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夜晚是寒冷的,帶著冷月寒露的沁人涼意。我獨自坐在黑夜的深處,靜默黎明的到來,記不清是第幾個夜晚,我帶著這張怪異的面容,在黑暗中枯坐到天明。等待的每分每秒,仿佛經年累月般漫長。每個微小的時刻。如同玻璃沙漏里的細沙,緩慢而透明。
夜茉花巷47號的沁芳閣名動天下,相傳在清朝末年曾被收為官家所有,此店出品的胭脂水粉均令當時的貴族女子愛不釋手。時過境遷,幾經戰亂波折,這間百年老店沒有在戰火中被消滅殆盡,門庭若市依然如故。許多人家不惜花重金欲將女兒送入店中學習技藝,卻都被老板娘拒之門外。
那些送上門來的女孩,不乏冰雪聰明勤快好學的,然而師父唯獨只看重我和蘭若。
十四歲那年,為了生存,我簽下一紙死契,隨師父進了沁芳閣,那時和我一同進來的蘭若只有十二歲。起初我們只是在店里做些繁瑣的雜役活,直到一天夜晚。師父將我們叫入房中。
我們深知師父性情古怪,臥房從不讓人進入。我們倆小心翼翼地踱進房中,屋子里飄蕩著龍腦香的味道,芳香醉人。屋內陳設豪華考究,特別是梳妝臺上那盞雕飾精美的銅鏡,光亮可鑒。
師父喝光了手中的茶,慢悠悠地道:“我挑你二人人閣,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如今我欲將技藝傳予你二人,你們便不必擔憂將來了。”
我倆盈盈下拜,暗自欣喜師父終于要將技藝傳授予我們。
半晌師父又說道:“你們若繼承了我的技藝,將來就和尋常人家的女子不同,將來是不能與心上人成親的,你們深思熟慮之后再答復我吧?!?/p>
說完師父站了起來,起身朝門外走去。
就在她的繡鞋要跨出門的當兒,我飛身撲倒在師父的腳下,呼天搶地地懇求道:“師父,自從煌纓跟隨您來到這里,就沒有別的想頭了,如果不是師父,我恐怕也不能茍活到今日。我愿意伺候師父到老,絕不成家!”說著兩行熱淚滑落下來,在那幅花開富貴的紅艷地毯上湮開來。
蘭若向來沒有什么主見,看我心意已決,也跟著跪下磕頭,說愿意和我一同伺候師父。
師父嘆了口氣,“起來吧,既然你二人執意如此,那我就正式傳給你們技藝?!?/p>
她走到銅鏡前,點燃兩支紅燭,瞬間幽暗的臥室里搖曳著紅色的光亮?!澳銈兿葋戆葜x我的主人,她就住在這銅鏡里面?!?/p>
雖然覺得好笑,但我和蘭若還是接過師父遞來的兩支香燭。對著銅鏡盈盈下拜。
據師父說,我們的祖師爺自小家道貧寒,一次偶然的機緣結識了銅鏡中的仙人,仙人說可以傳授一門獨門秘技給她,只要她愿意每晚將自己的面容作為交換之物贈予仙人。祖師爺遵從了仙人的建議,憑借自己的手藝開了這間沁芳閣,從此吃喝不愁。
師父說完這些的時候,銅鏡突然發出刺目的光華,一陣輕悠的女子的嬉笑聲從某個角落傳來,緊接著窗外一陣呼呼的風聲,讓人不寒而栗。
次日,師父就開始教我們“溶雪膏”的做法,取芍藥、百合、薄荷、曇花等花葉各一錢,用白杵搗成花泥,瀝出汁液,再輔以辰時的露水,霜降的霜水,撒上糠粉,在陽光下曬干,揉成粉狀。在秘制的瓷器中窖藏一周,待開蓋時,則香氣四溢,脂白賽雪。
彼時冬日的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在一片粉香四溢中,我的思緒慢慢飄遠,一些往事浮上心頭——
那年,我出生于南越國中部的一個小村落,家家戶戶都以務農為生,自給自足。然而,一場天災改變了這個村落的命運。在那樣特殊的年代,天災對于普通老百姓就是一件大事。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雨一直狂撒。絲毫沒有消停的跡象。將稻田和牲畜淹沒了,聽說附近一個村落更是全村淹浸,死了許多人。
