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系列之：炎炎

[瑪芬書店里沒有貓]

我叫炎炎，姐姐叫寶寶。

從名字來看，姐姐在家中的地位絕對重要過我。

姐姐出生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之后一直身體不好，所以家里人都很疼愛姐姐。而我出生的時候，媽媽說她被爸爸用自行車送往醫院的路上，幾乎要被烤融化掉。

我是一個善于自我介紹的孩子，因為爸媽為了治姐姐的病，帶著我們從這個城市求醫到那個城市，而我從小學就開始了動蕩的轉學生涯。

直到十五歲，我來到了這個島，夏天的蟬鳴聲似乎比別的城市更加響亮。

當我站在講臺上準備來一場例行的自我介紹時，我看到了少年A——最近經常出現在我家書店的男生。

“我叫炎炎，姐姐叫寶寶，其實我的出生只是為了捐給姐姐一個腎，我從小就知道，人的身體里有兩個腎，無所謂，因為我能夠降生，能夠與你們相見，真的只是純屬巧合。我的姐姐開了一家書店，她今年十七歲，沒有辦法上學，所以我一直被爸媽抱以期許，其實我想能順利讀到高中畢業就已經要感謝大魔王了。對了，我們的書店叫做瑪芬，對，那是一種蛋糕。歡迎你們光臨。”

少年A笑著望著我，下課后我走到他座位旁，警告他，“別想有打折。”

“不是的，我只想，瑪芬書店，怎么能沒有蛋糕呢?”他則是一臉無辜。

瑪芬書店里沒有貓也沒有蛋糕。

我喜歡的蛋糕店養了好幾只貓，所以我固執地認為我們的書店如果要賣蛋糕的話，一定要有貓，最好是白色的，像牛奶一樣的貓。

我與少年A放學回家的時候在街角撿到了一只流浪貓，將掙扎尖叫的貓洗干凈后，它的毛色有點接近了白巧克力色。

可我撿了它，卻不能將它帶回書店，因為姐姐有奇怪的貓毛過敏癥，就像我有花粉過敏癥一樣。這個擁有小貓的十五歲夏天，少年A將它的小窩安放在院子里的鳳凰樹下。

姐姐的治療有所進展，爸媽認為這是一個有福氣的城市，我卻不那么認為。起初是討厭這里永遠的陽光燦爛，日光下，所有難以啟齒的陰暗想法都被曬得蔫蔫的，我也蔫蔫的。到后來漸漸愛上了這樣的天氣，每天喝很多罐可樂，一邊寫作業一邊打嗝。

碳水化合物。碳、氫、氧。

少年A說，難怪你的化學會比較好。

他像是算命先生預言了我的未來，中考的化學成績是最高的，附加題三十分，我做對了二十分，我以為我做得很好，可他們說不夠好。

“他們是誰?”少年A問。

“當然是爸爸媽媽姐姐唄。”

我撒了小小的謊，這些“他們”里面沒有姐姐。

少年A是戀愛養成游戲里那種第一個就出場的王子型人物，設定完美，可是我那時尚在青春叛逆的初期，根本無暇注意到這一點。十五歲的夏天，與一個清爽的少年無關，跟一只貓有關。

我每天去看望貓，低著頭，逗著它，很多年后我想起那個場景，卻怎么也想不起少年A的位置，他在哪兒，他在干嘛，他也許會看書，也許在看我。

我怎么會想到他在看我呢?

讓我好好想一想。

貓很小，沒有名字，我完美主義作祟，翻了很多書為它想名字。那時貓咪只是一件獨一無二的玩具般存在，不可分享，姐姐不能碰的玩具。

咪咪、喵喵、豆奶……都很普通。

我彎著腰，風一下一下地將碎花裙子的邊角吹了起來，我不得不伸手按住了裙角，其實我并不喜歡穿裙子，因為姐姐喜歡穿，媽媽喜歡把我們打扮得一樣。

想到這點我心底膨脹的怨氣找到了發泄點，猛地一抬頭，陽光烈烈地晃過我的眼膜，瞬間的黑暗后，少年A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怎么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很討厭。”

“我、我沒有故意偷看你。我只是要來院子里曬太陽。”少年A比貓咪還要受到驚嚇的樣子，少來了，裝的，少年A挺會裝的，笑得跟貓一樣狡詐。

而且，這么熱，曬太陽要中暑的。

“請我吃鹽水棒冰還有奶茶。”

看到他的笑臉我泄了氣，抱著不能吃虧的想法我提出了交換條件。

“你長發太累贅了，整天到處亂跑留長發干什么。”少年A晃了晃鑰匙串里的手工課剪刀，“要不要免費服務?”

