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柯誦嶼和柯念嶼,這一對背負秘密的少年兄弟,終于在各自堅持的星空軌跡中背道而馳、漸行漸遠。他們究竟是在追尋想要的生活?還是在昨日的秘密中漸漸窒息?歐堇夜、夏聲、秦晚……究竟會給他們的生活帶來怎樣顛覆性的影響?
“嗯……”看著對方誠意漫溢的雙眼,柯鳴言紅著臉點了點頭。
“這幾年你過得還好DB?和弟弟一起搬到南方來了?怎么解決生存問題?自己打工掙錢付學費跟生活費?”
“嗯……是啊……寄住在姨媽家里……”柯鳴言知道自己說得越多就越容易穿幫,他便又將話題引回到歐堇夜的身上,“你呢?現在怎么樣?”
“就這樣吧,前兩年……發生了那件事之后,我就從學校退了學,跟著我爸來到了這里……不過當年那么做,其實我一點兒都不后悔。”歐堇夜慢慢地說著,似乎一直在斟酌著用詞和語氣,小心又緊張,“其實我有去學校弄到了你家的地址,還去找過你,但是你爸媽只說你轉學去南方生活了,卻始終不肯給我你新的地址。當然,他們可能也是為了保護你,怕你被人打擾……不過我真的沒想到會這么巧,居然又在這里碰到了你。”
然而柯鳴言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不咸不淡地說了句:“是啊,真的很巧。”
然后,他將目光投向了杳渺空曠的夜空星幕,不再言語。
“那件事,你的弟弟……他還是……不知道吧?”歐堇夜舔了舔干涸的唇,仿似不經意地問道。
身體顫了顫,柯鳴言的聲音竟然哆嗦了起來:“是的……他……不知道……”
“那就瞞著他一輩子吧。就算我以后遇見他,也一定不會告訴他的。”
柯鳴言沒有說話,只是神色木然地點了點頭。
“以后……我還能喊你原來的名字嗎?我是說。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歐堇夜局促地笑了笑,“柯鳴言……這個怪里怪氣的名字,我還真是不習慣哎……”
“喔,好啊……”
想要像以前那般輕松又自然,歐堇夜伸手輕輕拍了拍柯鳴言的肩膀,對方卻下意識地朝右邊縮了縮,然后又想要盡量自然地挺了挺身體。
歐堇夜的親昵動作,柯鳴言競已出現了小小的適應不良。
如果說更衣室里的偶遇,校園里的閑談,都是因為有外人在場而不可以情感失控,不可以將秘密流瀉——
那么現在呢?
此時此刻的現在呢?
只有我們兩個人的現在呢?
就像以前一樣的現在呢?
并沒有想象中的熱淚盈眶,或者是欣喜得大笑出聲,像是多年未曾遇見的老友各自經歷了顛沛人生之后終于在陌生街頭重遇。
是的,沒有。胸膛中并沒有久別重逢的那道熾熱暖流。
歐堇夜多少還是會有些遺憾和難過。
一定是因為那件事吧。
一定是的。
以無可逆轉的姿態,以彗星流逝的軌跡,將一切肆意改寫。
什么都變了。
回不去了。
“以后,歡迎你常來我家找我玩啊,就像以前一樣。”歐堇夜熱情地邀約他。
“嗯。”柯鳴言點點頭,“說實話,你的那些漫畫書可真叫人眼饞啊,我可以借一些回家嗎?”
“這還用問嘛,當然OK啦。”
“你老爸真寵你……”
“他對你也沒差的好不好啦!”
“他還是……那個樣子嗎?”
“是啦!還是怪嚇人的!一點兒都沒有變!他今天一定是有非去不可的的急事,估計是他手下那幫小子們惹麻煩了,或者又有追不回來的高利貸,需要他親自出馬。否則的話,他一定會在家等他這個如假包換的‘干兒子’!”
“呵呵……”
“吶,我說啊……”
“什么?”
“有些話說出來蠻肉麻蠻丟臉的,但我還是要說啊。”
“嗯。”
“能再次見到你,真的很好很開心啊。”
“是嗎?”
