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集作家、翻譯家和人文學者于一身的賈植芳先生,一生所經半個多世紀的苦難,成就了其從一個山村孩子到“七月派”知名作家和人文學者的煉獄之路,它不僅鑄就了其作為一名現代知識分子豐富多面的形象和深厚的人格魅力,也形成了其開闊的文化視野和多元的文學觀念,更以知行舍一的實踐理性融入他的學術品格,其貫穿一生的翻譯實踐在這里承擔了重要功能。
關鍵詞:賈植芳;學術貢獻;文化翻譯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2)02-0104-06
集作家、翻譯家和知名學者于一身的賈植芳先生,自上世紀20年代末起,開始了其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坎坷歷程,這半個世紀的磨難,也成就了其從一個山村孩子到知名的“七月派”作家、翻譯家和人文學者的煉獄之路,行鑄了其作為一名現代中國知識分子豐富多面的形象和深厚的人格魅力,其92歲的生命為理想和追求所貫穿,充滿了奔波、動蕩、苦難、抗爭和思考。
他從中學時代起發表文學創作,1935年春因參加進步社會活動而被北平崇實中學校方以“思想不良”之名開除,隨后投身“一二·九”運動被北洋政府逮捕入獄,1936年保釋出獄后即流亡日本,入東京日本大學經濟科學習,期間積極參與留日學生左翼文學活動。抗戰后輾轉回國,經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第三廳主辦的“留日學生訓練班”短期訓練后,以隨軍翻譯等身份先后在中條山、西安、重慶等地從事抗日戰爭,幾度出生入死。不久與胡風相識并為其主編的《七月》雜志投稿。1943年因策反郝鵬舉而被徐州日偽政府軍警監禁,日本投降后在上海以寫作為生。1947年又被國民黨中統特務逮捕入獄,次年經多方營救出獄后,藏身滬西農戶家中,寫下《中國近代社會經濟》一書。旋即又為躲避國民黨特務的追捕逃往青島直至戰爭結束。新中國成立后,先后在震旦大學、復旦大學中文系任教,1955年因“胡風反革命集團案”被捕入獄,監禁13年后宣判出獄,于1966年回復旦大學接受監督勞動,“文革”中再次遭受種種折磨。1979年平反后回中文系任教,曾擔任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之職,70多歲正式退休后直至2008年辭世,思考著述不斷。
賈植芳在中國現、當代文化歷史中的成就和影響是多方面的。首先,他是作為七月派作家的主要成員而參與中國現代文學的進程。他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先后創作了短篇小說集《人生賦》、散文集《熱力》、中篇小說集《人的證據》,80年代又有選集《賈植芳小說選》出版,晚年除出版自傳《獄里獄外》外,還發表了大量回憶散文、書信和日記。錢理群評價賈植芳1940年代的小說創作,認為其在表現形式和內在追求方面都與魯迅等開創的五四啟蒙主義傳統有著緊密聯系,并體現了一代知識分子在殘酷戰爭中的歷史樂觀主義,“他們對抗人的丑陋與墮落,追求人的價值、責任與存在的意義”。
不過,賈植芳先生在中國現代文化進程中的角色,遠不是一個作家所能概括的,在作家之外,他更是一個具有鮮明的個性和獨立的人格的人文知識分子。如果按照現代學科的劃分,他的學術實踐廣涉政治經濟學、社會學、文學等多個領域。而在文學領域,他又同時在中國現當代文學、文學學術翻譯、通俗文藝學、外國文學和比較文學等多個學科中,表達他的觀察與思考,尤其在中國現代文學、比較文學學科和翻譯領域做出了杰出貢獻。關于賈植芳先生的人格精神,關于他在中國現代文學所取得的成就,已有許多學者作出精到的概括,筆者也曾就其在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創立與發展中所作出的貢獻,有過專文論述。這里僅就他的翻譯實踐及其成就為重點,結合他的人格與精神構成,從一個特定的側面勾勒他的學術精神視野。當然,作為翻譯家的賈植芳,他在翻譯方面所付出的努力和留下的印跡,同樣不是以一個職業型或者專家型翻譯家的尺度可以衡量的。