“欠揍。”我甩甩頭，反手到腦后把長到胸口的頭發分開兩份，準備編辮子。

少年A抱著貓，貓在他懷里很安逸地打滾。他靠著墻根，頭頂垂下翠綠色的藤蔓，斑駁的光點落在他白色襯衫上，他的臉在綠藤的陰影里。

風總是像快斷氣般一下一下地掃過。

之所以會記得那么清楚，大概是那是我少有能夠平靜心情下來去注視眼前的事物。在內心張牙舞爪的青春期少女眼里的世界，是扭曲陰暗的，連藍綠色的海也能被鋪上糟糕的墨綠色。

這個世界沒有白雪公主，沒有灰姑娘，沒有海的女兒。

別人都不重要，世界中心只站著一個自卑又自傲的自己。

之所以會記得那么清楚，是少年A的手指一下下梳過我的發的觸感，是屬于夏天的感覺。

“我會弄辮子，這里有一個秘密你要不要聽?”他把貓塞進我的懷里，我僵著身體抱著貓，它骨頭軟軟的，毛發軟軟的。

“因為小時候媽媽喜歡把我打扮成女孩子。”

真的?

“那我也交換一個秘密給你聽。”我憋著笑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其實我懷疑姐姐是妖怪。”

[他說壞心眼的女孩長不高]

二十歲的姐姐開始談戀愛。對象是島外城市的上班族青年，父母就住在島上，周末他回家喝愛心湯，總會在我們店里停留買幾本書，更多的是為了跟姐姐說話。一來二去過了大半年，他們也是在一起了。

也算是吧，我看到過青年去牽姐姐的手，姐姐沒有躲，低著頭，任他牽著。開得正炙熱的美人蕉映紅了她蒼白的臉。其實我想，姐姐應該不會臉紅。

班上也有談戀愛的女生，我們的班主任是個大齡未婚女青年，急著提早放學去相親。好像在一個夏天的時間里，我身邊的人都開始進入愛情季節。手機短信小紙條在我頭頂飛來飛去，少年A接到許多情書，他沒有很拽地拿去打數學物理題的草稿，可是我看的動漫里酷酷的男生都是這么干的。

我在這個島上像是個紀錄片的攝影者，我的眼睛就是攝像機，上帝是導演。

我覺得十五歲的時候特文藝，因為腦子里總是冒出哈薩維的句子，“這個島就是我的孤城，它將埋葬我的青春與影子”，這個憂郁癥患者作者的書在我們店里并不好賣，我偷偷地將他的書藏起來，帶到課堂上去看。語文課我總是不聽的。

少年A對于我的行為表示支持，他的意思是：起碼比你睡覺要好。

我聽了很不爽，趁著他去籃球特訓班的時候把那堆塞在課桌最里面女生的情書翻出來，聞著各種紙張的香味開始在上面演算數學題——當然是在背面。

開始我沒有去看那些冒著粉紅泡泡的情書。后來大概是被薰暈了，干脆捏著一疊情書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一邊晃一邊看。大多都是委婉輾轉的表達，字里行間帶著小心翼翼的傾述，那些平常都能看到的字句在此刻像是被劃燃的火柴，在暗夜里發出熾熱的光，一靠近，就覺得要被融化了。

少年A回來的時候抱著籃球遠遠沖我微笑，我學貓一樣瞇著眼睛看他，他手里擰著寵物店買的妙鮮包，他去買的話要比別人便宜一些，受歡迎的程度讓人嫉妒。那時的他很健康很陽光總之一切都很美好，可我忘記自己有沒有在某一刻心動過，就像嘩的一響，火柴被點亮了。

