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不知春日遙

如今我坐在高高的大殿上，聽著殿下群臣高呼萬歲，看著腳下千萬子民叩首跪拜，我卻還是想起了你。

十六歲，你救我于水火，流光似火的江邊，你用一錠銀子，毀掉了我年少的愛情。

二十歲，你送我入紅墻，鎏金的座椅上，你用一個笑容，奪走了我半生的心機。

二十一歲，我一個人坐在竹林里仰望星光，我知道我終究會為你長眠于此。

我知你是毒。是咒。是我此生全數的劫。

可我，從未想逃。我與你最初的相見，到底是福還是禍?

過了這么多年后，我站在宮圍深深的庭院里，看著滿樹純白的梨花，我依然沒有答案。

或許總有一天，我老到雙鬢斑白，老到臥床不起。老到再也不能去江邊看雪。不能去風月巷里聽琴的時候，我才會忘記那年那夜郊外叢林里明亮的月，忘記那月那天湖畔上茫茫的雪。

才能忘記你。

十六歲，我遇見你。

那天是我人生第一次穿起嫁衣，被人如眾星拱月般地抬到知府家。

喧鬧的鑼鼓與人聲直到夜深才安靜下來，房門被推開的那一刻，我從喜帕下面看到了知府跌跌撞撞的身影。

我握緊了手中的剪刀。

在他沖向我的那一瞬間，那駭人的笑聲剛響起來的時候，一個黑影忽地飛過，只是眨眼間，知府的身子重重地倒下來。

我急忙避開，大片的血從知府脖子里流出來。

手中的剪刀應聲而落。

那黑影正要離開，猛地停下來，他回身掀下我的喜帕，目光中竟有瞬間的怔忡。

帶我走!我的眼淚飛快掉下來，求求你。

蒙紗后年輕而輕脆的聲音響起來，當真要跟我走嗎?

我堅定地點點頭。門外已響起了仆人急促的敲門聲。我握住他的手，一雙眼里盡是乞求。

門外的敲門聲越來越激烈，他深深看我一眼，將我環腰抱起。飛窗而走。

半柱香后，在一個茂密的竹林里，他將我放下。

你走吧。他邊轉身邊解下蒙紗。

等下。我拉住他的衣角，這是哪里?

他不回頭，想了想，然后指著天空的一輪圓月，他說喏，有月亮的地方，自然是故鄉。他繞開我，繼續走。

帶我一起走吧!我跑到面前，雙手一伸攔住他。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樣子。我發誓這一生都不會再遇見比他更加俊朗的男子。

眉眼如星，鼻梁如山，在一身黑衣的映襯下，面孔愈發地白暫。見我攔他去路，他輕笑一聲，露出潔白的牙齒。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真要隨我走嗎?我值得你信任嗎?

是你救了我的命，生與死我都要跟著你!我看著他比星光還閃亮的眼睛，無比鄭重地點下頭，我信你!

可你……你終究會恨我的。他的嘴角微微上翹，竟閃過些許失意。

那夜風起的時候，他抱起我，消失在月色中。后來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日在樹林中就此別過，我與他，會不會有另一番結局?

或者我被好人家收養，或者我被山林野盜殺掉。

或者他繼續仗劍江湖，或者他被官府衙役捕捉。

但不論哪一種結局，都一定好過這后來發生的一切。

那晚，我們在郊外燃個火堆坐了一晚。

他說這離京城只有幾里地，天一亮便進城去。

末了，他將火挑的更旺些，然后將衣服扔給我，自己則從身上拿出一壺酒，他說，郊外風涼，你披上吧。

我接過衣服，看看他，然后一把搶過他的酒，咕咕猛喝了一大口，不等吞下去，便猛烈地咳起來。

他輕拍打我的脊背，笑得很是大聲，一雙眼里寫盡溫存，他說：我這酒很烈的，知府家的幾百個侍衛都是被這一壺酒灌倒的!說著就向我挪過來一些，把我的頭壓在他肩上，你還小，還不懂酒為何為酒，身體暖些了吧?