“當然啦。因為這么多年來,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柯誦嶼。”
而你可知道——
在你我之間,橫亙著的這道無聲又悲傷的螢光星河。
是我一而再再而三舍不得放……
卻又回不去的從前。
一口芹菜炒干絲,一口白米飯,就這樣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消滅著手里的便當。
雖然這臨近十二月的天氣里,早上從家帶來的便當還沒過兩節課便被凍得像石塊一樣硬邦邦。然而吃完飯以后,灌一大杯熱水,肚子里“照樣會發出歡快滿足的咕嚕聲”。(應該是發出稀里嘩啦即將崩盤的拉肚子聲吧……)
因為和柯念嶼約定,在學校這樣的公共場合里出現的,便只能是“低調、安靜、如同透明人一般的柯鳴言”。課間一個人聽歌,除了體育課以外不跟其他男生踢球,午休時獨自去圖書館溫書,大課間不去商品部買零食(也是因為沒什么錢),不主動跟同學聊起除了學校和課程以外的話題,不過若有人問起也并不閃躲回避,而是把謊言撤得不露痕跡:我爸媽跟爺爺奶奶在北方工作生活,因為南方的教學質量和生活環境比較好,爸媽把我送到姑姑家來,是的,現在跟他們住在一起,好了,我去吃午飯了,小花園里陽光很好,一會兒上課見……
從不主動邀約,亦不刻意躲避。那若即若離的態度讓所有人都覺得,柯鳴言是個有一點點冷淡的普通男孩子,對誰都是客客氣氣,卻又有著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感。長得帥,運動好,生活簡單,沒什么復雜的人生經歷,更沒聽說過有花俏的戀愛經歷——這樣璞玉一般的干凈男生,是女生眼中的一塊寶,尤其是在表現出色的段考和運動會之后。
各種打探和關注,善意的或是目的性強烈的接近。都被他以太極推手搪塞婉拒。靠近者尚不自知,便被那輕巧溫柔的動作調撥方向,不聲不響地背離他遠去了。
隱形人、透明人做不成,便索性做一個冰山小王子,成為一個……虛偽世故的存在。
不知道柯念嶼會不會忍得很辛苦,反正自己……也已經習慣了。
此時此刻,同學們大多在食堂或者教室里,聊天打屁,你一口我一口,熱熱鬧鬧地共享著午餐。午后的小花園一片寂靜,只有紫藤花架下坐著一個女生,也是一個人悶頭吃著手里的便當。
喜歡的菜肴,此時卻冷得像一塊冰碴,將舌尖凍得發麻。
柯鳴言將便當盒蓋上。
“唷!”背后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差點被一口飯給嗆死,柯鳴言詫異地回過頭:“秦晚。”
“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吃飯呀?”如同小太陽一般的存在。瞬間將周邊的溫度提升了幾度。
前面花架下的女孩聽見身后的喧囂,轉過頭朝他們這邊看了看。那是一個有著如水藻般蜷曲的栗色長發的女孩,一雙眼眸也是琥珀色,卻透露出冷淡的光線。柯鳴言朝對方點了點頭表示歉意,女孩沒有任何反應地將頭調轉回去。
“這里比較……比較……”柯鳴言卻找不出任何理由,“……比較涼快。”
“啊哈?你就那么怕熱啊?”秦晚將頭探過來,“吃什么好東西呢?”
發現他的便當盒里只有口味寡淡的芹菜,女生立刻將手里香噴噴油滋滋的臺灣烤腸遞了過來:“我媽做的,分你一根,趁熱吃吧。”
還沒等男生回應,她便將烤腸塞到他手里,然后自顧自地在他身邊坐下,大嚼起自己手上的那根。
“喂……”柯鳴言卻拿她沒有一點兒辦法。
“別害怕,放心吃,沒有毒,”秦晚笑嘻嘻地打著哈哈,“也不會對你說‘吃了這根香腸你從此就是我的人’這樣的話。”
“啊哈?”
“就是不會以小恩小惠脅迫你跟我交往啦!”眼看秦晚手中的香腸已經被消滅掉一大半,“偶像劇里不都是這樣演的嗎?”
“呃……”柯鳴言搖了搖頭,然后咬一口烤腸,鮮嫩肉質的芬芳氣息撲打著味蕾,在這一刻他竟然有股想要流淚的感動,因為——它是熱的!
“好吃不?”看見對方復雜紛呈的表情,秦晚倒有些摸不著頭腦。“還是……味道有點不太對勁?”
