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戰爭廢墟的斯里蘭卡

戰爭結束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參加一部新詩集的發布會，并且需要發表一個演說。那是2009年5月。

人們還沒來得及打聽更多消息的細節，便涌上街頭，高唱贊歌、互相擁抱，有的人眼里還充滿了淚水。5、6月間正是佛教徒的節日波桑節（Poson Full Moon Day），斯里蘭卡人習慣在街邊搭建臨時棚屋與人分享食物。此時，被激動或愉快或任何其他情緒充溢著頭腦的人們，正在將做好的椰奶飯分發給陌生人，他們慷慨的舉動完全源于自發，我從發布會的處所走出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它有點像二戰結束那天的歐洲街頭，也讓人回憶起本·拉登被擊斃時，紐約人怎樣表達自己的情緒，那是種混合著信仰、恐懼、傷感還有希望的復雜情感。

政府軍與泰米爾猛虎組織的內戰持續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但勝利并不是一座流水線上的工廠，可以重塑和生產和平。持久的和平沒那么容易，也沒那么簡單。

漫長艱苦的排雷行動

2005年在雙方停火期間，我曾走訪過基利諾奇和凡科雷，后者是位于廢棄的渡口附近的一個村子，渡口則通往印度半島的最南端。“猛虎組織”在它的占領區域留下了足夠人們清除十年的地雷。在凡科雷，村民們就生活在距危險區域的黃色警戒線幾英尺外的地方，兒童玩耍的花園旁邊，沒有任何防護欄，這讓我十分震驚。

幾乎每個家庭都有至少一名成員被迫加入“猛虎組織”。“我們沒有任何選擇”，一個排雷工男孩說，他的一名兄弟曾是“猛虎組織”的核心成員。在村子里，我還遇到一隊由婦女組成的排雷小組，她們缺乏專業的排雷鞋子，心理狀態亟須輔導，裝備也不算好，后來我把她們的生活和工作狀況寫成一個故事，叫做SMS。

戰爭的后遺癥侵蝕著每一個人，不論是泰米爾族的排雷工男孩、青年僧伽羅士兵，還是婦女排雷小組，他們的生活都一定程度上成為戰爭的犧牲品。2005年我曾訪問過的那些地區，有的農田如今已經恢復了耕作，但仍有大量土地因為地雷未被清除，而被迫荒廢，其中包括101827公頃濕稻田。

六個國際組織參與到清除地雷的行動中，包括印度的“地平線組織”（Horizon）和“薩瓦特拉組織”（Sarvatra，意為眾生皆為兄弟）。斯里蘭卡軍方和兩個當地的NGO組織也對此貢獻了重要力量。排雷是一項耗時的工作，需要在烈日下的高溫中進行，還要保持耐心機警和技巧。除了隨時可能觸發的地雷，蛇也是排雷工面臨的另一大威脅。超過四公斤的重量就有可能引爆一只地雷，走失的家禽往往成為地雷的犧牲品，但蛇卻能在雷區蜿蜒滑行而不受一點損傷。2002年時，政府啟動了人道主義排雷計劃，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聯合國國際比較計劃（UNICP）、澳大利亞、美國、加拿大、俄羅斯、日本、挪威、印度、中國和歐盟都參與到了這項耗時巨大的工程中來。

求同存異的努力

內戰讓每個斯里蘭卡人都感受到了負擔，南方沿海地區完全失去了旅游收入，防務軍費一年比一年高，政府不得不從教育和其他基礎設施上縮減開支，公路的發展更是完全被忽略了。想起這些，迄今都是讓人痛苦的回憶。

如今，斯里蘭卡人的一個共識是，大家都愿意朝著和平的方向努力，并且愿意給在戰爭中遭受創傷的地區以優先發展權。但首要的問題是，各個政黨之間應就許多基本問題達成共識，比如憲法改革問題。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國際政治暴力和恐怖主義研究中心的負責人羅翰·古那拉特納教授認為，要解決復雜的國際事務，對斯里蘭卡來說，憲政方面的改革是當務之急。

“我們需要更廣泛層面上的革新，不僅僅是憲政改革這一方面”，我的朋友維克多·伊凡這樣說。維克多是斯里蘭卡第一張獨立報紙《拉法亞》（Ravaya）的執行總編輯。

我有一個住在科倫坡的泰米爾族朋友，有個買家看中了她在東部家鄉的老宅，她高高興興地回去處理，最后失望而歸，因為她發現買家屬于另一個不同背景的種族。

斯里蘭卡是多民族國家，其中僧伽羅族占73.95%，泰米爾族占18.22%，摩爾族（穆斯林）占7.05%，過去幾年中，維克多在面對許多社會問題時，喜歡將重點放在“種族和階層的不同”上，為此我還曾多次打趣他。但經過了幾次上述這樣的偶然事件，我能感覺到，他的擔心不無道理。

