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屋子的煙味濃烈得嗆人,還有陌生女人廉價的香水味,以及周蒙囈語著的夢話,許碉的步子突然地踉蹌,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緊緊地纏繞著她。
順勢坐在門口,靠著冰冷的防盜門,順手拿過一瓶酒,全倒進了胃里,只一會,就燒得胃火辣辣的,疼得她直冒冷汗。在這疼痛里,她漸漸地清醒了,這些年,她一直不停地證明,證明自己的優秀,證明自己與周蒙是可以幸福的,可是,現在她終于明白,原來,愛情不是一道幾何題,不是因為所以,就可以解釋得了的。
她撒了一個拙劣的謊,當著林潔的面對周蒙說,我懷孕了。然后,她就聽到空氣中“啪”的一聲脆響,接著就是高跟鞋噔噔離開的聲音。當天下午,她就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搬到了周蒙的小公寓里。剛一進去,就有種窒息的感覺,粉色窗簾,象牙白的鑲木地板,甚至還有印著加菲貓的漱口杯,這些都是林潔喜歡的。雖然這些東西,林潔一次都沒用過。她甚至連這套房子里都沒進來過。
那一個月不飛的時候,她就忙著清除林潔的痕跡,窗簾,寢具自然是要換的,木地板不能換,買一張巨大的澳洲純羊毛地毯鋪上,上面有招搖熱烈的太陽花。她的牙刷,爽膚水,洗面奶,一一地替代了原本屬于林潔的位置。
然后,她輕輕地松了口氣,躺在潔白的軟床上,閉著眼夢想周蒙驚喜的樣子。周蒙只是淡淡地環視一遍,就陷到新買的沙發上,心無旁騖地看電視。
這樣的平靜,讓她有點錯愕,她以為接管一個男人的工程是艱巨的,甚至,她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可周蒙像一團棉花,任憑怎么擰巴都無動于衷。
吃完飯,周蒙自然鉆進了書房,不一會就傳來QQ聊天嘀嘀的聲音,而她還在衛生間使勁地跟他充滿油膩汗漬的工作服作戰。
她對著鏡子用力地說,我們一定會幸福,一定。
許碉一點點地化妝,她今天要飛澳大利亞,那個周蒙曾經無限神往的國度。他在給美國筆友的信里寫著,他希望可以在澳大利亞的夕陽里看著自己如同白云般的羊群。寫這個句子的時候,他回過頭來問許碉,這句怎么寫?
許碉就記住了他這個偉大的夢想。當然,這不是周蒙最初的夢想,他最初的夢想是做一名飛行員。暑假里,他忙著跟一群男孩子打仗,流連在各個游樂場里。然后,他把作業本交給她,命令道,許碉,幫我寫作文。
那天作文的題目是《我的未來》,很濫俗,許碉一絲不茍地寫完。作文交到周蒙手里,他像被踩了尾巴大叫起來,許碉,你動動腦子,我怎么可能去做教師?我要當飛行員!
那天,許碉餓著肚子重新寫完了周蒙的《我的未來》。她知道了,周蒙的未來是一名飛行員。寫完以后,周蒙終于像對寵物似的拍拍她的頭說,夠意思。
有體格健壯的外校男生攔住許碉收零花錢,撕壞了許碉新買的百褶裙,她躲在教室里哭得一塌糊涂。周蒙皺著眉頭說,女生真是麻煩,穿什么裙子?
可第二天,周蒙就去幫她出氣了。結果是被一群人摁住打。直到許碉尖著嗓子拼命地掄起地上的磚頭就要砸過去,那群孩子才迅速逃竄了。
他們偷偷地溜回家,躲在了許碉家的閣樓上,許碉翻出了家里的醫藥箱,給周蒙上藥。當許碉給周蒙淤青的臉上擦紅花油的時候,她微微地仰著頭,呼吸吹拂著他耳邊的發絲,淡淡奶香味兒直往他鼻孔里鉆。他說,許碉,你真香。
許碉低頭嗅了嗅自己說,沒有呀。當她抬起頭的時候,周蒙的唇就輕輕地,從她的額頭掃過。陽光從閣樓的窗戶斜射進來,許碉清楚地看到周蒙下巴上已經有了隱隱的青色。她的臉就燒了起來,給他擦碘酒的時候,周蒙說,右手受傷,你擦左手干嗎?她才發現自己居然拿錯了手。
這件事以后,一夜之間,許碉與周蒙就疏遠了。只是,晚自習下課后,許碉能看到街燈下,隔著一段距離的周蒙的影子,與她的疊在一起,她的心就撲通撲通沸水般歡騰起來。
許碉篤定地以為周蒙是她的,因為他幾乎都不正眼看除她以外的其他女生。打完籃球,他只喝許碉遞過去的礦泉水,用她手里的毛巾擦汗。這讓許多暗戀他的女生,恨得紅了眼。她們的眼神越是要噴火,許碉的心越是甜蜜。
可她沒想到,周蒙早就有了夢中人。那天,周蒙翻出筆記本指著一張照片說,看,她答應做我女朋友了。許碉立刻想到了她就是那個假洋鬼子筆友。她的心一涼,接著又自我安慰,他們隔著整個太平洋,也只能是望梅止渴。那一年,周蒙22歲,她21歲。在同一個城市里念大學。周蒙還是她的保護神。