“沒,沒有……很好吃。”柯鳴言索性也開始大嚼大咽,幾口便把那香腸吞下了肚。
“哈,那就好!”秦晚放下心來,“看來我媽的廚藝還蠻適合你的口味,這樣好了,過幾天你來我家吃飯吧!讓你嘗嘗我老媽的招牌咖喱雞丁,那個鮮美喔,估計連印度人都欲罷不能……”
“去你家……吃飯?”柯鳴言怔住。
這個時而脫線時而細膩總搞不清楚她的調頻在哪個波段的……奇怪的存在,卻總會在某一時刻奇妙又準確地撩撥起自己的心弦。如同一股撲面而來的暖流,讓你猝不及防,也不知道來自于何方,卻總能讓你的精神為之一振。
什么都無需計較,只要承接就好。
這霸道放肆的好意。
這暖融融。熱乎乎的友善。
或許。這就是她對于“朋友”的定義。
柯誦嶼的腦海之中,瞬即閃過一抹明亮的金黃色。
那是冬日午后在足球場上并肩追逐的暢快淋漓,那是饑腸轆轆的傍晚共享一枚紅豆餐包的狼吞虎咽。那是下著雨的深夜兩人撐著一把雨傘在下了晚自習的回家路上緊緊依偎……
是的,曾有一個人,也像秦晚這般,讓柯誦嶼深深相信,在這悠遠天空的無窮盡頭,其實有著氣若游絲但卻無法抹滅的羈絆。與血緣無關,與責任無關,與目的無關,卻由始至終都能交匯著,粘連著。交纏著,透露出一抹毋庸置疑的狠勁。
如此霸道又放肆地想要成為陪伴在身邊的堅固地標,毫不猶豫地給予著,毫不算計地付出著,毫不吝嗇地照耀著。
如同太陽一般的溫暖存在。
明明是由衷的感動,卻被對方誤解成猶豫不決的顧慮。
“干嘛啦,我媽又不會吃了你!你怕什么怕啦?況且,你能去那個小子家。干嘛就不能去我家做客啦?”秦晚不滿地嘟起嘴巴。
“那小子?”柯鳴言一愣,一抹不祥預感奇異地籠上了心頭。
“咦,你還不想承認啦?就是二年級那個有名的‘金毛黑面王’歐堇夜呀。有同學說看到你和他一起上了他家那輛奧迪A8,難道是別人看錯了?”
“哦……”柯鳴言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念嶼,是你去了歐堇夜的家。
“你怎么了?”秦晚好奇地打探道,“不過他找你干什么呢?不會是真邀請你去他家做客吧?說實話,大家還都挺好奇的呢。還有人說你們兩個早就認識了,而且交情匪淺呢……”
“沒有,不,沒有……”柯鳴言矢口否認道,“我只是……只是去他家吃頓飯而已。”
可是——
念嶼,你什么時候又跟歐堇夜扯上關系了?你去他家里做什么?他對你說什么了嗎?你又跟他說了些什么?為什么我辛辛苦苦想要回避逃離的,你卻總要去迎頭撞上呢?而且——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不過……那個……”秦晚吞吞吐吐。
“怎么?”柯鳴言緊張地追問道,“你是知道些什么?”
“那個歐堇夜,好像口碑不太好。他爸爸是一個高利貸組織的頭目,說白了,就是混黑社會的。聽說他之前在北方念書,好像在學校里犯了什么事,家里出錢幫他給擺平了,然后才全家搬到南方來的。告訴你哦,不過我只是聽來的……有人說他把老師給殺了哎……”
“夠了。”
“欸?”
“你說夠了沒有!”
柯鳴言猛地站起身來,面色蒼白,身體微顫。
“你……怎么了?”看見他的反應如此強烈。秦晚錯愕地呆住了。
柯鳴言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自己難以抑止的強烈心跳,然后對著秦晚勉強笑了笑:“快要上課了,我先回教室。”
他轉身離開,走得失魂落魄。
流言有一百萬分貝,熙熙攘攘,鋒利異常。
如果是關于你的,那也是關于我的。
每一根都寒光凜冽,刺入胸膛。
夠了,真的夠了。
什么時候才肯善罷甘休?
什么時候才能好好地喘一口氣?