我點點頭。我們要去哪里呢?我抬頭問他。

我們?他的眉角彎起來。

對啊，我是跟定你的!我坐起來，認真地看著他。

夜還長。他伸開手臂將我圍起來，你睡會吧。

我聞到來自他身上的酒香，那是種讓人很甘愿沉淪的醇香，不一會，就閉上了雙眼。

那天夜里，我做了有生以來最美的夢。夢里那人他有著這世上最美的眼，最暖的懷抱。他與我騎馬奔跑在草原上……

只是夢中，都會笑出聲來。再醒來的時候，是在一間脂粉彌漫的屋子里。

翻身起來。那男子已沒了身影，桌邊坐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大娘，她見我醒來，連忙走過來，然后欣喜地拍了下我的臉，呦，果真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這一錠銀子也值了!

我警覺地坐直身子，和我在一起的男子呢?這里又是哪里?

那大娘的手帕掃過我的手。你那情郎呦。他把你賣給我了!姑娘，以后你就乖乖地跟著我吧……

那話一字一句地穿透我耳膜。

他，賣了我。

大娘走出門去，門外有鎖鏈的響聲，我飛快地跑過去，瘋了一樣地搖晃著門，可外面卻沒有一點人聲。

那么多的淚水瞬間流下來。

為什么，為什么擁有那么清澈眉目的你會這么對我?

你可知新婚夜里那把剪刀，并不是為了殺知府，而是留給我自己的，就在我已經有了必死的決心時，是你給了我生的希望，然而僅僅一夜之間，你卻又親手將我送入虎穴。

林中的那一抹笑，難道就已經預謀要這么對待我嗎?

我死死咬著自己的手指，痛哭出聲。

我開始絕食，將每日送來的飯菜砸得粉碎。每天夜里都會夢到他的身影，夢到他笑著對我說，你終究是會恨我的。

十日后，我將送來的飯菜通通吃光，撲了胭脂戴了珠花。

當晚，我成了整條風花巷里賣價最高的頭牌。

我在喧鬧地叫賣聲中笑得千嬌百媚。

我知，此生，我再不會信任何人。我成了京城里無人不知的風花巷第一頭牌，他們叫我，春瑤。

我學會了彈琴，吹曲，學會像這巷里所有女子一樣把來尋歡的男人灌得爛醉，騙光他們身上的每一兩銀子。

我漸漸失去了分辨男子模樣的能力。趙家的公子，李家的員外，甚至是那些衣著光鮮的王孫貴族，他們在我眼里通通成了一樣模樣，一樣的鼻眼，一樣的身段。

但每每醉倚在湖邊嘔吐，吐得眼淚妝容糊作一團的時候。分明眼前卻還有一人。

那人在云間，在霧里，在亭欄處，在波光中。

他有一雙情動的雙眼，在黑暗中漾著波動如水的光，他曾在紅燭搖曳的夜里拉起我的手，帶我遠走，也曾在郊外的篝火邊，笑得萬分寵溺……

我以為我早已沒了淚，我以為在那一年的十個日日夜夜中，我已然流盡了一生。

然而為什么，在想起他的一時間里，我依然會哭得失落無助，像個孩童般無措?三年后，將軍府邸元宵宴。

大雪紛飛中。我終是又遇見他。

那日將軍宴請朝中眾臣，請了風月巷女子吹曲助興。

我依然是京城人盡皆知的春瑤姑娘，是這正得龍寵威風八面的鐵將軍待過門的五姨太。

我記得那日將軍府內人聲鼎沸，流光溢彩的燈籠從門口一路掛到后院，我穿著將軍賞賜的白狐襖坐在上座，銀制的杯盞，濃香的桂酒里，我看不到自己的臉。

然而我卻看到他，那個穿梭在人群中熟悉的身影。握著酒杯的手猛地一顫，酒灑杯落。

我沖進人群中，向著那身影飛快跑過去。

那人正與眾大臣猜著燈謎，褐色的錦衣，黃色的襖，只是背景已然讓我卻步。

我在他身后停下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中，三年來，我不止一次地想象過再重逢的場面，我甚至想過用一把利劍穿破他的胸膛，讓他知道我這些年來的癡與苦。