多年以后我想，也許我的火柴早就被落在了十五歲的秋千上，有一只路過的野貓將它叼走了。

我向他展示了我的劣行，他有些無奈地收起那些背面被數字涂鴉充斥的情書然后牽過我的手去喂貓——是的，我記得他牽了我的手，他從來不跟女生牽手，我們那個年紀已經到了明白牽手就是有曖昧的行為，可是他牽著我，很自然。

“你知道么，壞心眼的女孩子可是長不高的。”

他走在我的前面，我一步步跟著他的腳印踏過沙地，他被我晃來晃去的動作拉扯著，身形不穩，我側頭看到我們的影子在淡淡的夕陽里被拉得很長。海港在陽光的時候永遠都很安靜，就算有人，也覺得這時候整個島只有彼此靠近的兩個人而已。

就像是遠處樹下正在約會的姐姐和青年。

白衣的姐姐和灰藍色襯衫的青年，及膝裙子的我和籃球服的少年A。

又或者是一對樹蔭里的鳥兒，兩朵挨得很近的花，兩尾在接吻的魚。

我往前跑幾步，越過了他，然后張開雙臂，倒步走著。

“你好，A同學。”惡作劇開始。

“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開始在意你了，嗯，這個開場是不是很俗套，但是就是這樣的。”

“你在我眼里就是個會發光的人……”

少年A額頭似乎冒青筋了。

“把你藏起來的情書交出來……”

“沒、有、啊。”

我的手里什么都沒有。

“那你在讀什么?”

“噢，我只是在模仿她們的口吻罷了。啊哈哈。”

他停住步子看我，拍拍我的頭，一臉遺憾地說：“炎炎同學，你以后永遠都長不高了。”

是的，長不高了。

人生斷層在這個平凡無奇的傍晚，分叉一路線的炎炎同學跟著少年A喂完貓去他家寫作業，接著喝牛奶睡覺。分叉二路線上的炎炎同學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姐姐。

[秋千下的尸體]

我們班級曾經舉行過一場關于恐怖片的探討，最后得出的結論是，還是日式恐怖片的氣氛最可怕，其間恐怖片愛好者，A同學，他居然制作了一個名為《恐怖片怪物集》的視頻，并且還播放了出來。

那天天氣正好是陰天，據說有臺風過境，大家的心情在看完《恐怖片怪物集》后更差了，那一天放學的時候，整個學校都接受了我們低氣壓的白眼，為此班主任在討論會后向年級主任寫了檢查，反思自己的教學方針太過開放而沒有引導性，導致未成年青少年身心受損。

作為罪魁禍首的A同學，在他優秀的光環下，僅僅用一個抱歉的微笑就將想要質問他的老師給秒殺了。

之所以要說這么多，是因為本人，我很怕鬼很怕怪物，卻能夠在那個深夜看到滿身鮮血的姐姐沒有尖叫——吶，我早說了，她是怪物，不過現在居然是會吃人的怪物。

早知道就不要在深夜出門去尋找夜不歸宿的姐姐了，即使她跟著青年去了小旅館那也跟我沒關系，只是爸媽在離開小島時的囑咐有夠多的。

只是連爸媽都不知道，她是怪物，會吃人。

“你把他的心吃掉了。”

“還把我的秋千弄臟了。”

我盡量讓自己面無表情，事后想起來背脊還會生出冷汗，只是在姐姐那雙仿佛染上鮮血的暗紅色眼睛的注視下，我不得不挺直了腰，心里不斷催眠自己。

“我不會吃你的，你是我的妹妹。”

姐姐溫柔地說，這種溫柔不似平常，里面雜夾著陌生的笑意。

“長大后我也會像你一樣么?”

“不會。”

“嗯，我不是妖怪。”我直來直去的性子真的太白癡了點。

她半晌沒有說話，只是拿過我手中的礦泉水慢慢地洗著臉上的血漬，然后又開始清洗秋千，我猶豫片刻又用手絹擦了擦她的額頭。

“他是壞人。”她忽然解釋。

“噢。尸體怎么辦?”我覺得這是眼前唯一需要解決的事。

“找個地方埋了吧，后山反正沒有什么人去。”