我真的,就快沒力氣了。
黲
夜之城池。
喧擾熙攘的酒吧街。
鋼化玻璃門被人推開,隨即傾瀉出震耳欲聾的音樂鼓點。
有一個小女生踏著節奏走了出來,那是一個如同來自二次元世界的萌系美少女:粉色營絲短裙配白色小短靴,垂順的亞麻色長發上綴著兩枚蝴蝶結。甜美夢幻的妝容上點了幾滴晶瑩閃爍的水鉆淚痣,耳朵鼻翼脖子手指上的水晶飾品熠熠奪目。
令人詫異的是,那個小女生大大咧咧地走到馬路邊的橘色路燈下,旁若無人地叼起一支煙,“啪嗒”一聲點上火。所有動作一氣呵成,自然熟練。
“呼”的一聲,她抬起頭朝著未眠夜色輕吐一口氣,有一縷白霧離散。而系著粉色緞帶的脖頸上,隱約看見有凸起的喉結微微動了動。
好像終于松了一口氣。
好像只有此時才能夠變成真正的自己。
……而不是那個叫做“柯鳴言”的家伙。
低頭看看自己的這身打扮,男生輕笑出聲,那口吻不知是欣賞自得,還是輕蔑鄙夷。
抽完煙,他掏出口袋里的手機,打開收件箱再次核對地址:瑪利亞狂熱二樓左手第三間。
然后,他將地上的煙蒂狠狠踩滅,轉身回到了酒吧。
周圍一行夜游中的年輕人,全都看傻了眼。
十分鐘后。鋼化玻璃門再次被人推開。
穿著白色襯衣,黑色西褲的柯鳴言走了出來。他的黑發清爽干凈,臉色白皙俊美,耳朵鼻翼脖子手指上沒有佩戴任何飾品,看上去乖巧聽話,一如任何一個正在念中學的普通男生。
他朝手心呵了一口氣,聞了聞,往嘴里丟了塊口香糖。
然后,他拎著書包,轉身拐進右手邊的小巷子里。
——那條通往“情人街”的小巷。
與此同時——
馬路對面,歐堇夜和老爸以及手下的一大幫兄弟走出一家叫做“BABYFACE”的PUB會所。
“剛剛經過的那孩子……是不是小嶼?”老爸的眼神落在馬路對面,他不太確定地問道。
“怎么可能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柯誦嶼那家伙是個乖小孩。”歐堇夜連忙擺手否認。
“真的不是?”老爸思忖著,似乎并太不相信他說的話,“這孩子長得很惹眼,我應該不會看錯啊。”
“好啦好啦,我說不是就不是啦,”歐堇夜拼命催促著,“喝了一肚子酒,大家早就餓扁啦!趕緊去吃夜宵啦!”
一大群人熙熙攘攘地簇擁著離開。
歐堇夜停下腳步,回過頭朝馬路對面的那道小巷子深深地瞥了一眼。
——他消失的那個路口。
當冰雪遇見陽光,就算逃避閃躲,也終會被消融殆盡。
然而在漠漠寒夜里,雪水又會再次無聲累積,封印成根深蒂固的城堡。
日出消融。日落凝結。
如同這日復一日,快樂或悲傷的遇見。
囚禁在你我——
半是希望,半是淪陷的宿命里。
生命里短而又短的相遇——
卻注定了是場奇跡。
5:00PM,城市中心廣場。
星期日的夕陽余暉泯滅之前。
游人逐漸散去,鴿子低空徘徊,不遠處的教堂敲響晚禱的鐘聲,流浪藝術家收拾著畫板,街頭歌手準備去小酒館喝一杯,售賣氣球和熱狗的小販正進行著打烊前的半價促銷活動,挽著花籃的小女孩把最后一支紅玫瑰送給了一對情侶。
珊瑚色晚霞輕漾起慵懶又雋永的氣氛,然后天空漸漸暗下來。
柯鳴言坐在噴水池旁的長椅上,眼看著路燈“突”地一聲亮了起來,他掏出手機把通訊簿翻到“夏聲”那一頁,剛準備按下——
“你想好要什么了?”
眼前站著的女生身材纖瘦頎長,黑發籠成馬尾垂在腦后。她穿著庚斯博羅灰衛衣和愛麗絲藍仔褲,腳上是紅白色經典款CONVERSE帆布鞋,肩上背著純白色JANSPORT雙肩包,鼻子上卻架著一副不合時宜的深栗色太陽鏡,夸張地遮住了她大半張清秀白皙的臉龐。
“呃……夏聲?”柯鳴言差點兒沒認出她來。
其實和那一天也沒有太多不同,僅僅沒有戴耳機,沒有手執麥克風,此時的夏聲卻如同任何一個城市中學里的普通女生,面容姣好,瘦且高挑,青春活力,時尚又冷傲。
“到底要什么?”夏聲摘下太陽鏡,目光冰冷如昔,“快點說吧。”
“馬上離開這里,幫我保守秘密,我需要給你多少錢,你才會肯這么做?”