周末早晨5點,許玥就被周蒙的電話驚醒,他興奮地向許碉借她的單車,他說,她從美國來了。許碉擁著被子呆呆地坐著,心一陣陣地縮緊。
在KFC里,許碉見到了林潔,周蒙的假洋鬼子女友。她沒想到,林潔居然淑女得那么徹底,潔白的雪紡淑女裙,柔順的披肩發,笑起來的時候,會微微地抿嘴,喝飲料不出一點聲音,連耳垂上的那顆小紅痣,都那么的可愛。周蒙熱切的,有絲絲畏怯的眼神始終緊緊地追隨著她的身影。
許碉透過玻璃反射看自己,清水掛面的頭發,簡單的T桖,洗得泛白的牛仔褲,眼神就一點點地黯然了下去。
林潔很快就回美國去了。離開的那天,許碉親眼看到周蒙的吻落到了林潔的唇上。那是她夢想了千百次的,溫暖而柔軟的吻。
許碉厚著臉皮問見過林潔的人,所有人都告訴她,如果周蒙放棄林潔,那他準是被燒壞了腦袋。一時間許碉沮喪得自殺的心都有。
可第二天早晨,許碉又堆著一嘴的牙膏泡沫對著鏡子大吼,許碉永不放棄。然后,精神抖擻地出門了。
她開始了對自己的全方位改造,報名進了淑女學校,把從前的球鞋,T恤統統扔進了垃圾桶,換成了充滿女人味的洋裝,穿高跟鞋,買回來一堆時尚雜志當教科書。幾個月后,當她出現在周蒙面前的時候,有那么一刻,他看她的眼神是專注的,甚至有點迷戀。
許碉的心迅速地淪陷了,她想,為了那么一眼,值了。
她沒想到,周蒙是來向她告別的,他說,我得在林潔回來以前賺夠錢。他打算去建筑工地開挖掘機。
許碉狠狠地喝了一口酒,辣得她流了一臉的淚。當她抬起頭的時候,周蒙的臉在酒吧迷離的燈光下,遙遠得像他們從來不曾一起長大,她不曾知道過他的夢想。
那個想做飛行員的少年,早已被歲月淡忘了。
那天他們喝了很多酒,啤酒紅酒雞尾酒,到后來,誰也看不清手里端的是什么。第二天,在刺目的陽光下醒來,許玥就先哭了起來,床單上赫然有一攤殷紅的桃花,還有她在頸項上的朵朵淤青。
周蒙睜大了眼睛,腦袋里一片混沌,等到徹底清醒以后,他幾乎是裹著自己的衣物落荒而逃。他囁嚅而艱難地對許碉說,對不起。
許碉說,對不起沒用,你得對我負責。
然后,狠狠地撞上了門。那時距離林沽與周蒙約定見面的時間還有3個月。
周蒙躺在床上,盯著白色的床帳發呆。后來,他終于給許碉發了短信,告訴了她工地的地址,問她,你好嗎?許碉只回過來惡狠狠地一個字:哼!
周蒙心煩意亂地過了一個月,風平浪靜,他漸漸地忘記了與許碉之間的一切,每天在MSN上上與林潔情意綿綿??伤鰤舳紱]想到的是,當林潔剛下飛機出現在他見面,他張開手想迎上去的時候,許碉卻從天而降,生生地隔住了他,手里還攥著一把酸角,腹部微微隆起。她對林潔燦然一笑說,謝謝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林潔的臉在瞬間扭曲。周蒙沒見過這樣的林潔,張開的手,就僵在了半空,許碉順勢靠上去說,親愛的,咱們回家吧。至于林潔的結局如何,她不想過問。
其實,她未必是要打擾周蒙的幸福,可是,林潔并不是什么留學生,而是一個跨國的職業騙子,她看中的是周蒙的癡迷與清白的身世。這些,是許碉在飛機上,偶然看到了一張美國報紙,上面有林潔的照片。照片很清晰,甚至林潔耳垂上的那顆小紅痣,都能看得很清楚。
這些她怎么能告訴周蒙?那是他關于愛情的終極夢想。所以,她寧愿自己是那個錯的人,也不去揭穿她,只是盡了全力去保護他。
林潔走后,周蒙再沒有正眼看過許碉,每天下班不是跟一群人打牌,就是去喝酒。她經常要揣著錢,滿大街找他,去幫喝得爛醉的他還賭債。當她使出吃奶的勁扶著他走回家的時候,身上還穿著天藍色的空姐制服。
她拼命地當上空姐,是想替他完成藍天白云的夢;她努力地讓自己完美,證明自己的優秀,努力地,努力地讓他看到美好的自己??墒?,這些有什么用?
那天晚上,周蒙熟睡了以后,她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發現真正值得留戀的少得可憐。她在電腦前,搜索出了關于林潔的新聞,打印出來,把網址寫在了醒目的位置。做完這一切,天已經微微亮了。許碉拎著行李箱,在周蒙的熟睡里,離開了。
許碉以為自己想得很清楚了,放棄得很釋然了,可是,當飛機在4000米高空的時候,她的淚還是落了下來。轉眼,就沒了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