然而就在我離他只有咫尺的時候，卻連伸手的力量都沒有。

我仿佛一座雕像，守立在那里。

直至，直至眾人都發現了我的存在，一一回過頭來，然后，他轉身……

我的一顆心猛地提起來，呼吸都快要停止。

那是一張……極其平凡的臉，他也有寬大的額頭，有筆挺的鼻梁……

我突然覺得身子一軟，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向后跌下去。

姑娘!身子被一支有力的胳膊穩穩托住。

一腔眼淚忽地散落。

推開那人的身子，向人群里漫無目的地走。

天空在這時飄起了雪花，大片潔白的雪落下來，我飛快逃離了人群，在后院的湖邊停下來，放聲大哭。

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哭到雙眼生疼，臉都要凍僵的時候，抬頭，發現眼前站著一個人。

我果真，讓你恨了吧。

我愣在原地。

那人用衣袖為我抹干淚水，一雙眼里盡是關切與不忍。

為什么，你都逃開了知府，卻又甘愿做將軍的小妾?他的眉輕輕皺起，目光里那隱隱閃爍的光，是不舍富貴的生活?他喃喃道：難道當年我不該帶你走嗎……

放開我!我向后退一步。我不知道在這么多年后再遇見他，我竟然會笑出來，這一次，是你賜我的，你現在是要我感謝你嗎?感謝當年若不是你帶我逃了，我今日……我猛地哽咽下去，今日我也不會榮成將軍的……五姨太……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亦不敢上前，只是原地深嘆一口，罷了，這原又與我何干呢。末了，他低頭輕笑，你覺得好。那便是好，我也便不用再記掛你……

夠了!我大聲喝止他。好?你覺得這樣便是好嗎?那我便好給你看!我狠狠地看他一眼。然后大步向前院走去。

他尾隨在身后，我聽到他一直小聲的呼喊，姑娘……

然，我的眼淚卻再次洶涌落下，當日你為圖錢財賣了我，今日又何必作一副假惺惺的同情面孔呢!

我用袖子一遍遍地擦干淚水，就是這張臉，這張足以讓天下女子癡迷的俊美臉龐，和那一雙寫滿了心疼與憐惜的眼，我才會枉枉地交付了小半生。

我越走越快，眼前飛馳而過三年前的那個深夜，揮之不去的卻依然是他身上甘醇的酒香與寬廣的肩。

我一路跑至前院，終于在將軍面前喘著粗氣停下來，在他也趕過來的時候，我一杯飲盡將軍的杯中酒，然后提杯高喊一聲：將軍千歲千千歲!

將軍愣住，眾人寂靜，繼而響起轟山倒海千歲千千歲的聲音。

將軍開懷大笑，將我擁在胸前，他喚我：春瑤……

我回頭向將軍的唇親吻下去……

四下再次悄聲。

余光里，一人轉身離去。

兩行清淚兀自灑下來。

這就是我。拜你一手所賜，久居風月場，而早不知何為女子廉恥的人。

是你成就的我。

你，可有愧?將軍準備在我二十歲滿時，娶我進門。

不是沒有人反對。將軍的門檻幾乎要被門客與大臣們踩破，他們不顧有我在場，指著我的臉對將軍說，您為國為君，一生盡忠戎馬，不可毀在這風塵女子手中啊……

將軍的夫人連同三妾室哭喊尋死，亦招招用遍。那夫人甚至動用了在宮中當宰相的舅舅，聲稱若娶我進門，便會讓他權財兩空。

將軍在深夜的亭中飲酒，我彈琴，他舞劍。

漫天飛落的雪融化在琴弦上，再彈，弦斷。

將軍忙收劍跑過來，他握起我的手，春瑤，你可受傷?

我搖頭，手指撫起他的臉，正值中年的將軍，亦有著俊朗的面容，比之心中那人，將軍更多些沙場的風霜，臉上身上遍布刀痕，他用手蓋在我手上，這世上，我唯獨只在乎你。

我轉臉，用力咬著嘴唇。

將軍攬我入懷，春瑤，若我不是將軍，若我沒有這良田與美宅，若我只是回到平凡生活，你是否還愿意跟隨我?

我將淚水吞下，將軍，我怎忍心讓你因為一介風塵女子，就拋開多年來用血肉換回的榮譽與身家。我輕輕推開他，在雪地上跪下去，春瑤無福消受，放春瑤走吧。

將軍忙跪倒，他扶起我，掃下我頭發上的雪花，春瑤，你心里有別人，對不對?