這是上一次見面時,夏聲對自己說的最后的話。
到底想從對方那里得到些什么呢?
其實自己并沒有想好。
于是今天會約夏聲見面,其實還是有些唐突冒失。畢竟維系在他們兩人之間的纖細線索,便只有如同電影和小說中才會出現的情節:偶然被撞破的驚天秘密,保密者與被保密者之間的糾纏追逐。
按照風格來劃分,緊跟這一場序幕之后的,很可能是一場懸疑推理片,弄不好就是動作槍戰片,那么導演會不會玩性大發,把這個故事即興篡改成一部愛情文藝片呢?
咳咳……我看最多也就是以鬧劇收場的滑稽賀歲片吧!
但自己總不能像上次那樣,故作無辜地再說一遍:“想要的東西現在還沒有。等想到了我再給你打電話吧。”
那今天自己給她打電話,難道是帕金森綜合癥發作顫抖著手指按錯了號碼?還是手機放在褲兜里忘記鎖鍵盤于是自動撥號?
總之再說這樣的話,夏聲很有可能立刻掉頭走人。
畢竟對方是抱著“償還欠債,擺脫威脅”的目的,才會肯出來跟自己見面的。誰還有空跟你一直兜兜轉轉。繼續浪費時間呢?
那么自己呢?
難道不是抱著“狠敲一筆”的目的,才會讓對方戰戰兢兢不得安心嗎?如果是這樣,不如就索性隨便報出個“對方尚能承受反正自己不虧”的數字,然后丟給她銀行賬戶的號碼,不就好了嗎?
不,不是的,怎么可能是這樣。
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這樣的想法。
從一開始就是夏聲在自說自話,非要用“等價值的條件來換取秘密的妥帖保護”。
可是……自己也沒有當場拒絕呀!
如果當時就拍著胸脯說出“放心吧,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也不需要你付出什么代價”這樣的話,不就好了嗎?
不就從此了結,再無瓜葛了嗎?
兩道原本平行的光線,在空氣微塵的作用之下,偶然交錯,然后回歸既定航線,投奔向各自未知的前方。
還是……是自己在期待著什么呢?
為什么會在這樣的一個星期天下午,會突然想跟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孩再見面呢?
難道只是因為天氣很好?
難道只是因為不用上課而打工正好輪到柯念嶼于是自己閑得無聊?
還是……
還是只不過……
只不過是想……
再見到你而已。
好像思考了很久,男生終于哭喪著臉抬起頭:“我……還是沒有想到……”
“哦”了一聲,女生好像并沒有感到很意外,她將書包放在男生身旁的長椅上。
“我請你吃個熱狗吧。如果吃完之前還沒想到,那這枚熱狗……就當做是你對我開出的條件吧。”
說完,女生轉身向販售熱狗的食品攤位走去。
“等等。”男生在后面叫她。
“欸?這么快就想到了?”女生停下腳步,轉過頭看他,“果然還是覺得,熱狗這樣的條件。開得太廉價自己太吃虧了吧。”
“嗯。所以我還要再加一杯熱可可。現在和熱狗組成特價套餐,打包販賣。”
“噗……你知道得還真清楚嘞。”
“你來之前,我都已經在攤子前面轉了好幾圈了……”
“……”
好像只要一說到吃,再善于偽裝的人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最孩子氣的一面。
柯鳴言看著身邊大口吃著熱狗,被熱可可燙得直咂嘴的夏聲,很難把她和那一天的“白雪歌姬幕后代唱者”聯系起來,也很難把她跟剛剛的“冷酷心愿償還者”聯系起來。此時的她,不過就是個嘴饞單純的小女生嘛。
不知怎么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大口吞食著臺灣烤腸的秦晚,柯鳴言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笑什么?”夏聲嘟囔著嘴問道。
“嗯,沒有,”柯鳴言搖搖頭,眼神飄向夏聲的白色書包,“所以你接下來是要去……演出?”
“不是啊,剛剛結束補習班的課……”夏聲搖了搖頭,“上了一下午,所以餓死了!”
“啊哈?你也要上補習班?”柯鳴言吃驚不小。
“嗯?你以為呢?”夏聲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以為我這個年紀的女生,不去念書的話,應該去干些什么呢?”