姐姐的白裙隨著夜風輕輕蕩著，墨色的長發融進了夜色里，臉色蒼白而溫和，只有眼睛是暗紅色的(也許是我的錯覺，因為之后姐姐的眼睛是黑色的)。我的怪物姐姐。

“好，我幫你看著。”我看著柔弱的姐姐一把扛起了尸體走向了去后山的路，外套被弄得很皺。

我一直站在秋千旁，很詫異自己為什么其實并不害怕她，時間過得很慢，慢到讓我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事，可是打開手機看時間，發現才只過了五分鐘。

直到看到姐姐再度出現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因為眼前的這個人是我討厭的姐姐、所以我才不會害怕吧。

“他是壞人。”姐姐忽然開口說，“他在網上騙了很多個女孩子，都是像我這種內向的、看起來很好騙的人。”

姐姐從來都不像那種內心好騙的類型，她的心眼我統統知道。

“噢。”我跟在她的身后慢慢往家里走，她的雙手都是泥土，平時保養得很好的指甲也斷了，這樣的姐姐比平時在爸媽面前的更加接近真實。

“我需要吃壞人的心才能活下去。”

“所以說，你不是我姐姐?”我不假思索地說出口，她忽然站住，轉身看著我許久，最終歪著頭笑了笑，“我就是你姐姐。”

“我會保密的。”望著她的笑容我有些害怕，很識趣地做出保證。

“每個人的身體里都住著一只怪物，說不定哪天就會覺醒過來。”

她走在我前面，步伐邁得輕快。

怪物?

我下意識張望著四周，除了很遙遠巷口的路燈，只有風，夜風穿過無人打理的荒草山坡，海浪聲掩蓋了這個島嶼沉睡的聲音。

我攤開掌心，那里有一道被秋千繩磨出淡淡紅痕。

[每一個十年都是復制]

那一夜我開始失眠，一夜又一夜，時間變得奢侈又荒廢，我所知曉的世界在某一時刻18°。顛倒，只是地球引力的存在使我們身體沒有感知罷了。

時間在白天是無數滴滲入泥土的水，眨眼就消失不見，在黑夜則是一小截一小截的曲子，不同的調子不帶重復。

在爸爸媽媽離開這個島后，姐姐就成了生活的主宰，她在我所注意不到的時間里悄然轉變，從孱弱的病者變成怪物、神經病、吃心臟的殺人犯，這些定義詞一遍遍在我心里閃過。小時候最討厭的敵人，是姐姐；十五歲時最大的敵人，還是姐姐。

她總喜歡穿著她自己縫制出來的白衣服白裙子，像雜志里的文藝少女一樣注視著我，走廊下，院子里，只有電視聲的房間里。她做的飯菜也很清淡，我喜歡吃咸辣，比較濃重口味，因為這是我們家鄉的口味，可姐姐不是，她不是我的姐姐。

我開始跑到少年A家蹭飯，他的媽媽做菜很好吃，讓我想到了自己的媽媽，可是他們已經回到了家鄉，為了賺錢供養我們。家鄉在距離這座島很遠的地方，我的錢不夠離開這里，而且我除了討厭姐姐之外，喜歡這個島上的一切，永遠的夏天，學校，啰嗦的老師也很可愛。

“貓貓，你說我什么時候能逃走?”

我抱著貓坐在曾經染過血的秋千上，貓在我懷里掙扎，似乎很害怕。

我嗅了嗅空氣里的味道，綠葉的味道，陽光的味道，海水的味道。沒有血腥氣息。

“其實我也不想逃走，只要姐姐消失就可以了，是不是?”我悄悄在貓貓的耳邊說，低垂的視線看到少年A邊走邊專注地聽著英文聽力，他看到了我，把耳塞拉下一只，從包里掏出一杯奶茶給我。

還是冰涼涼的，是我最愛的原味。

然后又變出一小包貓糧，貓貓立刻向他撲了過去，落在他的肩頭，諂媚地蹭著他的臉。

“喂，你想過有一天會離開這里嗎?”我問。

“當然，這里太小了，一小時就能走遍的地方為什么要留下?”

我答不出，其實我喜歡的地方所擁有的關鍵詞這里都有，海，島，小屋，陽光，永遠的夏天。

如果我離開之后，能保證再找到這樣的一個地方嗎?我能在電視劇里那些繁華的大都市里擁有什么呢?一間小小的公寓?擠在火柴盒大廈里的一個渺小存在?每天擠著喘不過氣來的公車去上班?然后再結婚生小孩?菜市場、超級市場、幼稚園來回奔走?