重建家園的夢想

不論是參與過殘酷戰爭的前“猛虎組織”成員，還是那些被迫應征入伍的兒童戰士，都應該得到重新過回正常生活的權利。如今，一些年長的士兵重新開始工作，兒童也回到了學校，但這并不意味著童話故事已經得到了圓滿結局：壞人得到了懲罰，人們快樂地生活在城堡里。

在戰爭最激烈的2009年，有300萬人無家可歸。戰爭結束后，他們多數人都返回了從前的家園或遷入新的居住地。但截止到2012年1月，仍有6569人居住在各式難民營里。

我的一個建筑師朋友和一個土建工程師朋友如今在科倫坡和北部斯里蘭卡之間整日往返，他們在幫助當地建造一個SOS兒童村，專門收留孤兒之用。在從前被猛虎組織控制的地區，歐盟已經援助了2500座房屋，總投資為 15億斯里蘭卡盧布。到2012年4月，首批25座房屋已交付使用。

幾年前，我認識了一家泰米爾族家庭，內戰時期他們離開了居住的北部村莊，移居到瑞典過了一段平靜的生活。當時他們在去往南印度朝圣的路上，而我正在圣·拉瑪拉·阿什拉姆的某處冥想。他們告訴我，戰爭結束后，他們打算回國，在故鄉的村子里建一個供冥想的活動中心，他家的村子距離北部港口城市賈夫納大約18公里。

這個計劃和他們積極的態度極大地觸動了我，但我仍認為，這個精神上的冒險之舉若落到實處，中間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2010年，他們完成了自己的夢想，冥想中心成立的當天，我的一些南印度的朋友也參加了開幕儀式。斯里蘭卡北部村莊氣候干燥，基礎設施也不便利，在歐洲度過了一段相當長的平靜生活后，適應故鄉的生活也許并不容易。

他們讓我想起了曾在上海國際文學節上遇到的巴基斯坦作家哈尼夫（Hanif），當觀眾詢問他為何決定從倫敦返回巴基斯坦時，他回答說，故鄉就是一座或許破碎但甜蜜的屋頂。哈尼夫的哲學也許解釋了這個泰米爾族家庭的選擇，他們回到貧窮的故鄉，試圖為同胞飽受創傷的心靈提供一個庇護之所。

等待復興的文藝

我曾拜訪過一個位于瓦武尼亞地區的海嘯難民營，這個地區曾在內戰期間被“猛虎組織”占領，并且，我有幸觀看了他們的一場演出：幾乎所有的歌曲都在贊揚組織的“大頭領”普拉巴卡蘭（Prabhakaran），在短劇里，普拉巴卡蘭的形象被上升到“全能的神”的高度。

后來我才了解到，“猛虎組織”里有專門的部門負責文化事務，被占領區域的文化生活也被“組織”牢牢控制著，比如不允許人們收聽除了“猛虎”廣播以外的其他電臺。當然如今人們可以收聽或收看到任何電臺或電視頻道，只是費用高昂罷了。

炸彈、宵禁和戰爭，對斯里蘭卡南方的文化生活造成一定程度的影響。所幸如今文化又慢慢呈現了復蘇的態勢，甚至原本嫌隙很深的泰米爾族和僧伽羅族的藝術家，也開始合作拍電影或舞臺劇了。為了規避政治風險，他們在自己的藝術作品里做了很多巧妙的設置，這一點很有意思，也很凸顯智慧。

阿索卡·漢達伽瑪的職業是經濟學家，同時也是位曾得過獎的電影制作人。今年4月，他的新電影《英亞凡》（Iniyavan）向媒體和公眾公開發行。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一名講僧伽羅語的藝術家，這部電影全部啟用了泰米爾族人做演員，講述了一個前“泰米爾猛虎組織”戰士的故事：主角從傷兵康復營回到自己的村莊，卻被大家看做像個幽靈。他的母親沒能認出他，女朋友嫁給了其他男人又喪了偶，如今帶著一個孩子過著寡居的生活，其他失去親人的村民把他看成從戰場上退縮的叛徒和懦夫……一個販毒頭子介紹他去當保鏢，但男主角夢想過上一種干凈體面的生活，電影在他的思想掙扎中慢慢展開。

科倫坡的影評人對這部電影給出了極高的評價，并且被嶄露頭角的電影新人的表演所折服。斯里蘭卡需要一座國際化的電影城，它能提供給熱愛電影的年輕人更多的機會、更好的設備和更完善的工作環境，而不是給他們本就瘦弱的手臂遞上槍支和子彈。

我的學生索娜里受一個NGO組織的委托，到北部地區為當地婦女培訓如何制作賀卡。她們中的一部分在戰爭中失去了丈夫。索娜里很快發現，這些女人們具有非常好的天賦，她們學得很快，而且不久就靠自己的努力獲得了來自歐洲的訂單。

那些初到斯里蘭卡的人，往往很驚訝地看到被綠樹遮蔽的干凈的城鎮，除此之外，他們也驚訝于這個國家人民的笑容。其實，了解一個國家最好的方法，是看到她，走進她，體會她，而不是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