“呃……你不也算是半個演藝圈的嗎?不都說是快要出道了……”
“噓……”
“放心啦,我一個人都沒有說哦。”
柯鳴言抬起頭微笑地著看她。僅存的夕陽余燼變身為魔法師的道具銅鈴,發出清脆響音,將最后一丁點兒魔法粉末撒在他的額頭之上。
光輝耀眼,少年的微笑如同恒星一般讓人安心。
眼前的你,身邊的你——
信誓旦旦的樣子。
一本正經的樣子。
拍著胸口,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樣子。
竟與當年的那個人,形影重疊,投射出同樣的溫暖光線。
讓我在一瞬間,有種可以依靠的——
錯覺。
夏聲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你一定認為,做歌手是件很風光很開心的事情吧?”
“歙?”
“雖然現在是幕后代唱者的身份,但只要在舞臺后面唱幾首歌,便能賺取對于學生來說相當不菲的收入。而且,出道新聞發布會、首張唱片、全國巡回演唱會……這些全都在計劃安排之中,好像離一飛沖天的日子也并不遙遠了……”
“……”
“一般人,都會這么想的吧?”
“嗯。至少不會像我這樣,需要在學校和打工的地方來回奔波,需要很辛苦才能生存下來啊。”柯鳴言想了想說道,“你的生活,會更有希望,也更有奔頭吧……”
“那如果我告訴你,其實唱歌也只是一種謀生手段呢?”夏聲輕笑出聲,臉上露出無謂淡然的神氣,“這份工作,與在學生食堂擇萊和打飯,在街頭派發面紙和傳單,在雙休日早晨挨家挨戶遞送報紙和牛奶……是性質一模一樣的打工……只是為了賺錢,賺更多的錢。”
“欸?”
原來并非是自己所想象的……那么開心,那么輕松。那么能量滿載。
原來對方也是過得了無生趣,當做苦工在努力支撐著。
可是,為什么要這么說呢,明明是有著光芒四射的未來。
讓人迫不及待想要雀躍奔向的未來。
或許做藝人,也有著常人所不能企及的無奈和辛苦吧。
此時的夏聲被暗沉暮色籠上一層微涼氣息,看上去是那么的輕描淡寫,意興闌珊。
“會很吃驚嗎?其實我和你是一樣的。而我比你更痛苦的是,因為工作多少都會耽誤一點兒課業,我還得在有空的時候去上補習班,拼命地向前追趕。”
“為什么還要上學呢?你現在做的工作,是大多數人夢寐以求的呀。很多人都會為了夢想,而拋棄一切。”
“因為……不想讓某個人失望吧……”
夏聲抬起頭看天空,第一粒星已經亮起,如同遙遠而又靜默的注視眼神。
在她的眼睛里,閃爍著希望,亦同時流露出疲憊。
她是一個……不得不拼了命奔跑,卻做夢都想要停下來的孩子。
而自己呢?
不也是同樣地疲憊不堪,同樣地身不由己嗎?
面對命運的擺布和捉弄,一籌莫展,束手就擒。
“所謂活著,便是日復一日的抗爭和……失望吧……所有人都一樣,怎么活著都一樣……”
夏聲將最后一丁點兒熱狗吞咽下去。拍了拍手掌:“你上次說,你叫……柯誦嶼,是吧?
“啊……嗯……”
柯鳴言的腦海中,又浮現出那一天的自己。
“很高興認識你,夏聲,我的名字是——柯誦嶼。”
為什么,為什么會脫口而出自己原來的名字。
那隱匿著的身份,那不為人知的姓和名——
是自己選擇讓他們重見天日。化身飽滿字符,再度被他念出。
不是約好了,要以“柯鳴言”的身份繼續存活在這個星球上嗎?
為什么這一次,自己爽了約?
對不起。
對不起,柯念嶼,請原諒我沒有做到。
惟一的一次,忘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這一次,只有這一次,我想以真實的自己,來面對……
我喜歡上的那個人。
“那么,柯誦嶼,熱狗吃完了,現在告訴我,你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如果還是想不到,那我就先走了。”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
“欸?”