我愣住。

那日管家看到你在湖邊與男子糾纏，是那人嗎?將軍眼里，盡是真摯。

我沉默。

他比之我，或許更能讓你榮華，但那是天子家，春瑤，那道皇門，你更加進不得。

天子家?我抬眼看著將軍，他是?

他是當今太子。

沈鶴衣。大婚的事，依然有條不紊地操辦著。

在離我生辰還有半月時，有鑼鼓聲響徹集市，幾百侍衛鐵盔銀甲浩浩蕩蕩停在將軍府門口。

金黃轎子則一路入門登室，在大堂門口才放下。

將軍率領眾人在門口迎接，我躲在屏風后，聽到那太子千歲千千歲的呼喊聲。

果不其然，將軍夫人在朝中的宰相舅舅施了威，原本只是邊疆小小的戰亂。也讓皇上欽點了將軍出征。

太子滿面的歉意，一連向著將軍作揖數次，他說本不該在此時，朝野上下亦知將軍即將大婚……

將軍亦抱拳。皇命難違，臣明日便起程。

太子起身，在離開之時環顧一周，似乎沒有什么發現后。眼神黯淡下，轉身跨出門檻。

從大堂到門口，幾次想開口問將軍什么，卻又最終都吞回去。

我轉回身，他想問的，會是我嗎?

將軍出征那日清晨，我未相送。

只是人馬已經出發后，下人拿來一張紙條，說是將軍讓轉交春瑤姑娘的。

打開，那上面只有小小的一行字。

太子微服，住云來酒樓。

紙條的最后，他寫著春瑤，緣盡來生。

我握著那紙條，眼淚簌簌落下，將軍他到底不堪重負，選擇了放棄。傍晚時分，云來酒樓。

我搬出將軍府，易作男子樣貌，住進這間酒樓。

掌柜說有一隊看似宮里的人包下了所有上房，那為首的人倒是毫無官架，小哥若不嫌棄，住樓下可好?

我點頭，問掌柜，可知他們所為何事?

尋人。掌柜擋住嘴巴輕聲說，我時常看到那些帶刀的人進進出出手里都拿張畫像，京城里流傳說是宮里十九年前丟了個公主，老皇帝一直心不甘才派人出來尋。

那，尋到了嗎?

今日午后像是尋到了，來了一女子，長相與那畫像七八分相似……

我抬頭看看樓上。那間眾人把守的屋子，想來就是沈鶴衣的房間了。

我從袖口中摸出一錠白銀放在桌上，掌柜，幫我買些柴禾可好，越多越好。

子夜，整個京城都寂靜下來，只有打更人叮叮當當地報更聲。

云來酒樓突然傳來震天晌的驚呼聲，失火了，失火了。

一時間，全城的狗都跟著叫起來，濃煙滾滾地直沖向天。酒店二樓里瞬間竄出幾十個帶刀侍衛，轟地飛身下來，統統趕往后院。

那間房門也忽地打開，沈鶴衣剛一走出來，就被剩下的侍衛層層守住往樓下走。

我站在樓下，看著他。

幾乎在同一時間，他也看到了我。

瞬間明白了一切，他甩開所有人跑向我，他一把拉起我，起身飛走。

在城外的竹林里，他放下我，然后回頭看著我，記得這里么?

我不回答，你們要尋的真的是公主嗎?

沈鶴衣猛一擰眉，你如何得知?

你只答，是，或者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話，你們可能找錯了人，不是的話，那女子便白死了。我轉身背向他往城里走。

他伸手攔下我，我不懂!

沈鶴衣。四年來，我第一次叫他名字，卻不想是這樣的境地。

他目光沉靜，等待我的答案。

我要做公主。我要你償還這些年虧欠我的所有!我死死地咬下嘴唇。

春瑤。你當這是小事嗎?公主身上有小時候為父皇擋過的一劍之傷，這是誰都可以冒充的嗎?

如果我也有，你就可以帶我入宮嗎?

沈鶴衣握拳，到底為什么，為什么你要入宮?你要的榮華富貴將軍都給不了嗎?他怔怔地看著我，那么我呢?如果我要了你呢?

