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哥一個電話,我就飛赴廣州。下了火車,他告訴我有人接我。龍哥把他的相片發到我手機里,說,仔細看看,是位帥哥。手機屏幕上一個劍眉朗目的大男孩笑容干凈。
火車站臺,我舉著手機四處張望。突然,手機鈴聲驟然響起,你是安曉果嗎?他站在我面前晃晃手機。我們相視一笑。原來龍哥也給他發了一張我的相片。
龍哥給我接風洗塵。悄悄問我,井深怎樣?我淺淺一笑。龍哥拍著我的頭,說,丫頭片子,沒眼光。我低頭不語。初相識,我記住他的名字,井深,比井都要深的人,是不是很神秘莫測啊。
過了一周,龍哥宣布,由井深做我的專職司機。
龍哥在這個生機勃勃的城市開了一家討債公司。雖然,我學的是財會。但父親總擔心贏弱的我受人欺負,于是10歲起我就開始學跆拳道,學了8年,己拿到跆拳道x級證書。幾個只會三腳貓的男人是奈何不了我的。
我來龍哥的公司給他管理賬目,順便用自己爐火純青的功夫替他討賬。最初龍哥是有些擔心的。因此要井深負責我的安保。
時間長了,慢慢了解,井深一點都不神秘莫測,相反,真誠,簡單,重義氣。他是一個孤兒,從小被龍哥家收留。大學畢業后,給龍哥開車兼保鏢。
井深每天接送我上下班,我們待在一個辦公室里。不去討債的時候,我會在公司整理賬目,他就站在落地窗前看風景。實在無聊,他會在一沓打印紙上隨手畫一些東西。陽光透過落地窗射進來,我能看見他鼻翼周圍飛舞的微塵。他畫得很認真,一筆又一筆,一張又一張。
據說,他畢業于一所著名美術院校。本來可以往這方面發展的,但是,為了報答龍哥的恩情。他舍棄了自己的專業,一直追隨龍哥。
偶爾他抬頭,我們的目光瞬間對接,一陣慌亂后,紛紛移開。
我很好奇,他到底畫什么。一日,他陪龍哥出去應酬。財務室只剩下我一個人,墻上時鐘的秒針一圈圈地不知疲倦地轉著,我有一陣恍惚。
我迅速打開他的抽屜,上面幾張畫的是窗外的大樓,桂花樹,慢慢地翻到底下,展開,畫的是一張完整的中國地圖,只是地圖的形狀不再是一只大公雞,而是一個長發披肩的少女。少女的輪廓清晰,美輪美奐。我的臉開始發燙。因為,那發型,那衣服,傻子都可以看出他畫的是我。而且,他還不打自招地在哈爾濱的位置上寫了清晰的三個字,安曉果。
晚上,井深同龍哥回來,看得出來他很疲憊。他送我回住處,我一只手壓住他的肩,不肯讓他再替我開車門,你也累了,回去早點歇著吧。
我的聲音極輕,飄散在空蕩的車子里,若有若無。
上樓,開燈,看見他開車緩緩離去。
躺在床上,拿起手機定時,明早,我要去追債。自從來龍哥的公司,已經追了很多債都安然無恙。雖然,那些都是一些小債,但是,我也有了不少經驗。
最初,他們看到我這么年輕的一個女孩子來討債,都很訝異。我夸張地哭訴,現在工作難找,這已經是我找的第36份工作了。如果討不回來債,老板就會炒了我。這家公司的待遇很好的,離開它,我不知道還上哪里去找工作。不知是我的眼淚、我的煽情起了作用,還是他們也覺得被一個哭啼啼的女孩逼著要債似乎說不過去。因此,每次沒怎么費周折,他們就乖乖地把欠款交到我手上。
喜得龍哥贊不絕口地夸我,妹子,身懷絕技啊。要知道,這些欠款,哥什么招都使了,他們就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拖欠。
這次討債,我莫名地心悸。半夜起來到書柜里面摸出一把水果刀揣到包里,昏昏睡去。第二天,井深送我到目的地,我面色平靜地下車。
“曉果”,他脫口叫時,我已在兩米外,回頭,沖他晃晃手機。手機震動,打開,是井深的信息,翩然而至,注意安全。原來他比我自己都擔心我的安危。
我心里一暖。想起他在火車站沖我微笑,生疏地叫我安曉果。如今,他叫我曉果,我叫他深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這樣心照不宣地略去彼此的姓了呢?
當我從那棟灰色大樓走出時,我看見望眼欲穿的井深眼里寫滿了焦慮和擔心。他惶急跳下車來接我,倉促間,懷里的水果刀咣當掉在水泥地上發出的聲音異常清脆震耳。我一驚,旋即,蹲下去揀水果刀。不經意間露出手腕上的劃痕,隱隱滲著血。
他一把抓住,眼里彌漫著驚恐,問我緣由。我沉默。
隨后,開門上車。他把車開到海邊,拉開我的皮包,明晃晃的也躺著一把水果刀。曉果,他的聲音哽咽。
我滿不在乎地笑,對這種難纏的公司討債動文的根本不管用,知道嗎,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只有不要命才會討到債。
為什么你要這么拼命?他握緊手里那把水果刀,心疼地望著我。
我看著喧囂動蕩的海水,沒答。有些事情他不會知道。
不管有著怎樣的故事,這些危險的事情應該由我去做。他說。
我搖頭再搖頭,你不覺得,女人討債要比你們男人容易得多嗎?