我暴躁著，像看到了十年后的自己，好像那樣跟一個美好的人生相差太遠了。

可為什么只有十五歲，我就在思考這些呢?

“可是你長不大了啊。”少年A用撫摸過貓的手拍著我的腦袋，他笑呵呵地拽著我往家的方向走，邊走邊說：“媽媽今天也做了好吃的等你去呢。”

“噢，可是我想回家吃飯。”我的頭因為想得太多而痛起來，而且迫切想見到姐姐。

姐姐這個時間在院子里削著蘿卜，動作利落得很像一個標準的殺人犯，我站在院子里用古舊的水井管道搖出水來洗腳，想到被蓋上的水井里的幽暗，腦補過的片段里，閃過我被姐姐塞進井里的面畫，大熱天不由打了個冷戰。

腦補過度也不好。失眠的原因大抵如此。

“姐姐，你想過離開這里嗎?”我藏不住話。

“想過。”她弄干凈蘿卜開始洗手，我們并肩站在一起，她比我高半個個頭，女生到了這個年紀已經無法長高了，我也快到不會長高的年紀了，可是那些跟現在的心情比起來微小多了。

“那你什么時候離開我?”我從來不會委婉迂回地提問，尤其是面對姐姐。

“我要守護你。等你長大。”她說話的時候摸了摸我的頭，冷而溫柔地笑著，過了片刻，她臉色有點難看，拼命沖洗著手指。

我頭上應該有貓毛吧，討厭貓的姐姐，那副表情真可怕。

“我去睡覺了，留點吃的放在冰箱里好不好?”我胃口全無，沒等她回答就往里屋走去。我們房間是分開的，我的房間能看到大海，大海不遠就是一個城市，我很少去哪里，因為我只要這個島就好了，城市是不熟悉的地方，讓我恐慌，每一條道路都相似，每一個岔路與拐彎后仿佛再也無法回到起點。

長久的失眠后。我終于想在這個炎熱的午后睡著，沉沉地睡著，最好一覺醒來能夠長大。

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這十年，我不需要。

[B小調雨之后的事]

我討厭下雨的天氣，熱愛每一個陽光灼熱的日子。那一段時間是持續的雨天，不是暴雨，是內陸城市那種綿綿的細雨，讓人渾身不舒服、內心灰暗起來的天氣。

貓貓的尸體在某個雨后被發現，少年A再三發誓他在這幾天把貓貓抱到了家里避雨。也許是沒能一直看著它，被它逃走了，貓貓死在了一叢美人蕉里，被雨打蔫的花蓋在了它雪白的毛上。

記憶里我很少哭，這回我扯著少年A的袖子哭了很久，所有糟糕的樣子都被他看到了，不過這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是那些追求他的女生。

也許在沒有養貓之前我會覺得死去的話就再養一只好了，但是真正面臨這個問題的時候，卻覺得全世界再也沒有一只貓能夠代替它的位置了。

一只連名字都沒有貓。

“早知道我該為它取個名字。”我抽抽答答的聲音連自己都聽不清楚了。

少年A拍拍我的頭，我狠狠地打著他的手背，“不要再拍了，長不高了。”

他把我從泥土地里拉出來，很沮喪的模樣。

在這個島上沒有人會去對付一只貓，也沒有威肋到貓生存的動物，唯一的原因，我偏執的內心想到的兇手只有一個人。

我把貓裝進籃子里，提著它回到了家，粘著泥土的襪子踏過干凈的走廊，腳印一直延伸到姐姐的臥房。

對峙的空間里氣息都被抽空了，我用最狠惡的眼神看著姐姐，“為什么不吃掉我?!”