一句話。讓我猛地抬起了頭。

他重復，如果做了太子妃，你是不是就能滿足?他摁住我肩膀，一雙眼盯著我。

你……我看著他的眼，我還能相信他嗎?真的，還可以選擇相信嗎?我有片刻的遲疑，但很快推開他的手，四年前也是這個竹林里，也是眼前這個人，用一樣動人的目光讓你相信，他會帶你走，會帶你逃離這一切。

然而……

我轉身向前走，你不回答我，我當你答應了，我與那畫像也有幾份相似，只要我有那道劍傷，你便帶我入宮……

春瑤……

我飛快地跑起來，他的呼喊聲我已然聽不到，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是四年來風月巷里男人賣醉的聲音，是那些銀兩砸在我身上的聲音，是知府迎娶我時震天的鑼鼓聲……

沈鶴衣，一切都太晚了。

我早在16歲那年的夏天，就已經失去了相信任何人的能力。當晚的那場大火，讓這個全京都最盛名的云來客棧變成了灰燼。

因為救火得當，當晚只死了兩個人，一個是住在上房的不明身份的姑娘，另一個，是酒樓掌柜。

而傷者就只有一個，因為沒有及時逃離，整個背部都被燒皺了皮。

那人是我。

當沈鶴衣想明白這一切，追回酒樓的時候，我已經用濕被蒙了臉與前身，縱身躍入火海中。

沈鶴衣不顧一切也躍身救我出來的時候，我的背部已經燒得血肉模糊。

他扯開被子急急地呼喊我的名字，他說春瑤，春瑤你醒醒……

我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鶴衣，沒有人能在這樣的背上，還找得到劍傷吧……

我暈死過去。

我知道沈鶴衣他定當認為我所做的一切，甚至差點丟了性命只是為了貪圖榮華富貴，如果只是這樣，那么我亦甘愿。

我甘愿在他心中，就是那么不堪的一個女子。

我早已。無所顧忌。一月后，我背后的皮膚結了痂，新的皮

膚正慢慢長出來。

太醫為我蓋好被，轉頭對沈鶴衣說，傷已無大礙，過了危險期了，公主可以回宮了。

太醫退下去。

沈鶴衣端起桌邊的藥喂我，他不言，我亦不語。

自從那夜火場后。沈鶴衣不曾看過我。他悉心照顧我，在床前陪過我整整一月，他不曾與我說過半個字。

我看著他的眉目，那里邊寫滿了恨與怨，我知，他恨的是我親手毀掉了他心中的春瑤。

于我心中，亦是長長一嘆。

在他這貴為龍脈的太子心中。這樣的惋惜已經足夠他傷身傷心，那么我呢?

沈鶴衣，你可知我16歲那年，即使萬般悲苦，但在我每一天清晨睜開雙眼的瞬間，我依然想起的，是那夜火堆邊你懷抱的溫暖。

然而，16歲之后，我便再也憶不起那夜的風那夜的月，我只依稀記得，曾有人，贈我以懷抱。

你可知，在一個懵懂少女的回憶里，更多的是被強行塞滿了男人貪婪的笑聲，風月場里撩人的琴聲。以及那些碎銀扔在我臉上的刺痛。

這幾年來，每日清晨伴隨我的只有惡夢驚醒的冷汗，以及在每個深夜里在木桶中用刷子將我自己刷得血紅的痛。

鶴衣，我早已沒有了夢。

踏入宮城的那一刻起，我這么久以來，第一次仰頭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看著走在前面的鶴衣，他已經換回太子的朝服，金黃的袍，玉制的帶，他走在所有人的前面，他有著這世上最尊貴的血統，他是天之驕子，是萬民的期待。

我突然放慢了腳步。

我叫他的名字，鶴衣。

他停步，卻不曾回頭。

我走過去，若我現在反悔，竹林那夜的話，我還能當真嗎?

我抑制住自己整個心的顫抖，死死地咬住嘴唇，血的腥味頓時充斥滿口。

他低頭，深深低嘆一聲，抬步向前走。

鶴衣。我上前扯住他的衣袖。

所有宮人都停下了腳步，向回廊這邊觀望。

太遲了。每個字都仿佛可以刺穿堅盾的長矛。我聽到心中有砰然裂開的聲響。

他用手掌推下我的手，父皇在等了，走吧。

他走兩步，又停住。

宮中雖繁華不盡，但也兇險殘忍，從這里到上清殿，不足百步，但你要走的，卻是這一生。從這里開始，每一步都需要你自己去走。

我再也不會，救你于水火。

他邁大步前行，宮人們都小跑跟上，只有我，站在那里。

一顆心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這，就是我想要的嗎?我強忍住淚水，深呼一口氣。

我是春瑤，從今日起，我一樣有著全天下最尊貴的血統，我一樣是天之驕子，我可以取黃金珍寶用之似泥沙。

然而，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擁有愛情。沒有人懷疑我的來路。

包括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拉著我的手，聽著鶴衣面無表情地講述著云來酒樓的那一場大火，他隱瞞了我的所有身世，在我臥床養病的時候，已經洗白了我全部的身家背景。