水災之后緊接著瘟疫蔓延,無數無人理會的尸體在一夜間堆疊成山,浸泡在不去水的山澗中,尸體腐敗發臭充斥著疫癥的病菌,又通過水源帶去不同的村落。
爹娘決定舉家搬遷,一家老小六口每天在泥濘中向前走,姐姐和娘親的雙腳被石子磕得磨破了皮,由于在雨水中長時間的浸泡,已經顯得有些腫脹發炎,然而沒有一個人顧得上這些,他們唯一的目標就是不停地向前走。
到了夜里,上百個逃亡的人們只能擠在一間破廟里,病的病,吐的吐。死亡腐敗的氣息和潮濕衰朽的氣味,交織成一股奇妙的混合體,彌漫在每日的空氣中,讓人用力吸上一口都會嘔吐不止。
我不甘心就這樣死掉,一定要撐到省城,帶著滿腔的怨憤我一直走,一直走……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路邊的草叢里突然跑出十幾個人,每個人的手里都拿著大刀,他們上來二話不說就開始搜我們的身,可是半天都沒搜到一件值錢的東西。我爹剛想開口說幾句話,就被那幫強盜揍得鼻青臉腫。
一個首領模樣的漢子走出來,問我們是哪里來的,我們說是從青梅鎮來的,他罵了幾句臟話,又叫人把我們打了一頓。幾分鐘后,那個首領模樣的漢子拿了一把刀給我,叫我殺了我爹,說只要我照做,他就會饒我一條生路,說完他就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刺耳尖銳,震蕩著我的耳膜。
我接過刀的雙手都在顫抖,我看見我爹跪在我的面前,滿臉是血,牙齒被打掉了幾顆,身后那幫強盜在起哄在拍掌在大笑。
我緊閉雙眼,不忍卒睹,這種場面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個首領模樣的漢子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操起大刀橫在我的脖子邊,我聽見我爹用含混的嗓音發出幾聲“快動手——”,我一咬牙,手起刀落間,一股熱血飛濺到我的臉上。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只看到滿眼的血色。陰冷的天空下起淅淅瀝瀝的雨點。順著我的額頭流下來,滲雜著那些血和泥,劃過我的臉龐,灌進我的衣領,我嚎啕大哭起來。周圍的強盜卻在拍手叫好。
那個首領模樣的漢子從我手中奪過大刀,朝我吐了口唾沫,又踹了我一腳,一群人就這樣走掉了。我爬過去抱著我爹的尸體哭嚎,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顫栗!
我們撿了一處僻靜的山頭,用草席把我爹的尸身裹了,葬在一棵古槐樹下。下山之后,我娘跟我們說,她要去那片樹林給我和姐姐摘些野果吃,讓我們坐在石頭上等,我們點了點頭,坐下來看著娘親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樹林里。
直到夜幕低垂,卻怎么也等不到她回來,于是我和姐姐手牽手走進那片樹林,遠遠的就看見古槐樹下吊著的那具孤零零的身影。
那一年,我只有十四歲,在一天之內失去雙親成了孤兒。
我和姐姐手牽著手在黑暗的森林里摸索著前進,萬籟俱寂,野徑俱睡,只有清幽的月光和野獸的哀鳴相伴。
我不小心被腳邊一根枯木絆倒,摔在一株灌木上,我雙腳吃痛,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撫摸著早已干癟的肚皮,饑餓和寒冷饞食著我的身心。怎會這樣?我沒有被洪水沖走,沒有染上瘟疫,沒有被強盜殺死,到最后,居然是在這個樹林里餓死?
