從此走出斷袖的深坑,不再遭世人鄙夷白眼。”
后來我做了一個夢。夢里頭一邊是王爺,一邊是龐青。兩人擺弄著自己的大腿,遙遙相喚。
王爺說:“眉君。過來。”
龐青笑得不懷好意:“顧眉君,你過去,便是找死。”
王爺笑瞇瞇道:“眉君,你瞧是他的腿粗些,還是我的粗些?”
龐青涼涼道:“粗的容易折。”
這個有關于“抱大腿”的噩夢,讓我在夢里生不如死了一回,醒時滿頭大汗,心有余悸許久。
二十這一日,天清氣朗,桂花飄香,宜見駕。
臨出發前,義兄攥著我的手,神色擔憂。我跟他說:“宮里有王爺在,不會有事。”義兄點了點頭,說一切小心。
我提前沐浴薰香,這一日中午入宮候旨,一直等到天見黃昏,給來來去去諸多太監小黃門指指點點圍觀了不知多少回,總算聽到宣旨,皇帝召見。
我在御殿門外的丹墀臺下,納頭便拜下。
一道眼光狀似不經意落到我身上,而后一頓,陡地銳利了起來。
一個飽含威壓的聲音問道:“臺下跪的便是顧眉君?”
我叩頭應是。聲音說:“抬起頭來。”
我說:“臣相貌丑陋。怕驚擾了圣駕。”聲音說:“無妨。”
我于是慢慢地抬起了頭,先是看到了端坐于席上一臉平靜的王爺,而后是滿臉促狹陪坐在對面的龐青,龐青旁邊坐著的盛妝貴婦則“咳”的一聲,吃驚嗆著了酒。
再然后,是一身明黃,蓄著淡黑唇髭,眼光銳利的年青帝王。囝
這場調解最終會是什么結果,我并不關心。我只知道,當我坐到宴席上時,腹中鳴鼓,確實餓了。
皇帝賜下一杯酒,我恭恭敬敬地喝了,停杯時手一抖,忍不住就順手取筷夾了塊膾肉,塞入口中。對面似乎有人咳了一聲。于是我將身體縮得更緊一些。低眉順眼吃著東西,盡量不發出聲音。待我小心翼翼要夾第二筷的時候,耳邊卻響起王爺溫和的聲音:“眉君,你身體剛好些,不宜多吃油膩之物。”
我兩根筷子僵了一下,抬頭一望,數道眼光正齊刷刷看著我吃東西。長公主似是看呆了。龐青一旁拼命眨巴著眼睛,王爺則是似笑非笑,唯有中間一道,天子之威,令人腿軟,于是我又再次趴到地上,哆嗦道:“臣死罪。”
龐青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
王爺說:“眉君出身布衣,頭一次覲見天顏,殿前失儀,懇請皇兄莫要怪罪。”
夏帝笑道:“今日是私宴,不必拘謹,朕特允顧眉君不必拘宮廷禮節,平身入座罷。”
等我入座之時,桌上所有油葷已換成清淡素菜。一名小太監遞上一盞碧色荷香露,王爺說道:
“荷香露清躁除煩,最是適宜病后飲用。我做主給你叫了一碗。”我躬身道:“多謝王爺。”
剛拿起湯匙舀了舀,卻聽對面龐青拿捏著聲音道:“臣請旨——”
“講。”
我在舀第二匙,耳聽龐青抑揚頓挫道:“臣聽聞,顧眉君在此時意外中傷了手,起居動手之間極為不便。今日既是調解宴,我主天威如海,恩養四方,怎能不加以撫恤。臣不才,愿請旨與顧眉君同席,為其解決不便。以示我主恩德。”
我那湯匙當啷就跌到碗里去。
我看看自己的手傷,傷口雖未完全好,但已愈合,不需再繞著紗布。
況且,我傷的是左手。
王爺淡聲道:“啟稟皇兄,顧眉君處臣弟鄰桌,與臣弟有一起喝茶飲酒共游四方的情誼,有何不便,也自當由臣弟照料,怎可勞駕國舅爺。望皇兄察之。”
龐青說:“噯,六王爺此言差矣。臣今日恰恰是要自降身份,方能彰顯陛下恩德,和宴之誠。”
夏帝點頭:“在理,準。”
王爺起身道:“那臣弟便替顧眉君謝皇兄隆恩了。”又朝龐青欠了欠身:“有勞國舅爺了。”
夏帝坐在龍座上,對他的臣弟親和一笑。好一派兄親弟恭,其樂融融。
我木然看著龐青向我走來。
他一張如花笑臉,此刻分明正刻著一行字:我吃飽了。正撐著。
眼光若能殺人,此刻龐青已在陰間與他祖宗團聚。
他坐到我旁邊,舉起那盞荷露,舀了一匙。也不知是否平素教下人喂藥伺候喂壞了腦子。荷露明明冰鎮過,他還裝模作樣吹了一口,笑瞇瞇道:“顧眉君,讓本國舅伺候你吃食罷?”