賈植芳先生的英文是1930年代初在美國天主教會創辦的北京私立崇實中學所學,1936至1937年間留學東京大學社會科時學會了日文。通過這兩種語言,他先后翻譯了許多外國人文社會科學著作,內容涉及了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學等多個領域。他的翻譯活動,大致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其間有著長達四分之一世紀的空白,這正是他生命中最為漫長的牢獄生涯。在第一階段,先后有《人民民主的長成與發展》、《住宅問題》、《契訶夫的戲劇藝術》、《論報告文學》、《契訶夫手記》、《俄國文學研究》等問世。后者從當時蘇聯等國家的英文期刊選錄,編譯了關于拉吉舍夫、普希金、果戈理、別林斯基、赫爾岑、屠格涅夫、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洛留波夫、涅克拉索夫、托爾斯泰、克羅連科、高爾基等著名俄蘇作家的研究論文26篇,及時反映了國外俄蘇文學研究的現狀。另外,1949年他還為正氣書店校閱了從日語翻譯的《露和字典》。
這些譯著的出版,雖都在新中國成立之初——這也是賈植芳的翻譯成果最為集中的時期——但事實上,他的翻譯活動,不僅早在日本留學時代就已開始,而且許多重要譯著,并不是在安靜的書齋里完成,相反都伴隨著烽火硝煙、白色恐怖和種種政治斗爭的風浪。其中,早年翻譯的三部文學作品,更因顛沛和動蕩而散佚。在晚年的憶舊散文《遺失的原稿》及自傳《獄里獄外》等著作中,他曾多次提及這三部譯稿的傳奇。
首先是俄國作家安德列耶夫(1871-1919)的劇本《卡列尼娜·伊凡諾夫娜》。早在1937初夏,留學日本東京大學的賈植芳就利用課余時間譯完此作,并與上海商務印書館取得聯系。在獲得初步出版意向后,他對譯稿從頭校改,希望能一舉順利出版。就在譯作即將完成時,“七·七事變”爆發,中日全面交戰,賈植芳決計回國參加抗日,從神戶乘英國公司的輪船取道上海回國。船行中途時,正逢上海淪陷封港,只好改泊香港。于是,在香港居留近兩個月后才回到內地。臨行前,他把所有行李都寄放在香港的朋友家中,其中就包括這部譯稿。十年后日本投降,幾度出生入死的賈植芳終于在1946年到上海,并托香港的朋友打聽那些行李所在,接到回信得知,那些行李雖有遺失,但書與譯稿還在,不久即可以寄來。這已是1948年秋天了。當時賈植芳因在復旦大學的進步學生組織創辦的《學生新報》上發表揭露專制當局的《給戰斗者》一文,被國民黨中統特務以“煽動學生”罪逮捕,關押在南市區看守所已經一年有余,直到那年冬季方被胡風設法保釋。回家后聽妻子任敏說起,不久前收到從香港寄來的一堆稿件,當時為躲避國民黨特務的監視騷擾,她正寄居在郊區的朋友家里。收到郵件通知后,她即去四川北路郵局取出,并決定把書稿送到胡風家保存。為了避人耳目,她雇一輛三輪車,還把稿件裹在一條床單里。車到時,驚慌之中付錢下車直奔胡風家,竟忘了拿車上的包裹。當時魯迅夫人許廣平恰好也在胡家,聽說里面還有稿件,一起奔下三樓,但三輪車早已不見蹤影了。在許廣平建議下,胡風當即在《新民晚報》登遺失啟示,但終于杳無音信。這部安德列耶夫的譯稿就此消失。
出獄后的賈植芳,為避國民黨特務的白色恐怖,攜妻子任敏潛赴青島,化名賈有福,以商人身份寄居在一家小店里。此時的青島已臨近解放,外僑紛紛回國,許多外文書籍都散落坊間。賈植芳從路邊攤頭上買到一批廉價外文書。在不到半年隱居生活里,潛心翻譯了三本書稿。一是英國傳記作家奧勃倫(Edward J,O’Brien)的《晨曦的兒子——尼采傳》(Son of The Morning:A Portrait of FriedrichNietzsche);二是匈牙利劇作家E·維吉達(1887-1954,Ernest Vajda)的多幕劇《幻滅》;三是從日文轉譯了恩格斯的《住宅問題》,這是根據日本加田哲二氏巖波社日譯本轉譯,并參照了1948年版的俄譯本。另外他還從日譯本譯出德國社會學家卡爾·魏特夫(亦名魏復光,Karl August Wittfogel,1896-1988)的《東方專制主義》(Oriental Despotism:A Comparative Study of Total Power,1955)一書的部分章節(日譯本書名為《中國的經濟和社會》譯成中文。
當時,他把三部譯稿寄給了在上海《大公報》工作的朋友劉北汜,請其轉給出版社。等到他在1949年7月回到解放后的上海時知道,30多萬字的尼采傳記已經付排,自己的譯序也在《大公報》發表。那時私人出版社的新書已經改由新華書店經銷,政府規定需事先報登廣告。就在出版社為此書登記廣告時,報社一聽說是尼采的傳記,就質問:怎么現在還宣傳法西斯?出版社老板嚇出一身冷汗,只好將譯稿退還了。