“因為我不想一個人住。而且你本來就是為了我的存在而出生的，我很感激，而且我會好好保護你的。”

姐姐看了一眼把眼睛哭腫的我。然后又掃過裝著貓貓的籃子，很平靜地與我對視，“而且我只是殺了一只貓而已。”

“我姐姐得了精神病。”我對少年A說，對所有人都這么說，我拿她毫無辦法，她不愿吃掉我，只是一步步蠶食我所喜愛的東西，我所喜愛的就是她所憎惡的。

我的出生是因為她的病，我是用來填補她人生空缺的一塊拼圖而已。

“你跟我一起離開這個島吧。”

少年A的書桌上堆滿了各種試題和試卷，我想起來他曾說要去島外讀大學。

“可我不想離開。”

“我們總要離開這個島的，這里太小了，一兩個小時就走遍了。”

“我喜歡這種熟悉的感覺。”

“沒有十七歲的人會是這樣的想法。”

是嗎?原來我已經十七歲了。從十五歲到十七歲的時間里，每一天過得很相似，相似的陽光，同一條去學校的道路，偶爾走的岔路也是熟悉的，每天的零食不變，有了貓之后認識了少年A之后又多了些可以消磨時間的事情，這座島真的將我的青春埋葬了。

“也許等我二十七歲就不會這樣想了，也許。”

真的很討厭用年齡來界定人生，多少歲應該做什么，多少歲就不能做什么，該做的和不該做的，其實都是外人對自己的看法不同而已吧。十五歲能扎辮子，十七歲就不行了嗎?二十七歲就更不行了嗎?為什么原本很自由的事情在旁人的眼里會變得難以呼吸?

“你想永遠留在這個島上，那么，你能永遠愛另一個人不變嗎?”

“我不知道。我沒愛過。”

“是!你根本就是個只愛自己的自私鬼!”

少年A從未如此大聲罵過我，他的眼里有我從未見過的憤怒與哀傷，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上面都是汗。

太炎熱的島嶼了。

如果沒有躲在陰影里，那么曝露在陽光下的心情隨時都會被焚燒殆盡吧。

“炎炎同學，長不高了哦。”我模仿著他的口吻說，視線越過他的肩頭去看那片海，灰藍色的海面，像一道讓我無法抵達對岸的深淵，“你看看，從十五歲到十七歲，我真的沒有再長高了。”

“因為你是壞心眼的女孩。”他握住我的手，涼涼的觸覺像是浸在水里。

“你知道嗎?在我的島里，你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因為我不敢隨便給人命名，所以你叫‘少年A’。”我想起自己在日記本涂寫過的一篇古怪的小說，十幾歲的時候有太多需要傾述的欲望。

“會有‘少年B’、‘少年C’嗎?”

“理論下作為故事情節發展的話，應該會有。但是在書寫的過程中，他們通通沒有機會出場。”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很奇怪，一個早已寫好的提綱里，卻沒有派上用場，故事在三分之一的地方開始滑向另一個軌道，因為有你的存在。”

“我會悼念他們的……”他同我一樣是偏執過頭的人，

“炎炎，你會在這里等我嗎?”

“我會這里，但不是等你。”我看著仿佛要被融化在炎炎日光里的少年A，再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怪物跟人類的距離]

尸體被發掘出來的事情是在一場雨后。

島內旅游業發展需要開拓土地，后山荒廢的地方急需被利用起來，姐姐埋下的尸體最終還是被發現了。

因為曾是戀人的關系而被警察盤問過的姐姐，孱弱的模樣毫無破綻，只是最后在死者身上找到帶血的手絹，血是死者的血，手絹上DNA化驗證實有屬于姐姐的皮屑。

姐姐被警察帶走的那天，是模擬考的日子，等我考完試回到家，家里已經沒人了，空空的小院子，安靜的廚房，死寂的房間里有姐姐留下的一個籃子。

背包啪嗒地落在地上，我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風鈴聲里聽到了貓的叫聲，膽怯微弱的叫聲。棕色籃子里有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探出來。

很像我的貓貓，但又不是。

我小心翼翼地提起貓的身體，小小的一團，很像當初撿到貓貓時它的樣子，籃子底下壓著一張便箋：給它取個名字吧。

姐姐的字跡。

從書店翻出幾本烘焙書帶上，去探望姐姐之前打過電話詢問，被告知可以帶些書籍去，不過要經過檢查才能給姐姐。

沒有姐姐的書店也瀕臨關門大吉，我在書店門口貼上“每周周六下午營業”的字條，吶，人生忽然就變得十分隨意起來，沒有了姐姐。

在跟爸媽通電話的時候也沒有將姐姐被當作嫌疑犯的事情告訴他們，只說姐姐最近要跟朋友出去旅行以及我目前成績之類的瑣碎。

我把貓也帶了過去，這是第二只沒有名字的貓。

姐姐問我為什么不給它取個名字。

我說：“哈薩維說，人類啊，總是喜歡以主人自居給各種各樣的事物冠名，其實說不定你取的那個名字，你的貓不喜歡。”

“以后不要看書店里那些教壞小孩的書了。”

“哈薩維的書沒人買。為什么我們書店會進貨呢?”

