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倒眾生的抑郁】

Depression：抑郁癥。它常為膚淺的樂觀主義所嘲弄，甚至被認為是表演型人格的自我陶醉。很少人知道它是個可怕的終身感染，會復發，會致死。而最令人絕望的是，一旦患上，再難完全恢復到從前。

“為什么我的人生沒有過一刻真正快樂。所有糟糕的過去都比現在美好。時間每前進一刻，痛苦都在增加。熬不過去，熬過去也沒有好事。人活著，為什么是這么痛苦的事呢?越是知道有人愛你，就越沒有勇氣。”

這是2010年初我的一段日記。那時候我被抑郁折磨，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房間里漫無目的地打轉和哭。但網絡上依然與朋友聯系，努力和他們定下聚會，希望外出與世界接觸后，糟糕的情緒能緩解一些。

當然毫無幫助，我依然要面對聚會結束后回到家的恐懼，和每天早晨醒來發現依然沒有驅散的抑郁情緒。

可是無論如何竟沒法和朋友開口傾訴，只敢覺得再不將這些水蛭一樣的瘋狂情緒傾瀉出來，身體就要被它們穿透吃盡，于是每天寫日記，并把它們的命名格式定為“倒數xxx天”。

第一次寫下“我想死”三個字的時候，真正的感覺是終極的絕望，與輕松并存。

2011年初我通過公益活動結識了一名小女孩。她瘦弱柔軟，笑起來又更幼小幾分。我在第三次去見她時，聽說她患抑郁癥，前不久又去見了醫生(又?)。

我才明白為何她總是忽然就躍上情緒的高峰，聲音溫柔說話卻急匆匆，好像從沒有在聽你說。

“你怎么都不和我聯系7到底怎樣也要說一聲!”我有時會忽然收到她語氣莫名激烈的短信。她寫來信里，也總充滿讓人難以回應的飄渺又沉重的煩惱。她形容自己“差勁透頂”，有很多“致命的”缺點，會因為見到自己的主治醫生沒有打招呼這樣的事就煩惱得跟我連發短信，嚴厲地責備自己。

任何事都可以侵擾她，煩惱排解完一個，還有另一個。就像在解開一連串死結。而解開任何一個，都不會讓心緒更好，反而迎來新的恐懼：啊，下一個愁苦的情緒，就要來了。

抑郁，它讓你喋喋不休，它讓你焦躁恐懼，它讓你面貌丑陋，它讓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丑陋的。它決不是一頭可親近攀談、讀懂眼神的生物，它是毫無情感邏輯的猛鬼。它是色彩可憎的最濃厚的顏料，浸染你的整個世界。

我曾經覺得也許無法負荷她的沉重，也想不通為什么幾十個活潑開朗的孩子中偏偏是她被安排做我的小朋友。直到有一天她寫信來，里面竟然寫下這樣的句子： “快樂容易讓人淡忘，而痛苦則令人深刻”。這句話令我心魄動搖，因為我也曾寫下驚人類似的話： “所有快樂都是虛無的，而所有痛苦都那么具體”。我忽然明白，也許只能是我來陪伴她，安慰她。只能是像我這樣同樣親身進入那片布滿迷霧、帶刺鐵網與無數骯臟泥坑的可怖區域、觸摸過抑郁那張魔鬼般面龐的人。

盡管我們甚至永遠無法真正擺脫它。就像直到如今，我也時不時發現自己其實仍身在其中，與被它謀害的七十萬靈魂一起，摩肩擦踵，來回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