“我想到要什么了,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悄無聲息的古堡,漸漸凸顯出猙獰乖張的輪廓,如同被咒符封印了靈魂的惡魔,在夜色中次第現身。
“到了。”嘴里呵出白色水汽,柯鳴言氣喘吁吁地說道。
步行了將近一個鐘頭,從城市中心走到觀光區域,從暮色昏沉走到四下俱寂,他們終于抵達了目的地。
“這里是……凱奇魔幻城堡?”夏聲微微地皺了皺眉,“所以你帶我走了這么久,就是想帶我來游樂場?而且還是……關門謝客了的游樂場。”
經過了“夏日嘉年華”的旅游旺季之后,凱奇魔幻城堡每日的打烊時間,便從晚間的十點,提早到了下午的五點半。等到圣誕和新年的假期到來之時,這里才會重新恢復夜游狂歡的娛樂項目。
深秋入夜的寒風中,凱奇魔幻城堡如同被世人遺忘的荒涼廢都,被拋棄于盛夏和光芒之外。
柯鳴言輕輕撇了撇嘴巴,突然拉起夏聲的手,帶著她走向那深鎖緊閉的大門……后方。
果然,繞過城堡的半堵城墻,隱藏在獅子后山的藏青色巖石墻面上,有一塊半人高的缺口。冷風在城堡墻壁上的空洞中自由穿梭,瘋狂涌動。
很紳士地將手掌遮擋在洞口上端,柯鳴言努了努嘴巴說道:“進去吧。”
“啊哈?”夏聲警惕地看著他,“你要做什么?里面有什么?”
“你進去就知道啦。”
“可是,你怎么知道這里有個洞?不會是你扒出來的吧?”
“當然是我以前來過啦,你就放心吧。”
他的聲線仿佛沾染了些許魔力,聽上去讓人感覺寧靜安心。
夏聲的雙手攥緊了書包肩帶,彎腰,低頭……
然后,她一步跨了進去。
該如何形容此刻呈現于眼前的一切呢?
如同沉睡了千年的童話王國,終于被冒失魯莽的自己在某一天突圍闖入。
還沒有準備好開門迎客,王國里所有的臣民都深陷于酣暢甜美的睡夢中。
旋轉木馬光彩盡失,再也不能吟詠歡快雀躍的歌謠,跳起高低錯落的舞蹈,馬兒們耷拉著腦袋,南瓜馬車再也無法將魔法施展。摩天輪靜靜地睡著了,就像不再工作的鐘擺,從此連時間也靜止下來。高空秋千是沒有風撩撥的風鈴,再也奏不出叮叮咚咚的交響樂。巧克力糖果屋宛若蠟像,再也揮散不出讓人欲罷不能的芬芳味覺。熊貓人伏在長椅上沒有打呼嚕。鬼屋里的魑魅魍魎們也暫時忘卻了人間的哀傷。
而自己這個誤打誤撞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面對著童話世界的寧謐睡顏,也只得錯愕呆立,不知該如何是好。
生怕這不小心的一舉一動,便是唐突,便是打擾。
“喂。你還不過來?”
柯鳴言已經跑前面去了。他站在暗影中,搖晃著雙臂,朝自己揮手。
“可是,我們沒有買門票哎!”夏聲竟有些不知所措。
柯鳴言忍不住笑出來:“廢話,如果要買票的話。我就沒錢請你來玩啦。”
然后,他張開雙手在原地轉一個圈,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張揚表情,就好像……他是這個城池里的王。而那滿世界沉睡著的玩具,都是他的屬下,都是他所統帥的臣民。
“把學業打工壓力煩惱什么的,都統統拋到九霄云外去吧。這里是異世界的夜樂園,這里是傳說中的WONDERLAND……我是沉睡已千年的守園人,只等有一天為你將這流光溢彩的景象開啟。公主殿下,歡迎你的到來。”
當他的手臂落下——
全場彩燈倏忽燃亮,旋轉木馬轉起圈兒,摩天輪緩緩啟動,瘋狂咖啡杯哼唱扭擺,高空秋千等人來共舞,海盜船鳴響了汽笛,走馬彩燈投射出斑駁光影,電動小丑玩耍著彩蛋,輕松小熊跳起滑稽可愛的“扭屁屁舞”。
空無一人的迷幻城池。喧嘩開場,狂歌狂舞。
只等幸運的王子公主來領銜主演,共赴那夜之狂歡。
“啊……為什么?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了?”夏聲被眼前的奇異景象驚呆了,“明明都已經閉園了,明明一個工作人員都沒有……”
其實只要知道這游樂場的電源總閘在哪兒,實現這一切也并非是什么難事。
柯鳴言抿了抿嘴,沒有回答她。
然后,他輕輕牽起她的手,走進這一片歌舞升平之中。