老皇帝聽著那些編造的故事，眼里滿滿的盡是憐惜。

那目光，像極了某年某月，某一個人。

鶴衣俯身謝罪，兒臣沒有保護好公主，害她受了皮肉之若，還請父皇降罪。

皇帝不曾說話，我便艱難地跑過去同鶴衣一并跪倒，父皇若要治罪哥哥，就連女兒一起降罪吧!是女兒福小命薄，無福消受父皇的愛，才會遭此大劫……

群臣紛紛上前恭喜皇帝，尋回一位識大體的公主，皇后走向龍榻，將我親手扶起，她淚眼漣漣看著我，從此，你就是哀家的春瑤公主了。

鶴衣始終低著頭，再不曾看我一眼。

皇帝擁有十九子，兩個公主，可兩位公主命薄，在年幼時就都已夭折。

宮女香桅一邊幫我梳頭，一邊侃侃而談宮中的事，她說公主，打你來了，這宮里都鮮活起來了呢!皇上皇后看著都年輕了許多。

我笑而不語。

香桅將我頭發盤好，插上珠花，只是很奇怪，太子爺打從回宮，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以前奴才們跟他行禮，他都會笑著說免了，現在都跟看不到似的。整個人好像又回了四年前……

四年前?我不解。

嗯!當時太子爺也是出宮辦事，結果皇上墜馬，急召太子爺回宮，好在是有驚無險，但太子爺打那日清晨回來后，就總找著機會往宮外跑，每次一回來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可知是為了何事?

聽說是因為在宮外……香桅正要細說，突然就聽到外面皇上皇后駕到的聲音，開了房門，換上一臉笑容迎駕。

四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呢?轉眼便又是隆冬。

一日，宮里一片歡騰景象。是將軍打了勝仗回來。

上清殿。父皇要我一同上朝，他說春瑤，來帶你見見朕最英勇的將軍。

鐵將軍站在殿下，我站龍椅邊。

他看著我，一雙眼由震驚至疑惑，我握緊了手掌。

我知。只要他一個相認，鶴衣為我編的完美身世便會頃刻瓦解。

然而，在皇帝雀躍地將我介紹與他認識時，他只是俯首，恭敬地說了一聲：公主，千千歲。

一顆心墜回。

在鐵將軍退朝后，我正要追出去，卻在殿門口被一人拉下。

回頭，竟然是鶴衣。

他一把將我扯至角落，你要做什么?

我去和將軍解釋清楚。

你要如何解釋?就算解釋清楚了你是失落的公主，那么之前的事昵?鶴衣的臉上寫滿了擔憂。

我轉過臉去笑了。你到底是關心我的，是不是?

他松開我。我只是背負不起欺君之名。他轉身走。

鶴衣。我喊住他，四年前，在父皇墜馬那日，發生了什么事?

他猛地停住了步子。

我聽宮人說你失魂落魄很久，如果我記得不錯，宮人說父皇墜馬在入冬時，那時你剛與我相識……

住口!鶴衣轉身喝止我。你何等出身又是何等身份，我又為何會因為你失魂?他輕哼一聲，做好你的公主，不要也讓我惹禍上身。

他拂袖離開。

我望著那背景。決絕而生冷。

我不禁冷笑起來，春瑤，你到底還在期待什么?

這個人，他早已在心里死去了。

連同你少年時那最干凈純美的愛情，都一并死去了。冬天第一場雪過后，皇上接到了密折。

昭內寫太子密謀他國意圖叛亂。

我還記得那日，皇上將那封奏折一把扔進火爐。然后掀案而起，大罵一聲，畜生!