“因為書店里總要有一些賣不出去的書吧。”

穿著囚服的姐姐臉色一點也不好看，臨走前，她忽然說，

“你的小男朋友走了哦。”

“不。我們只是朋友。”

“可是有一晚我聽到你哭了。”

“那是因為貓貓。”我看著被囚禁的姐姐，內心的陰暗早已無限制地膨脹起來，忽然很想微笑，就像姐姐沖我微笑那樣，“我發誓會為它報仇。”

“可是我不會有事的。”姐姐的聲音變得很低，低得像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有嘴唇在蠕動著，那聲音只有我能聽到。

“絕對不會。”

因為，你是怪物吧。

這個島一直是夏天，我永遠長不大了。

這就是怪物與人類的區別，我的姐姐寶寶是怪物，炎炎也不例外。我是害不了人的怪物，只能害自己的笨蛋怪物，只能將自己日復一日封鎖在時間島嶼里的怪物。

姐姐在某一個凌晨消失在女囚室，作為證物的手絹在密封袋里化作了灰燼，那是我的手絹，早晨醒來的時候，床頭柜上有一小片撕碎的手絹碎片。

姐姐的威脅抑或是警告都已經不重要，只要我不離開這個島，她就永遠無法傷害我，而她也不能再回到這里，人類與怪物最大的區別就是，怪物一旦沒有了偽裝就無法在人類的世界生存。

高考完后，瑪芬書店從每周六營業改為了每日營業，不過我是個散漫的廢材店主，只有心情好的時候才會開店，進貨也只有我一個人，這個夏天的島嶼很熱鬧，游客都是些跟我一樣年紀的男生女生，也許以后每一個夏天都會這樣，只是我永遠長不大了。

到島那邊的城市上了大學之后我莫名其妙跟一個男生開始交往，為什么會忽然想要談戀愛?也許只是在某一刻忽然在陽光下看到多年前不能忘記的畫面，面目模糊的少年依靠著墻根，專注地看著我，以及我手里的貓。

被觸動到了什么。

也許那會是最好戀愛的年紀，然而我已經晚了。

“我們今晚去旅館吧，別回家了。”

“很討厭。”

“你都二十歲了，別這么老土好不好?”

“二十歲又怎么了?三十歲又怎么了?”

“其實你根本就不喜歡我吧?”

老土得要命的，簡直想要發笑的反問句。

其實認真想，對方其實百分之九十都不符合我所鐘意的那類型，不過是他在追求我的時候，說了比之前更為老土的“我會一直守護你的世界”之類的甜言蜜語。

對話的結果是我們僵持在碼頭，我學會了分手，也趕上最后一班船回到了家，瑪芬書店門口那一盞小小的燈亮著，就像是生命的光芒。

怪物與人類的距離，只能這樣，不能再靠近了，靠近會窒息，會變得更像怪物吧。

忽然明白姐姐為什么會吃掉那個人的心臟，那樣的失望即使是怪物也承受不起的吧。

……我會變得越來越像姐姐嗎?