我想今日造孽,兩片膝蓋非在地上磕腫不可。
正要撲通趴到地上再哆嗦一遍,卻見龐青突附過了頭,趴在我耳邊以兩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蚊哼道:“你瞧瞧你身后的王爺。酒杯都快捏碎了,看來真的好在意喲。”
我于是真的回頭看了一眼,王爺的確端著一個酒杯,姿勢也的確有那么一點僵硬。然則他面上笑沐春風,慰聲道:“國舅爺一番好意,眉君莫要驚慌。叩領便是。”
再于是,我趴到地上稱謝了一遍。抖抖簌簌起身后惶恐說:“國舅爺,小官可以自己來。”龐青執匙的手固執得像喂乳的老奶娘,哄道:“來,張口。”
長公主今兒可憐的喉管再度受嗆。
連上座的夏帝也輕輕咳了一聲。
湊過嘴去含住那匙湯露時,我小心肝都顫了——肉麻出來的。
后頭“咯”的一聲,酒杯擱在桌上的聲響。
我的小心肝再顫一下。
龐青臉上那抹壞笑堪比終南山上的千年老狐,還在我耳邊吹了一口氣:“你家王爺要摔杯子了哦。”
我想在龐青將我玩死之前,需想個法子制止一下他——眼光落在桌上的一盤栗果上,我在他舀起第二匙的時候,以驚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一粒就往口里塞。
“咔吧”,牙齒重重磕在果殼。
龐青一時愕然。下巴跌地狀盯著我。
“眉君,栗果需剝殼,不是這樣吃的。”王爺含著笑意的聲音。
我慌忙吐出,窘道:“這……”怯怯看了一眼龐青。王爺仿似與我心有靈犀一般:“那便有勞國舅爺罷。”
龐國舅的表情和動作都告訴著我,他吃過栗子沒剝過殼。
他用那雙養尊處優的手捏起了一粒,左看右看,眉頭打成一個結。在發現栗殼上開過的二道縫后,眉頭一展。而后不確定問我:“……你要吃這個?”
我惶恐道:“怎能有勞國舅,還是讓公公們來的好。”龐青噙起一抹自信的笑,揮手屏退了二名小太監,道:“勿須。本國舅今日要親力親為,方顯誠意。”
然而大家都知道的,栗殼就算破了二道口,外表看起來似乎很好剝,但事實往往不是這么回事。
片刻之間,安靜的大殿響起異常刺耳的“咔吧”一聲脆響。
我覺得有一個地方值得一提,那就是龐青不僅人生得好,手指也是十分漂亮,指甲修整干凈整齊,泛著瑩潤光澤。看得出平素精心護理過。或許龐青還為此,頗為自得。
現如今,那漂亮的十片指甲中比較脆弱的一片,很壯烈地折斷了。
龐青丟了栗子,捏著他那片指甲蓋兒,僵在當場,面上青紅交錯,痛心疾首。
小太監們呼天搶地的撲上前,要為龐青叫太醫。龐青顯是郁結到了極點,振臂就將小太監們抖開,用飽含控訴的悲憤眼光看了我一眼。
我再次趴在地上,哆嗦:“小官該死!”
至此刻,龍座上高高在上的夏帝似乎才看夠了,開口道:“平身罷。龐卿且回座。”
龐青又狠狠剜了我一眼,方凈手回位。
夏帝道:“顧眉君,聽說你是象郡轄地容縣人?”
我惶恐應是。
夏帝說:“朕有一得力能臣亦是此地之人。聽說容縣四季分明,夏時不悶不熱,只消攀上矮山岡便能看到日出日落;秋時景色甚美,盛產一種叫梅果的果子,甚是美味。”
我哆嗦道:“陛、陛下是否記錯了。容縣夏時極熱,秋時未過一半,天氣便驟冷了,連年如此。因深處山巖石腹,別說看日出日落,便是冬時想看個日頭也是極難。梅果確是美味,但那是鄰縣特產。容縣山地過于濕澇,梅果果樹無法成活。”
夏帝輕輕“哦”了一聲,笑道:“看來是朕記錯了——你可是在崇文外館中掌司辰官一職?”
我再應是。
夏帝道:“內館近日有空缺。擬旨,即日擢顧眉君至崇文內館,就任五品樞密編修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