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利亞是我姑。事實上她應該叫馬利。之所以改了名字是因為她三十歲還沒有嫁出去,我奶帶著她去算命,那所謂的大師說:“名字里少了一個有意義的字,那個字應該是一個看起來是一對兒的單字,還不能是獨立的兩個字。”把我奶愁壞了,回到家,看見我爸爸在看電視劇,上面有句臺詞:“圣母瑪利亞也救不了你……”于是,我奶一拍大腿,“亞”不就是要找的字兒嗎?于是,我姑就變成了馬利亞。
當然這都是聽我爸說的。因為那時候我才五六歲。更重要的是,她一直沒有嫁出去,十歲那年,我奶去世的時候,攥著我的手一直沒有撒開,一下又一下用手指頭戳我姑后背,說不出一句話。
我媽說:“你奶最疼你,最不放心你姑。”
可馬利亞眼硬,愣是一滴淚沒掉。她說:“哭有什么用?哭也是沒媽了,哭你也是沒奶奶了。”我媽說:“世界上最心狠的女人就是你姑。”所以,那時候我覺得我媽刀子嘴豆腐心,我姑是豆腐嘴刀子心。
就是那年,我媽和我姑結的梁子。我奶有一件緞面旗袍,很漂亮。因為當時家境不好,爸爸微薄的工資要養活一大家子人,我媽看旗袍還很新,于是給我改成了一個花棉襖。這下子惹火了馬利亞,她拿著旗袍上躥下跳,最后還撒著歡兒哭了。我媽又哄又勸,說:“我給你買個新的。”馬利亞沖著我媽臉一拉,我媽說:“一件衣服比咱媽還重要,咱媽去的時候也沒見你哭。”當天晚上,馬利亞就走了。走的時候什么都沒帶,除了我。
其實,馬利亞對我真的很好,我也不希望她嫁出去,她總有好吃又漂亮的糖,偶爾會在某天清晨起床,一翻枕頭就有糖果,馬利亞就沖我眨眨眼。還有她買給我的粉襪子、紅皮鞋,穿起來走路的時候蹬蹬的,很神氣。我媽卻總是不樂意:“吃糖多了會壞牙,總穿新衣服哪還有心思讀書?”馬利亞斜我媽一眼,沖我笑。
不過,馬利亞就這么帶著我跑了,我爸我媽還是急瘋了。我媽說:“馬利亞要是回來就讓她永遠滾出這個家。”其實,馬利亞只是帶我出去說說話,我想她太需要說說話了,我記得那天她帶我出去的時候是深夜,路燈昏黃,她一直哭,哭得肩膀抖啊抖的。她說我奶什么都沒給她,就留了件旗袍,說是結婚陪嫁。她說:“我對不住你奶,臨了都是她的惦念。”她說:“你媽就是嫌我在家礙眼,這個家我是絕對不會離開的。”她抱著我,瘦弱的胳膊勒疼了我。后來她問我:“你冷不冷?”我搖頭。然后,她把她的紅格子衣服脫給我穿上,她的懷抱有香氣兒,說不清是蘭花還是桂花什么的,總之很好聞。
我們住進了一個小旅店,那個老板娘的牙齒往外撅,看都沒有看我們一眼,就扔給我們一張牌子。她給我洗澡,擦頭,從包包里拿出花露水,灑在我身上,她說:“女孩子香香的才有人疼。”
躺在床上,馬利亞給我講人魚公主的故事。講完之后,馬利亞問我:“你說,美人魚可不可憐?”我點頭說:“可憐。”馬利亞說:“不可憐,再美的美人魚也不能為了愛情放棄游泳,她不愛自己,誰能愛她?”