收回退稿后,賈植芳想起在另一家出版社的《幻滅》譯稿,這是原作者寫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作品,雖據英譯者介紹,二戰時作者曾不滿匈牙利當局而被判勞役,但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的“政治面貌”會不會有什么變化呢?為穩妥起見,他托在京的友人向匈牙利使館打聽維吉達的近況。得到的回復是,作者現在寓居美國,正在好萊塢工作,“對現在的匈牙利還不理解”。為了避免再次引起政治麻煩,他便要回譯稿,但原作卻被出版社遺失了。這位維吉達,就是后來在好萊塢赫赫有名的浪漫戲劇片劇作家西德尼·伽里克(Sidney Garrick),《璇宮艷史》(The Love Parade)、《風流寡婦》(The MerryWidow)和《絕代艷后》(MarieAntoinette)等電影的編劇,按照當時或六十年代的政治標準,顯然是從社會主義祖國投奔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反動作家”了。1955年賈植芳因“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干分子”之罪名被逮捕入獄,這兩部譯稿連同家里的所有藏書,包括卡爾·魏特夫《東方專制主義》一書的譯稿均不知去向。只有恩格斯的《住宅問題》一書最為幸運,1951年即由上海泥土社出版。
賈植芳翻譯工作的第二個階段是在新時期平反復職后。與30年前相比,他的譯介工作更多地轉向文學學術。先后主編了《中國當代短篇小說》(1986)英譯本,校譯了《勃留索夫日記鈔》,主持編譯了海外中國文學研究選集《中國現代文學主潮》,特別是傾注大量精力,在陳思和等協助下,從1990年代初開始,主持國家社科項目的研究,編撰大型資料叢書《外來思潮流派理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影響》,只因出版經費的原因,這部大型資料叢書一直無法出版,十四年后,其部分內容選輯為《中外文學關系史資料匯編(1898-1937)》出版。同時,他還不遺余力地提攜、鼓勵和推薦年輕譯者開展外國文學和學術的譯介工作,在他的學生當中,如張國安的《天聲人語——日本散文選》、任一鳴的《勃留索夫日記鈔》、張新穎的《人之子——耶穌傳》、宋炳輝的《伍爾夫日記選》、孫宜學的《獄中記》等譯著的翻譯出版,都是在他提議和推動下完成的。在他晚年所作的大量序文中,很大一部分就是為外國文學作品或研究的譯著而作。
作為“五四”精神哺育下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賈植芳的精神世界和文化視野,從一開始就與外來文化思潮有著深切的關聯。他晚年回憶自己的讀書經歷,談到在崇實中學學習時,就十分迷戀和崇拜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耶穌、尼采、克魯泡特金和馬克思等,宿舍的墻上掛滿了這些外國文化名人的肖像。在他為青少年開列的五部文學作品中,除《西游記》外,其余四部都是西方作品。他說,《神曲》、《堂吉訶德》、《魯濱遜漂流記》和《浮士德》等5部作品,“實在大有助于我對人生境界的認識、理解和評價。我少年時讀之,老年時又讀之,越讀越有味道,真是百讀不厭。”
正是賈植芳對外國文學的長期閱讀、翻譯和研究,逐漸形成了其開闊的世界文學視野。但他的精神資源從一開始就不是單一、規整的現代學科可以框范的,他的踐行也非作家、翻譯家或者教授、學者所能限囿。從這個意義上看賈植芳的翻譯實踐,顯然非職業翻譯家可比。對他而言,翻譯的目的是為了拓展和引入參與社會變革和現代化進程的外來資源,而翻譯本身就是這種實踐活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因此,他的翻譯選擇完全取決于對文本對象的思想藝術和文化學術價值的內涵和傾向。盡管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重點,但同樣不受國別、學科、源語言和文體的限制,戲劇、隨筆、傳記,乃至經濟、社會和文學研究的學術著作等等,都是他的譯介對象。