沒有人回答我，空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貓貓二號呆呆地沖我叫，電視機放著無聊的電視劇。我拆著累積了大半個月的信件，除了買的書就是英文郵戳的明信片，每年兩次的明信片，生日一次，過年一次。

“英國的冬天很冷，我只好回來過冬了。”

這是最近一個星期的明信片，沒有寫回來的日期，不過我有的是時間，而且我也離不開這里，即使不是在等著某個人，也能等到某個人。

我還沒有看過雪呢。

我自言自語著躺在書堆里，貓貓二號跳上我的肩頭，慵懶地叫著。

[這個島一直是夏天]

似乎是有記憶以來第四個畢業典禮，只不過這次會比以前三次記得更牢，我穿著寬大的學士服站在第一排照相，很遺憾，真的再也沒有辦法站到第二排第三排去了，被命定了一樣再也無法長高的壞心眼炎炎。

我知道姐姐來看過我，她的身影閃過樹叢的時候被我捕捉到了，我追著她跑了很遠，最后失去了她的蹤跡。

爸爸媽媽最終還是留不住姐姐。

如果你問我還討厭姐姐嗎?答案是，討厭。

怪物的偏執與恨惡比人類來得更為深刻與持久，我的人生從開始就是為了姐姐，他們從未過多在乎那個叫炎炎的女孩，也許是無暇分心，也許是太疲倦了，也許是人的心太小了。

畢業之后我依然留在瑪芬書店，因為之前連選的專業也是聽起來很冷門的圖書館學。書是不會說話的，是死態，不會有任何改變，就像我的人生。

再見到少年A的時候已經是秋季，四年在我的記憶里只像是布料的一條褶皺，我抱著貓站在收銀臺前，被我遺忘了名字的A同學提著妙鮮包從遠處走來的情景無懈可擊地被銜接上。

“為什么瑪芬書店還是沒有蛋糕呢?”他的聲音也熨平了那道褶皺。

“因為我懶。”我雙手舉著貓到他面前，“貓貓二號，打個招呼。”

如果說A同學的變化，大概就是不能再被稱為少年A吧，青年A又不好聽。總之他長高了，我舉高的手很累。

想著，就有種要哭的前兆。

提前把書店打烊，到小飯店里跟游客一起吃海鮮火鍋，飲料是萬年不變的原味奶茶，他坐在我面對，一下子變得不高了。

說了很多彼此的事情，不過我的事情大多是無趣的，最有趣就是交了一個男朋友，然后因為要進一步發展的分歧而分手的搞笑場面。他聽過之后很無奈地拍拍我的頭。

最后還是繞不過一個話題，為什么他會回來。

“那里有冬天，凍得要命的時候街上的情侶就會擁抱得很緊哦，多好啊。”我幻想著那幅畫面。

“噢，其實這里也不錯，天熱的時候可以給女生買冰奶茶，趁機示好。”他反駁。

“從來都是女生買給你好不好!”

“那我每星期的零花錢好像總有一半是請你吃零食的。”繼續反駁。

“……其實你一直在討好我嗎?”事實上是，討好怪里怪氣的炎炎同學是沒有回報的股市風險投資啊。

那么，就回來了?

他點頭。

“嗯，我可以考慮給你一張我們店的八折卡。”

以上，是我的回報。

怎么說，這還是想哭的前兆。

也許回到十七歲時，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的話，會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店里開始做起了瑪芬蛋糕，烤箱以及一切零零碎碎的烘焙用具是姐姐買的，姐姐疼愛我，可我，討厭姐姐。

我在少年A翻過的書里找到了瑪芬的做法。那是一本烘焙書。

我繼續彈我的琴，中間休息的時候就坐在靠墻的地方修剪指甲，而對面的少年仿佛要被炎炎的日光給融化了。

這是少年A。

我養著貓，每天都去看望它，那一陣姐姐總是不斷打噴嚏。我知道姐姐的身體不好，我陰暗的內心巴不得她永遠都不好。

少年A說我是壞女孩，他笑我永遠長不高。我說，每一個人都有壞心眼。

我把試卷卷起來打蚊子，聽到機車的聲音在墻外響起，偷偷去給約會很晚回來的姐姐開門。后來，沒有機車聲了，姐姐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回來。

少年A離開小島去了英國讀大學，英國真遙遠，我有些恍惚。他在店里的書頁里給我留下了一個字，在書的第三百五十六頁。要一本本書去尋找。

我覺得自己遲早會變成姐姐那樣的人。

身體里的怪物早已出現了。

人生有很多個選擇，即使是錯的我也會告訴自己，我沒有選錯，因為那是我想要的。

我會一直在這個島上，因為我只能在這個島上。

我是壞心眼的自私女孩，再也長不高了。

這是你說的。

在那個炎熱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