姐姐攙扶著我挨著一棵古槐坐下,疲憊和困倦襲來,我靠著姐姐的肩膀就睡了過去。
朦朧中似有笛聲從遠處飄來。我摸了摸惺忪的睡眼,從地上爬起來,皎潔的月光和璀璨的金粉交織成一條亮麗的彩帶,從腳下一直向遠方蜿蜓延展,我順著這條彩帶一路尋去,最終駐足在一座破屋前。
破屋四周苔生蘚長,幾欲被綠意覆蓋,我伸手推門而入。
剎時狹小灰暗的斗室一片清輝,夜風裹夾著花瓣簌簌掉落,笛聲戛然而止。一名男子在我的面前緩緩轉過身來,他長相英俊,一雙眼睛尤其炯炯有神,一身白衣如雪,亦令氣度優雅的他雍容華貴。
他身邊的長案上擺滿了各色美食,我望著那堆食物,不覺咽了口唾沫。
男子友善地把食物遞到我的手上,又撕了一大塊肉給我。我只顧拼命把食物塞進嘴里,一邊嗆著一邊吃。
我覺得一切像是在做夢,感動得差點熱淚盈眶。
男人坐在一邊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只是溫和地笑笑。
這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吃得如此心滿意足,那種甘香甜美的滋味,充溢著我的感官和味蕾,我反而更加害怕再一次被饑餓和寒冷食的孤獨無力感。
我爬到男人的面前哀求道: “求求你,讓我跟在你身邊侍奉你,只要不要叫我再忍饑受凍,我做牛做馬都可以?!?/p>
瞬間男人臉上溫和的笑容凝固了,他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從他的神情里,我讀到的只有失望。我知道這個神人一樣的男子斷不會帶上我這樣一個拖油瓶。于是,我抱著他胳膊的手頹然的滑落下來。
我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依然坐在森林里的古槐樹下,原來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個黃粱美夢。
兩天之后,我們來到省城。
走在街上,一個肥胖濃妝、衣飾富貴的女人走近,看到姐姐便說:“喲,你們是外地來的吧。想在省城有口飯吃嗎?不然讓我給你們介紹介紹,跟著我陸大娘,保你們今后永享榮華、衣食無憂?!?/p>
我聽完不覺食指大動,搖著姐姐的袖子不停地勸說道,不然我們跟她去看看嘛。
姐姐拗不過我,只好答應跟我一同前往。
這時。一名容貌清麗的年輕女人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她訕笑道:“你們跟著她,倒還不如跟著我呢!”
肥女人聽了,一雙眉毛皺在了一起:“晚娘,你是在跟我搶生意嗎?你是嫌每天送上門的徒弟還不夠多,還想跟我搶人是吧!”
晚娘露出春水一樣的笑容:“哪里呀,只是我看這兩個小丫頭,初來乍到,生澀得很,只怕不能合了您老的意啊?!?/p>
說著她自袖中摸出一張銀票,塞進陸大娘粗肥的手里。
晚娘以手示意:“您看,如此甚好?”
陸大娘早已將銀票收入囊中,笑逐顏開道:“也罷,也罷,我將這兩個鄉下妹讓與你就是了?!?/p>
肥女人走后。晚娘望著姐姐說道:“我在尋覓一名徒弟,你愿意追隨于我嗎?我可以保證你衣食無憂、永享榮華……還可以,長生不老!”
姐姐駭笑:“你比那些人販子還離譜!你以為我們是三歲小孩嘛?這么好騙?”
正當晚娘準備回答她的時候,忽然,姐姐雙眼圓睜,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血從她的脖子流到了地上。
晚娘驚詫地望著我,我狡黠一笑:“你說得這么好,不如讓我做你的徒弟吧?!?/p>
晚娘簡直不能相信,為了擺脫饑寒交迫的困境,我會不惜親手殺死自己的姐姐,打小姐姐就搶走了我所有的光環,家里所有的寶貝都是留給姐姐,一律沒有我的份,就連這樣好的機遇,也要被姐姐占有我不甘心我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而且一定要活得比別人都要好!
晚娘從我的眼神中絲毫讀不出任何的惻隱之心,她盯著我一臉堅毅的模樣,開始認真考慮起收我為徒。
從那天開始,我跟在晚娘的屁股后面在沁芳閣里忙進忙出,學會了察言觀色曲意逢迎,我要學習怎么樣成為一個真正的商人,唯有如此,我才能夠更好地生存下去。
晚娘對我的表現很是滿意,一天晚上,她把我和蘭若叫到臥房中,她將桌上的兩張紙推到我們面前。我知那是一份死契,但我絲毫沒有猶豫,食指沾了紅泥就爽快地在上面簽字畫押,我終于得償所愿,因為在這里,我不用再擔心吃不飽。
師父教給我們很多手藝,但大多步驟繁瑣,幾經摸索,我還是常常不得要領。
窗外,月光柔柔的照射著雕花木桌光滑的表面,我盯著面前的香料陷入了沉思。
“呼”風突然撲開了木窗把蠟燭卷滅了。電光火石的瞬間,一道黑影從墻角竄出來幻化成一個人形。
“你到底是什么東西?”我扶著椅子,大口地喘著粗氣。
我沒有看錯吧?那只師父養在沁芳閣的銀狐突然變成了一個人!