突然,我看見井深由于握刀太緊,手掌被刀刃劃破,鮮紅的血順著指縫流下來,一滴一滴。
我把他的手舉在唇邊,吮吸傷口,為什么要這樣?
我只想體會你的痛,他輕輕說。
我的淚大顆大顆覆蓋在他的掌心。
我要回了全部的貨款。龍哥帶大家去酒樓,慶祝我大功告成。這個貨款一直是龍哥的一塊心病。沒想到柔弱的我“輕松”地就要回了它。
井深來晚了,龍哥抓住他問,娶了曉果怎樣?
我嚇了一跳,不知龍哥要把我許給誰?接著,龍哥摟著井深說,我這個世交小妹妹,文武雙全。文能管錢,武能討債。她大學畢業,我一個電話,她二話不說就過來了。
借著酒勁的龍哥提醒井深,曉果是他的女人,別人請繞行。這個別人估計只有井深懂。龍哥根本不缺女人,他要娶我的目的,只是為了能幫他討債。如果他真愛我,這些危險的事情,他怎么會讓我去做。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是,欠了別人的情必須拿性命去還。
廣州的秋天結束了,龍哥讓我去山東討債。我捧著龍哥遞給我的資料,是份三角債。這種債最難討。張三推李四,李四推王五,推皮球一樣。這個債被推了5年。
井深勸我,危險,跟龍哥說說,別去了。我沉默地抱起材料夾往外走,他擋住我,我用材料夾輕輕打他的手臂,讓他閃開。干嗎攔我?我問道。
夕陽的余輝從窗外射進來,打在井深微微蹙起的眉。他語塞,他無法給我一個不去的理由。
雖然我讀懂了他眼里的疼惜和愛憐。可龍哥是一道魔咒,他不敢逾越。
送到住處,我茫然下車,幽幽說,山東回來,龍哥要我和他去城隍廟許愿。
如果井深阻止我去山東討債,我就會婉拒和龍哥去城隍廟。
夜色中,我一直期待他說出那個理由。可,他的嘴唇動動,終究什么也沒說。我的心很空,荒野一樣,無邊無際。
我緩緩上樓,進屋,開燈。站在窗前看井深站在樓下,黯然,消沉。他還是沒有勇氣說出自己心中想的。
我關上燈。一天繁星,一地落寞。訕東討債出奇的順利,心情大好的龍哥急忙帶我去城隍廟許愿。車子停在廟前,我下了車,畫了淡妝的我眼里掩藏不住憂傷。井深低頭,他不敢看我。
上山吧,龍哥催我。我咳了一聲,嗓音低啞。山路很陡,龍哥摟著我的腰。衣裙嗦嗦作響,我現在和一個自己不愛的人去乞求佛祖保佑我和他舉案齊眉,百年好合。
我回頭看見井深的背影,低落,蕭索。我知道,龍哥待他不薄,亦父亦兄。他不能橫刀奪愛。即使那是他喜歡的女子,即使那個女子也喜歡他。可是,他就是不能。
人世間,有一種緣分是不是一開始就設定在凄涼的無望中呢。冷冷的天,我的手指寒意彌漫。
那天的城隍廟,龍哥和我登到山頂。我雙手合十虔誠拜過佛祖,然后在許愿樹上留言。
第二天,龍哥告訴我井深辭職了。他說,這小子,當年我要資助他去英國進修油畫,他不干。現在我離不開他了,他卻執意要走。說什么,當年不如他的師弟都在英國開了畫展。他覺得自己也應該去英國進修。這小子,想起哪出是哪出,藝術還能當飯吃?無論我怎么挽留,他都執意要走。人各有志,不必強求。沒辦法,我只好放他走了。
井深沒有和我告別,他只在我的辦公桌抽屜里放了12張中國地圖,圖中凡是我討債的城市都寫著艷紅的安曉果三個字。我知道,那一定是井深用割破的手指寫的,他想讓我明白,我流血,他會心疼。
井深永遠不可能知道,我為什么要拼命替龍哥討債。當年我的父親因為一件官司受到牽連,被人強行關進精神病院。本來就心臟有病的母親受不了這個打擊,撒手人寰。年幼的我被龍哥的父親送進寄宿學校,所有的費用都是龍哥家承擔。
父親一關就是六年,是龍哥的父親托了很多關系才將他營救出來。還幫父親打贏了官司。為了救父親,龍哥家拿出了30多萬。出獄后的父親告訴我,龍哥一家將來讓你做什么,你都要答應,我們欠人家的恩情一輩子都還不完。
如果沒有龍哥一家,這世上早已沒有安曉果這個人了。父親和我的生命是他家給的,所以即使讓我用生命去還他們家的恩情,我也是愿意的。
一年后,我的身體微恙,我再次去城隍廟許愿。在一排排的紅布條上找我曾經寫的留言,一張張看過去,不經意間看見,有一張署名是井深的布條:佛祖,井深有2個愿望,一愿曉果一生平安,二愿曉果一世幸福。黑色的字體,遒勁,有力,透過布條散出清晰綿遠悠長的愛。
這個字條的旁邊就是我去年的留言,佛祖,曉果有兩個愿望,一愿井深世世安康,二愿,井深生生幸福。
歲月洗禮過的字跡在褪色的布條上靜靜張望,無聲無息,似乎在訴說著一段無望的愛。
我捂著胸口,一遍遍讀井深的愿望,讀到陽光停滯在泛黃的墻壁上不肯挪移,讀到我的眼淚跌落在青石地面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無論怎樣,佛祖知道我們在正確的時間里曾經相互愛過,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