我不懂愛情。但我想那一定是個好東西。那天我知道了馬利亞并不是親人嘴里的“脾氣古怪的老姑娘”。我想,她一定有過愛情這個好東西。
第二天早晨,馬利亞問我:“餓不餓?”我說:“餓。”她就在兜兒里掏啊掏啊,掏出八毛錢。走到一個水果攤兒,說:“我要八毛錢的桃子。”老板稱完說:“一塊一,給一塊吧。”她說:“我要不了那么多,就要八毛錢的。”現在想起來馬利亞的神情并沒有因為沒錢而受傷,她對我說:“桃子最飽人了,快吃。”我說:“你也吃。”她搖搖頭,說:“姑不餓。”她撒謊,她肚子叫得山響。
十歲,我開始喜歡馬利亞。
后來,沒用我媽趕她,她自己就再也沒有滾回家,那天把我送到家門口,聽見我媽和我爸吵架,我媽說:“找到孩子就把孩子送走,只要馬利亞在家一天,我就不讓她看見孩子。”馬利亞就在外面哭了,然后將我抱了又抱,親了又親,就走了。一擺手,一轉頭。
有人說馬利亞和一個男人去了新加坡,也有人說馬利亞在臟地方掙錢,我爸和我媽從不在我面前提起她,似乎這個人從未在他們生命中出現過。可我,很想馬利亞。
其實,這期間我總能收到她的來信,不知道來自哪里,信上面有只和平鴿。純藍墨水,有一些字還給我注上拼音。她總是問我想不想她,或者會在信里夾上一片樹葉或者花瓣什么的,告訴我,只有那里生長那樣的植物。后來,她問我:“你要不要過來我身邊,給我做個伴兒,來讀書,這邊的女孩子頭發長長的,有漂亮的發夾,五顏六色的衣服……”她還寄過一條公主裙給我,我一直偷偷地放在書包里,偶爾深夜的時候爬起來,悄悄穿上,上面的味道是馬利亞的,蘭花味兒。后來我媽從我書包里翻出那些信,那件衣服,我媽就像瘋了一樣,她說,馬利亞居心不良,她企圖引誘我,讓我離開爸媽身邊,給沒有婚姻、沒有子嗣的她,做個伴兒。我媽說,我要是再聯系馬利亞,就沒有她這個媽。
我媽和馬利亞相比,我當然選擇我媽。
就在我快要忘記馬利亞的時候,她回來了。她有些老了,走路沒有那么俏挺了,燙著短短的卷發。我記得她那時候告訴我:女人這一輩子只試過一次短發就好,長發才應該是女人一生的主打發型。十五年了,此刻她站在樓下,我們都不知道怎么進行下一步,她沒有上來,我和媽媽沒有下去。
我媽哭了,她說:“知道這個死丫頭就得回來。”她沖著樓下大喊:“回未了還不滾上未,走的時候沒言語一聲,回來了還等著八抬大轎抬啊。”馬利亞抬頭看看我們,拖著皮箱踢踢踏踏上了樓。
馬利亞抱了我,她身上那久違的味道一下子沖撞了我兒時的記憶,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馬利亞笑著看我,說:“養女兒隨姑,越長越像我年輕那會兒,好看。”我媽扭了頭,進了廚房,給她做了飯,爸爸給她放了洗澡水,沒有寒喧客套和過分的親熱。馬利亞說:“這就是我想了很多年的家,沒變。”
生活的坎坷并沒有讓她變得有多么堅強和倔強,她最終需要回到親人的身邊。
那天晚上,馬利亞和我媽睡在了我的隔壁,窗外的星星閃呀閃,她們小聲的呢呢喃喃。一會兒是刻意壓低聲音爭吵,一會兒馬利亞小聲地笑,一會兒是我媽絮絮叨叨罵她,我好奇,貼在她們門上,悄悄地聽他們說話。
我媽說:“姑娘大了,我特別小心,就怕她隨你。”
馬利亞說:“隨我怎么了?我的姑娘不隨我隨誰?”
我媽說:你是讓人省心的姑娘么?一輩子都沒有歸宿,你可別打孩子的主意,我不讓你認她,跟著你算是怎么回事兒,家都不是完整的家。
馬利亞停了一會兒說:“我知道,所以,我看著她就好了……”
我媽說:“以前,我總怕你把她誆走,她還小,不能跟你顛沛流離的。”
我沒再聽下去,因為她們嘴里的姑娘就是我。我是馬利亞的女兒。這句話在我腦袋里盤旋了一夜,我姑是我媽。我似乎一下子懂得了她這些年為什么不嫁,為什么不愿意離開這個家,而又突然離開,奶奶去世的最后鏡頭,攥著我的手,戳著她的后背。而我爸和我媽,再也沒有生孩子。我該怎么辦?我該如何面對馬利亞,以及這突然發生的一切。
清晨起床的時候,馬利亞就在我床邊坐著,媽媽在打豆漿,爸爸在喂鳥,樓下牛大爺在吊嗓子,依依呀呀,多平靜溫暖的一個早晨,我話到嘴邊,咽了下去。
他們瞞了我25年,我為什么不能隱瞞我知道這個事實再一個25年,甚至更久。我沖馬利亞笑了,假裝揉了揉了睡夢惺忪的眼睛,掩蓋抹掉的淚,馬利亞摸了摸我的頭,說:“快起來,我送你一件禮物。”
那是一個美麗的絲絨盒子,打開后,是一只灼灼發光的鉆戒。她說:“我這輩子,愛了一個男人,傷了一個男人。最后也沒有找到湊合過日子的。這個是第二個男人送給我的,最后我們還是沒有結成婚,但是,戒指我沒有還給她,我想把它留給你。”
我媽一步邁進來,說:“馬利亞,她一個孩子,你給的禮物太貴重了。”馬利亞笑著說:“不貴不重,這是祭祀的錢,以后我死了,還不得指望著她給我上個墳燒個紙什么的,不都得用錢,再說了,誰讓她……叫我姑。”
最后三個字,她說的慢吞吞沒底氣。我知道她嘴里咽下的字,那也是我心底的秘密。其實,她萄比這個更貴重的東西將來會給我。那只橘黃的皮箱里面,有厚厚的本子,每一頁都是我的成長,以及她對我的思念。
很多年后我媽說:馬利亞一生的全部,就是那只盛滿了你成長的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