月光如霜一樣白,照在他英俊的側臉上。他對著我打了個哈欠,有點不耐煩地說:“我是看你摸了半天還沒弄明白制作溶雪膏的要領,就好心想幫幫你,你這丫頭至于嚇成這副熊樣嗎?”
“可是……狐貍,怎么會說話?”我死死地盯著他。我只覺得他那雙眼睛像兩盞鐳射燈。把我的身體和靈魂探了個遍。
他皺了下眉,嘟囔道:“你這丫頭真啰嗦,還不趕快開始。”
說完他就像變魔術一樣,在桌上那堆香料里鼓搗起來。不大一會兒功夫,室內已香氣四溢,我則負責把那些成品分罐包裝。
從那天開始,我和慕容岐右成了摯友,每當我遇到困難,他都會義不容辭地出手援助。
第二天,我按照師父的吩咐,將二十盒溶雪膏送去蘇公館。
蘇家是江浙一帶有名的大戶,出來開門的管家把我帶進了大堂,環顧四周,屋內陳設精致考究,沙發上坐著一個年輕公子,白衣折扇,風雅得很。
他問管家道:“是誰來了呀?”
他的嗓音太好聽了,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說話可以如此溫雅低沉動人心魄。
管家畢恭畢敬地回答:“少爺,是沁芳閣的煌纓姑娘來給少奶奶送溶雪膏來了。”
于是他從沙發上起身朝我走了過來。
我的心怦怦跳了幾下,勉強穩住心神。
蘇嘉明對我微微一笑道:“有勞姑娘千里迢迢來送東西過來,我代內人向姑娘道謝?!闭f著,他向我微微施以一禮。
我忘記了那天是怎么從蘇公館走回來的,只覺得心里五味雜陳。
那日之后,蘇嘉明就開始隔三差五地光顧沁芳閣。
某個落雨的午后,我正在店里擺弄那些胭脂水粉,突然有人闖了進來,我抬眼瞧了瞧來人,不覺呆了呆,竟會是蘇嘉明!
他朝我笑了笑:“正好遇上下雨,就順便進來看看。”
聽完,我白皙的臉上早染上絲絲紅暈。
“還有溶雪膏嗎?”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略帶興味似的。
“有啊,你要幾盒?”我訕訕地笑著。
我只顧低頭擺弄那些盒子,他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我的思緒飛快的在腦海里亂轉,只覺得他看我的目光熾灼而熱烈,如芒在背。我有些微的悵惘,覺得那樣如詩如畫的人物,怎會加眼于自己呢?
不過他這樣隔三差五的跑來……哎,想是我自己想多了罷。
外面的雨勢也越來越小,最后竟一下子收住了。
我把東西包好遞到他的手上,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心下竟微微有些悵惋,似是丟失了什么重要的寶貝。
我心里細微的變化,全被師父看在眼里。
當天晚上,我就被師父叫去后院,師父拿竹棍把我痛打了一頓。
她憤恨道:“叫你不學好,就先與男子勾搭起來,將來我若是把沁芳閣留給你,還不叫你毀于一旦。”
我跪在雨簾里哀哀討饒,竹棍一下一下地抽打在我的身上,也鞭笞著我的心靈。
我滿身傷痕的在雨中痛暈過去,待到醒來,已經是躺在自己的臥榻上,香汗濡濕了雪膚,云鬢微亂。桌上紫紅色的蠟燭緩緩燃著。蠟油在檀木桌上積成了一個乳白色的痂。
慕容岐右坐在窗下望著我,眼神有些譏諷和哀憫:“我說,你這是何苦。白白受了這皮肉之苦?!?/p>
我默然無語,半晌才問道:“我睡了多久?”