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年入老邁的皇帝，到底也走了每一個帝王晚年的路子，他開始擔憂他的皇位，擔憂有人覬覦那一身龍袍。只憑一封密折。加一封未能辨識真假的來往書信，他便已龍顏大怒。

我放下手中的茶，將地上的折子一一撿起，皇上指著我，他說春瑤，朕要不要廢掉這個逆子!

我頓了頓，繼而站起身，那個書信未必可以當真……

朕三歲起教他習字，至今二十四年，朕會看錯他的字?

父皇，你心里早已經有定奪了。是不是?我小心翼翼地問著話。

我早知這逆子野心縱橫，卻不想他連幾年都等不到，就想謀權篡位。若非鐵將軍此次疆外殺亂得來這些證據，朕差點錯手將江山交付于他……

我剛收拾好的折子，失手落地。

鐵將軍……

趁父皇上朝后，我飛快跑到太子寢宮。

宮人卻攔下我，太子在讀書，任何人不能進入。

我有急事，關系太子生死的事……

公主，太子很久前就特意叮囑，不論任何事，都不準公主踏入太子府半步……

就在我與宮人糾纏的時候，幾百帶刀侍衛已經大步跑來，將太子府重重包圍。

太子沈鶴衣，意圖謀朝竄位，皇帝已下旨將太子廢除。即日關入大牢……鐵將軍念著一卷圣旨。

旨未念完，門便開了。

鶴衣一襲白衣站在門前，對著鐵將軍說，不必念了，我早知會有今日，我跟你們走。

等下，鐵將軍……我跑過去，我有話對太子說……

公主，皇上有旨，不準公主再接近他……

不必了，現在說什么都晚了。鶴衣看著我，這么久以來他第一次目光平和地看著我，他說春瑤，是你做的嗎?

我想說不是，可我看著他的眼，我卻分明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仰天大笑，幸好是你……他走近我，進宮一年來，他終于肯對我笑。

他說春瑤，只有你，才能讓我甘愿。

帶他走!鐵將軍大喊一聲。左右一哄而上，將他五花大綁起來。

將軍!我擋在他的面前，看著鶴衣遠去的身影，為什么?為什么這么做?

將軍看著我，一年未見，他蒼老了不少，卻依然是一雙深不見底的眼，他說春瑤，我以為你懂。

我不懂!我的眼淚那么多那么急地落下來，你若怨，若恨，揭穿我便是，為什么是鶴衣?

我為皇帝效命多年，一直以忠勇而聞名，春瑤，我甘心為皇上去死，但是若受一個小兒擺布，我死也不會瞑目!你當真以為一個宰相便能讓皇帝調我出征嗎?是太子，是他為了阻止我娶你，我一生戎馬，死也求個轟轟烈烈，不能娶你我認命，但被小兒使陰謀出征，我不甘……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鶴衣他不會的，鶴衣他為人磊落，他不會做這樣的事……我哭喊著在將軍面前跪下去。求你放過他……

春瑤，你不也曾想讓他死嗎?在你的夢中，你無數次廝喊著他的名字，你說你要他死……將軍握起我的手，況且與疆外敵國通信此事是真，我只不過是向皇帝呈交了一部分的書信……

春瑤，你要到哪里去……你現在去求皇上，就等于送死啊……

天牢。

鶴衣安詳地坐我面前，他說你回去吧，我們中間起碼要有人活下來吧。

那些信，是怎么回事?我抑制住滿腔的淚水。

你不必知道。

你到底肯和我說什么?你的身份我是從別人口中得知，你謀反我是從別人口中得知，沈鶴衣，你到底要多殘忍。你若要死。就請死到別處去。不要死到我面前，不然，我拼死都會為你求回命來!

鶴衣輕笑，他說你問的父皇墜馬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我現在可以告訴你。

他將臉轉向一邊，仿佛沉浸在無限的美好中，那一天里，我幫一個姑娘逃了婚……

我手指緊緊捉住牢門，看著他嘴唇的一啟一合。

我與她在郊外過了一晚，我原本準備帶她進城，給她一個顯赫的身家，哪怕不能做太子妃，也起碼可以有個側妃做。他低下頭去笑，淚水滑過臉頰。

他說你知道嗎?我從不信自己會一見鐘情于誰，我一直覺得那都是戲里的謊言……

鐘情?我的淚大片地落下來，若是鐘情，我們何以會走到今日。

那日清晨，城門剛開，我便得知父皇墜馬，可你因為喝了烈酒，還在昏睡中，我便將你送到一個客棧中，準備辦完宮中的事就回來找你。可誰知，我當天深夜再回去的時候，掌柜說你已經和一個男子離開了……