舞蹈吧,就像從未悲傷。
歌唱吧,直到天光微亮。
狂歡吧,就算總會散場。
至少——
此時此刻的我們,快樂單純,不訴離傷。
自摩天輪內俯身向下——
整個“凱奇魔幻城堡”被籠罩在一抹奇異的光暈之中。
樂聲嘹亮,彩燈交錯,所有娛樂設施歡快又順暢地運行著,讓人誤以為時光倒流回盛夏時的狂歡節,園內游人如織。場面熱鬧非凡。
隱匿在這歌舞升平之后的,則是那一整座沉浸在黑暗中的獅子后山。
而更為遙遠的城市周邊地帶,農田果園鋪展綿延,一派安靜無言的模樣。
放眼看向視界囊括的最遠方,這座城市燃點著星星點點的燈火,疏離又縹緲,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的盡頭,和星光寥落的寶藍色夜空連成一片。
就算內心再繁花錦簇,我們生存的這世界,卻仍舊是荒蕪一片吧。
這歡樂雀躍的小小微光,又如何能抗衡夢醒之后的失落感傷。
“吶……”終于從剛剛海盜船的瘋狂心跳中緩過神來,夏聲仿佛對身邊正發生的這一切仍舊難以置信,“還是覺得……好像是在做夢一樣。”
柯鳴言輕輕笑了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夏聲沉浸在歡愉的想象之中:“如果能有維尼熊送的七彩氣球,還有一杯三色冰淇淋,那真的就是太完美了。”
此時此刻,摩天輪正慢慢攀爬至圓弧軌跡的最高峰。當他們所在的包廂正好抵達上升與下降的那個臨界點,亦是在這座平原城市中所能企及的最高位置時——
“噼啪——噼啪——噼啪——”
柯鳴言的手中,多了兩支線香花火。那微弱渺小的橘紅色光芒,正跳躍著最歡快耀眼的舞蹈。
“對不起,因為不是狂歡節,也弄不到煙火操作室的鑰匙,所以沒辦法請你看大型禮花了。”柯鳴言把煙花遞到她的手里。
身邊的女生笑得溫暖輕漾,她接過那兩枚燃燒著的璀璨花朵,迫不及待把手伸出窗外。
夜之半空中——
她畫一道左半邊圓弧。
他畫一道右半邊圓弧。
合起來便是一粒躍動的心臟。
她素描一只海豚。
他為她添加波浪線變成海洋。
合起來便是自由遨游的天堂。
天空是深藍色畫布,煙花是熒光色畫筆。
一筆一畫,一筆一畫。
在這最靠近天堂的地方,他們的快樂完勝所有哀傷。
“所以你的真實身份是……魔術師,對么?”夏聲抑制不住滿臉興奮。
“其實是……我今年夏天在這里做了兩個月的暑假工,所以才會知道,哪里有缺口可以溜進來,而機器們的電源開關又在哪里。嘿嘿。”柯鳴言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你也太厲害了吧!”夏聲由衷地贊嘆道,“做你的朋友多幸福啊,可以免費夜游魔幻城堡,整座園子都好像是專門為你們而開放,不用排隊,沒人打擾,隨心所欲玩到盡興。”
“我是……第一次帶朋友來。”柯鳴言的臉微微紅了起來。
剛剛得知游樂園的秘密時,柯誦嶼確實興奮了好久。
那無人打擾的夜,那一整園蓄勢待發的快樂,那肆無忌憚大聲嬉笑的自由,哪怕只是夜幕降臨之后可以大口呼吸的沁涼空氣,都讓人覺得歡欣不已。
他也記得,當自己把這個消息告訴柯念嶼的時候,他的臉上閃耀著夏日專屬的古銅色光輝:“真的嗎?真的可以嗎?那你什么時候帶我去呢?”
“用不了多久吧……”記得當時,自己是這樣回答的。
可是,為什么這輕松應允的誓約,至今仍沒有成行?
是因為功課太緊,是因為打工太忙,還是因為姨媽管得太嚴?抑或只是因為……
他們不可以同時出現在任何公共場合,不能同時出現在大家的面前。哪怕是偏離鬧市的郊區,哪怕是幽深寂寥的黑夜,也不可以,絕不可以。
在這個城市,他們再也不是柯誦嶼和柯念嶼,他們只能是合二為一的——柯鳴言。
是的,只是因為這樣一個最簡單,卻又最致命的原因,那最想環游的世界,最想和你一起玩要的樂園,卻只能一再拖延,如同美夢般虛無遙遠。
(待續,《深空之絆》余下篇章請見《深空之絆》單行本,敬請密切留意“小新”的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