“六天七夜?!?/p>
我啞然,想不到我在睡夢中渾渾噩噩間已度過了許多時日。
“想什么呢?”慕容岐右又變成了一只銀狐,竄上了我的被塌。
我又被嚇了一跳,臉色蒼白地說:“沒什么……”
“你丫廢話真多?!彼恍嫉卮驍辔遥鹱ψ又钢郎夏潜K雕飾精美的銅鏡,我不知道那盞銅鏡什么時候出現在我的房中,它竟和慕容岐右一樣神出鬼沒起來。
“哥決定帶你去個不可思議的地方。”他對我神秘地壞笑。
我的額頭上瞬間起了三根黑線:“什么地方這么神秘?”
“人的心靈世界!”他回答我。
我一臉的癡呆相,反問他:“怎么進去?”
“用這個!”他的嘴里赫然冒出了三根艾條。 我恍然大悟。
“丫的。你咋這么磨嘰,快點!我們去觀察一個人”他用肥厚的爪子檫燃了一根艾條。
在一片煙熏火燎中,我被慕容岐右一腳踹了進去。
瞬間,清涼的流質液體滑過我的肌膚,等我忐忑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是在鏡中的世界了。
“推開這扇門吧,你可以在這里看到每個人內心真實的想法?!蹦饺葆业吐曊f。
下一秒。門被推開——
這里是?我下意識的往前走了一步。
是沁芳閣的店堂。
窗下一男一女神態親昵,笑語殷殷。
我悄悄走到屏風后面,待看仔細了,心驀地像被驚雷轟過。
我猛然明白過來,原來趁我傷重纏綿病榻之際,蘇嘉明早就和蘭若勾搭上了。
我憤然一拳捶在屏風上,屏風應聲倒地。
那一男一女驚異地回頭,見到是我,也吃了一驚。
蘇嘉明突然對我露出了猙獰的微笑,他的手里拿著一把匕首,朝我直逼過來。
我想轉身就逃,可是身體卻無法動彈。
“你發現了我的秘密,我怎么可能放過你呢?”他慢慢走了過來,手中的匕首幻化成一只猙獰的狂獸,朝我直撲過來——
“啊”我大叫一聲,從床榻上彈了起來。
哪有什么銅鏡,艾條,匕首……環顧四周,依舊是自己的房間。窗外,東方漸漸露出了魚肚白。原來一切只是一場夢。
那只叫慕容岐右的銀狐趴在窗下香夢沉酣。我看著他的睡相不覺笑了笑。
我掀開被子正準備下床,然而下一秒,我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臉上。
我的衣領上全是血。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
次日晚上,一個醉漢從妓院后面的小巷經過,他被地上某個東西絆了一腳,等他跌跌撞撞的從地上爬起來,才發現那是蘇嘉明的尸體,他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醉漢凄厲的慘叫驚動了左鄰右舍的人們出來圍觀,那天蘇嘉明的死成了全城人街談巷論的重點。
彼時的我,則坐在窗邊,聽著慕容岐右跟我復述的那些市井的流言蜚語。我凄惶地笑了。既然不能得到,就該永遠毀滅。
一個月后,蘭若得了不治之癥與世長辭。師父傷心過度,也病倒了,她似乎在幾天之內迅速地衰老下去。我逐漸接管了沁芳閣所有的事物。
師父死的那天,她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已經枯槁得如同朽木:“你沒想過讓我給蘭若帶幾句話過去嗎?”
我微微一怔。
師父笑了:“她恐怕永遠也不會知道,是你殺死了她。你在她的藥里下了毒,慢慢要了她的命。雖然蘇嘉明不是個專一的人,但我也沒料到你會對蘭若下手。你放心,這個秘密我會永遠帶進棺材里??杀氖牵憷^承了我的財產,也承襲了我的孤獨。”
我悵然若失地跌坐在地上。
入夜,我來到師父的房間,屋子里飄蕩著龍腦香的味道,芳香醉人。那盞雕飾精美的銅鏡依然放置在梳妝臺上。冬季的夜晚是寒冷的,帶著冷月寒露的沁人涼意。我獨自坐在黑夜的深處,對著那面鏡子端詳了良久,直到窗外響起子時的更鼓。
銅鏡突然發出刺目的光華,我看見鏡子里一個妙齡少女款款行過,回眸對我嫣然一笑。那笑容竟然是那樣的熟悉!