正是基于這種開放寬闊的文化視野,他對中國近代以來數量眾多的外來文化和文學翻譯的價值給予高度肯定。新時期之初,他就明確提出,“外國文學作品是由中國翻譯家用漢語譯出,以漢文形式存在的,在創造和豐富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其貢獻與創作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與價值。”翻譯文學是中國現代文學中與小說、詩歌、散文和文學批評理論并列的重要組成,中國現代翻譯文學與創作是“車之兩輪,鳥之兩翼”,是中國現代文學區別于傳統文學的一個基本特點。他認為,如果沒有清末海禁的被迫打開,中國知識分子開始接觸和接受西方文化與文學,并開始譯介包括東、西方在內的外國文學,對其進行由內容到形式的“創造性模仿”,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對外國文學的引進和借鑒,很難設想文學革命的發生和由此開始的中國新文學史。退一步說,如果這樣,中國新文學的發展進程就決不是后來我們所看到的情形了。
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他就提醒學術界,早期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著作都曾把翻譯文學及中國現代文學對外國文學的接受和借鑒,作為治史立論的出發點,只是建國之后相對封閉的文化環境和意識形態壓力以及文學觀念的偏狹,才導致對翻譯文學價值和地位的忽視,翻譯文學被貶為可有可無聊備一格的次等文學,翻譯家在文學出版界也只能敬陪末座。他的這種理念,體現在中國現代文學和比較文學等學科的學術實踐中,就是大力倡導和支持對中外文學關系和翻譯文學的研究,在其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等著作中,不僅反復申述同樣的論點,并身體力行,把現代翻譯文學資料的整理提升為學科研究工作的一個重要內容,從而突破了中外文學學科在研究對象上的機械劃分,為新時期中國現代文學和比較文學學科開辟了新的學術空間。
他還進一步分析文學翻譯活動的性質,認為翻譯是一種再創造的文學活動,譯本的質量往往取決于譯者的文學和語言素養,以及對原作的理解和判斷程度,因此,一方面它是譯者在具體文化語境中對歷史和現實的見解表現,另一方面總是有其成就與不足之處。所以對于享有世界性聲譽的著作,就更需要一代代人的重譯勞動,從而日趨完整地再現作品的原始風貌和它的真實藝術境界。同時,由于社會和生活的變化,來自生活的語言本身也在變化,無論詞匯還是語法結構,都有發展和進步,當代人的重譯,既可以糾正因主客觀原因而導致的漏譯和誤譯之處,其語言和表達方式,也會更適合于當代讀者的閱讀習慣。這就把文學翻譯置于具體的文化語境當中,將個體的文學和學術翻譯實踐歷史化、語境化,實際上啟發了中國翻譯文學研究的廣闊視野,預示了從國別文學、比較文學和翻譯學等不同學科展開文學翻譯研究的可能性,同時也是其學術品格的一種重要體現。
實踐之知有別于理論之知和技術之知,它直接以生活世界為對象,實際上涉及了人類文化的一切科學,包括自然科學的前提和基礎,從而使科學的自我理解得以回到最終的依據,在這個意義上,實踐哲學是人文科學的基礎和前提,也是其最終的理想。盡管作為一名人文學者,賈植芳先生除早期所作的《中國近代社會經濟》外,幾乎再沒有成體系的論著行世,但其廣泛涉獵多個人文社會學科,并且在這些領域留下其富于個性的印跡。這些學術成就和學術特點,既體現在晚年結集的四卷本《賈植芳文集》中,也體現在其回憶錄《獄里獄外》、日記書信集《解凍時節》、《早春三年日記》里,還體現在其為數可觀的文學學術翻譯實踐當中。
賈植芳曾反復申明:“我是在五四文化精神哺育下長大的文學青年,是有意識地繼承和發揚五四文化密切聯系社會人生的傳統,在魯迅開創的文學為人生且改造這人生的文學道路上前進……對于中國社會的歷史、現狀、性質、結構和組織機制等,我始終保持著不竭的探討熱望,并積極主動地介入社會現實生活。”作為一個從封建體制和傳統文化中反叛出來的現代知識分子,賈植芳積極投身中國現代社會和文化生活實踐,以強烈的主體精神參與包括政治、軍事、文化和文學在內的各種活動,將自由的人格追求和國家的獨立、民族文化和文學復興的使命緊密結合,從而使他在文化學術上的追求具有強烈的個體實踐性和創造精神,這種精神,同時也體現了一代知識分子對中國士大夫“知行合一”傳統的繼承和發展。這種對于當代民族文化身體力行的實踐精神,不僅體現在他早年的文學創作中,在他后來所從事的文學學術活動中,也獲得多方面的體現。在他看來,人文學術不只是一個學問體系,也不只是一個認識論的過程,它的學術展開同時是一種由主體參與其中的文化實踐;他的文化學術活動兼及政治經濟學、社會學和文學等多個領域,在文學內部他又是從文學創作實踐轉入學術研究,因此不僅熔鑄了創作和研究的雙重經驗,而且從來就具有兼容古今、涵攝中外、并包雅俗的包容、通達的文學觀念以及廣闊的學術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