竟然……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不是你將我……我看著他的臉，我知道，到現在這個田地，他已然不會騙我，我原來是遇到了歹人，才會被賣進風月巷……我錯恨了四年，怨了四年的結果，原來竟然是個天大的誤會。

在將軍府再次見到你后，我滿心期望著可以讓你回到我身邊。可那日晚宴。你當眾親吻了將軍，我知道，我們的路斷了。縱使父皇再寵愛我，都不可能讓我娶一個在群臣面前與將軍有沾的女子，后來邊疆有戰事，是我提出讓將軍去平亂，我想我自私一回，我只想找回你。鶴衣的聲音已經完全哽咽，可你卻拒絕了我……

鶴衣……我握住他的手，不是這樣的，這一切全是誤會。我抹干眼淚，你等著，我會救你出來，你一定會出來的!

我扔下鶴衣，無視他在身后一聲聲的呼喊，直奔太清殿。

我知道用什么可以換回鶴衣的生，那個讓我痛徹心骨的風月巷，它教會我的，不止是賣笑彈唱。

更多的，是如何利用自己，將自己體無完膚地交出去，去換取代價。

將軍府。

我哭著說我悔了。說我想與將軍再續前緣，說我會去請皇上賜婚，我請將軍可以重新接納我。

將軍不動。

我拔出墻上的劍，沖著自己的手腕深深劃下去，將軍從座上轟地彈起。

他奪下劍。大喊著快找郎中來，然后扯爛自己的衣服為我包扎傷口。

那殷紅的血，讓我重新得到了將軍的愛。

那一夜里。我與將軍對飲，將軍許是傷感了，醉得不堪人事。

他的書房花瓶后，暗室里藏著的另半封鶴衣與敵國的書信，被我帶出了府。

策馬揚鞭，深夜長跪在御書房前。

皇上睡夢中被我吵醒，我將那一封書信呈上，用一整晚的時間，將這漫長的故事講出來。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一個情字，太子鶴衣因為情而生怨，而我因情生恨，我一直以為我進宮的目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置他于死地，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我想進宮，只是想到死都可以留在他身邊。

哪怕，是那么深切的恨著，恨不得他死去的那種怨恨，與愛。

皇帝將那封書信完整地看完，他沉沉地嘆息了一聲。

鶴衣他與敵國通信，要的從來都不是起義兵變，不是謀朝篡位，他只是以他的全數身家及黃金千兩，換取它日，若我在此朝被揭發，無處可去時，希望敵國，可以用這些財寶換我一條生路。

皇帝披著袍子慢慢地走出去，留我長跪在這御書房里。

天快亮時，公公走進來，他端來一碗水酒，他說你走吧，皇上說，今生今世都不愿再見你。鶴衣呢?我扯住公公。

早朝的時候，會放太子出來。

太子。我將頭深深地埋下去，淚水撲天蓋地地落下。

鶴衣。所有的一切終于又都回到了最初。

回到了，你不曾遇見我的那個隆冬。

離開皇宮的時候，整個天空都放起了煙花。

原來，已是新年了。

我穿著粗布麻衣，自繁華喧鬧的街市中走過。

人潮擁沒，我被推擠在里邊，隨著他們向東，或者向西。

我又一次地看不清了人的面孔，仿佛這一個個的人都是同一張臉，同一個身影。

我感覺有液體在胃里翻江倒海，只是一個踉蹌，一口腥紅的血便噴了出來。

那個高高在上的天子，他到底容不得一個青樓女子做過他的公主，得過他的寵愛。

即便那其中有過真心。到頭來也只會成為一場不容見天光的宮闈秘事。

我由街市一路走至郊外，在從前我們停留過的竹林里慢慢地坐下來。

我抬頭看著天，那上面絢麗的煙火，慢慢地由彩色變成了黑白，最終天與地變成了一整片的黑暗。

在那茫茫無邊的黑暗中，只有一個人，他的眼眸好比天上的星。

他說有月亮的地方，就是故鄉。

他說春瑤，我帶你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