我湊上前去仔細端詳——天啊!那不是我自己嘛?
我怎么會在鏡子里呢?我一低頭,突然發出凄厲的慘叫。
透過另一面小圓鏡,我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只龐大的妖怪,四肢粗肥,白牙燎燎目眥欲裂。
“不!”我想尖叫,但發出的卻是一種低沉古怪的吼聲,如夜梟哀泣,猿猴長鳴。
“既然你繼承了你師父的財產,那么從今天開始,每個晚上你都要代替你的師父來和我作交換?!辩R子里的女人笑著說,“而且你的樣子比你的師父更美,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哈哈哈……”她的笑聲在我聽來異常地刺耳。
我突然怨恨起師父來,雖然她把所有的秘密都帶進了棺材,可是她卻讓我這樣孤獨地活著,無異于將我千刀萬剮!
只是,當我明白過來這一切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風撲開了木窗,一道黑影竄進房間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剎時狹小灰暗的斗室一片清輝。
空中的那道黑影最后幻化成一個人形。是慕容岐右。
“嫣兒,夠了,不要再鬧了!”他的聲音帶著倦意。
然而,就在剛才電光火石的瞬間,被遺忘的往事驀然涌上心頭,原來,他就是那晚吹笛的男人!就是在我饑寒交迫的時候給我食物的男人!
鏡子中的女人笑了起來:“怎么?你心疼了?”
她的手指慢慢撫上面龐:“你心疼的是這張臉吧?”然后,她開始抓撓起那張臉,我痛苦地開始哀嚎:“不!不要毀了我的臉!”
她的臉變得猙獰可怖:“慕容岐右!要不是為了你,我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都是因為你,我的容貌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當年你為了救你姐姐,私自偷走了師父的靈珠,我替你頂罪,才會被師父變成丑陋的妖怪!”
慕容岐右的眼里溢滿了哀傷:“嫣兒,我知道,是我虧欠你太多!”
“虧欠?!”鏡中的女人冷笑,“你不是說你這輩子只愛我一個嘛?不是說要一生一世陪伴我嘛?可是,為什么你現在只對她笑,我從你的眼里讀到的只有冷漠!”
“因為不管你換多少張美麗的容顏,我都再也尋不回那個最初的你了。”慕容岐右表情黯然。
我幾乎要崩潰了。
這個瘋女人為了取悅心上人,騙取了無數女人的臉。
天哪!原來這才是沁芳閣最大的秘密!
原來,一切的虛榮都是假的,都是一場巨大的騙局!
我攥緊了拳頭,我不甘心!
就在女人再一次在臉上劃上一道血痕的同時,我猛撲過去,一把將雕花銅鏡推翻在地。
“嘩啦——”銅鏡應聲而碎,在那堆碎裂的殘骸上,升騰起巨大的煙霧,鏡中的女人出現在我面前。
她滿臉是血,但依然笑得像個瘋子:“你以為你能奈何得了我嗎?”
我撲過去和她廝打起來,她一把將我推開,然后謾罵著:“你個小賤人!是你把岐右從我身邊搶走的!”
她用力過猛,我的后背撞到了梳妝臺,碰翻了臺上的那盞燭臺。燭臺飛落的瞬間,火花飛濺到女人的裙子上,轉瞬便燒到了她的身上。
她在火光中凄厲地大叫,聲嘶力竭。
烈火彌天中,我看到那個火球似的人影朝我撲過來。
與此同時,慕容岐右抓著我的手臂,縱身飛出了窗外。
那晚,百年老店沁芳閣在一場大火中毀于一旦。
我僥幸逃脫了性命,但慕容岐右為了救我,身負重傷,他死后,我將他葬在那棵古槐樹下,就是當初我們相遇的那片樹林里。
只是,我再也尋不回我的臉了。
冬季的夜晚是寒冷的,我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個夜晚,我帶著這張怪異的面容,在黑暗中枯坐到天明。也許我在等,等有一個人來把我的臉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