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龍井

仲夏的午后，蟬鳴鋪天蓋地，

白亮晃眼的太陽微微偏西，沿著陽臺酒瓶狀的白色欄桿一點點地入侵著，

先是在那株開著玫紅艷麗花朵的簕杜鵑上，

然后，就是茂盛的吊蘭和羞澀馨香的茉莉。

炙熱，無處不在。

抬眼看看嘩啦啦的艷陽，順手盤起散亂的長發。

從冰箱取出存放的龍井，那綠色淡香的葉片，只要輕輕地呼吸，還能嗅得出雨前的味道——在江南，雨水豐沛的季節，微微的寒意里，它們漫山遍野的抽出嫩芽，被一雙巧手摘取，經過“修煉”，只為這一刻出現在這里。輕取，慢投，將帶著涼意的龍井葉片放在玻璃茶壺里，置上層層疊疊的冰塊，冰塊如怪石嶙峋，以致無法蓋上壺蓋。有什么要緊，就半磕著吧。

是的，突然想用冰塊，泡一壺龍井。

陽光終于穿過陽臺，進入客廳，照在閃著晶瑩光彩的壺具上。冰塊以看不見的速度小心融化著。壺蓋“喀噠”一聲，與壺身蓋合。會心一笑。一剎那，感覺時間，感覺熱量，感覺到慢的美妙。

壺底的水，那么慢地增加著；冰下的龍井葉片，那么慢地浸潤著。那么癡迷地看著這一切，什么都不想，都不做，像一個呼呼冒著傻氣的人，簡單得連眼神也純粹了。

孩子面對電腦點開無數的頁面，永遠嫌網速太慢，不斷按鍵的噠噠聲穿透兩層墻壁讓空氣變得急促而緊張。身邊的大多數人也是這樣的，急吼吼地向前狂奔，沒有最快，只求更快，不停頓地追逐，愛情、大房子、帶名牌標識的包……那閃耀著的迷人光彩，擁有才是快樂與幸福的標志。最大限度地聰明精明，有限的時間填滿用到最盡才敢安睡。但，卻總難安睡?？傆懈喔莩薜臇|西在前面招手。這無盡的短暫的人生呀。

“以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這樣的意境，仿佛已經遠離我們幾個世紀。

那顆離我們四百光年的北極星，我們看到它的光線是十五世紀發出的——《大爆炸：宇宙通史》里說，如果在那邊也有一位天文學家裝備著威力巨大的望遠鏡能夠觀察到地球，他會看到英國正處在莎士比亞時代。

這樣的時空描述，總令人驚駭。

所以，在緊趕慢趕的生命旅程中，可以給自己一個喘息的機會，讓自己的腳步慢下來，細細體味經歷過的分秒、四季；看看太陽升起又落下在你的天空劃下的軌跡；靜靜地讀一本書；去一個想去的地方；種一盆喜歡的花草；和朋友相約一段喝著咖啡聊天的時間；或者，一個人，如這個午后，等待用冰塊泡一壺龍井……

照顧好自己的愛好，也許，這才是真正奢侈的事兒。

就像多年過去了，你還會經常想起那個當初面對你勇敢執著任性的愛情說“我不敢”的人吧。他有家室，內心對你有無限的好感，依然在和你一同出差的陌生城市對你的勇敢說“不敢”。那時你恨他沒有陪你揮霍青春，后來的某一天，忽然發現這段什么也沒有干的情史最叫人想起?；蛟S，最大程度的浪費，就是最大誠意的浪漫？

茶壺里的冰塊在一點點地瘦身，枯了的綠葉在冰水中漸沉漸浮，熱烈的光線投射在冰塊與茶葉上，竟有了江南三月山水的氤氳迷蒙。

發著呆。

知道，所有的愛情、大房子、帶名牌標識的包都是錦上添花，而自我，是一個深淵，它如此龐大，愛情不可填補，外物無力填補。

短暫的假期來臨，從今天起，做一個冒著傻氣的人，用漫無邊際的發呆來揮霍時間——現代人最奢侈的事情。

兩個人一個夢

夢的開始

2003年，長沙。

夏末的午后炎熱而焦灼，布裙素顏的女孩推開門走進飛鳥和魚唱片行。隱在陰影之中的排排碟架所彌漫出的靜謐氣息和店中路易斯?阿姆斯特朗那歷盡滄桑的低吟，霎時便將糾纏了女孩一路的酷熱和聒噪蟬鳴徹底驅散。顧不上拭去額頭的汗水，女孩便被這個擁有特別氣質的唱片行所吸引，游走在一個又一個擺滿了別處尋不到的唱片的碟架之前。

一個剃著光頭的男人懶懶地倚在店里的柜臺邊，女孩推門而進的聲音都沒能讓他從神游之中醒過來。倒是窗臺上懶懶享受著清涼空調和暖暖陽光的黑貓Jazz，抬起眼皮掃了一下，隨即又瞇起了眼睛。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熱情的聲音突然在男人的耳邊響起：“你這兒的唱片排放有些亂，種類分得也不好，我幫你整理一下吧！”被人從自己的世界中突然拉出來的男人嚇了一跳，等他的大腦回到現實中開始運轉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那個女孩完全沒有理會他的存在，正在自顧自地搬運著碟架上的唱片，嘴角還帶著一絲微笑。

那一年，那一刻，正兼職“Bossa Nova從振興到衰敗十年歷程”研究的音樂分子嘉怡和業余電影收藏家、爵士音樂迷戀分子科威特就這樣相遇了。那個時候兩個人還不知道，就在這個時刻，各自的命運之線已經開始糾纏在一起。

“科威特當時應該很震驚，會有一個顧客做出那樣的事情。我和科威特還有飛鳥和魚，就是那種氣味相投的喜歡。而我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喜歡一個地方就不會容忍它的任何不完美。所以那次相識之后，我每個周末都會去那里整理碟架、打掃衛生，直到最后決定也參與到飛鳥和魚之中。這十多年來，我們還沒有遇到像我當年一樣的人，這也許就是一種緣分吧?！奔吴貞浧甬敵醯那榫?，自己也覺得很有趣。

他們這對自稱“不是情侶的、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有著共同的愛好——音樂。嘉怡出生在音樂世家，周圍的親戚不是音樂家就是音樂經紀人，而她自己從小就學習小提琴，所以音樂就成了嘉怡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也成了她看這個世界最主要的角度。而科威特則是上海音樂學院畢業的，主修低音大提琴，還是一個狂熱的爵士樂發燒友和電影收藏者，家中這方面的收藏已經過萬張。

這兩個有著相同愛好的人，最終也是因為愛好而開始了合作。2008年6月8日，兩個人正式開始合作經營飛鳥和魚唱片行。在嘉怡加入之前，飛鳥和魚已經是長沙三大老牌唱片行之一，有著頗高的人氣，而嘉怡的加入則帶給了飛鳥和魚新的激情。一個深受古典音樂熏陶，一個酷愛爵士和世界音樂，兩個熟悉不同音樂領域的人開始了互相合作：科威特負責唱片行的日常經營和他所擅長領域的音樂推薦，嘉怡則負責古典和流行樂的推薦和活動組織。在兩個人的合作之下，飛鳥和魚唱片行慢慢成為長沙乃至整個華中地區最具影響力的獨立唱片行。在長沙的旅游地圖上，飛鳥和魚唱片行也被標示為長沙文藝旅行的新地標。

但是在唱片行業大環境的不景氣之下，做一家只賣正版的獨立唱片行并不掙錢，嘉怡和科威特還要做很多工作掙錢來貼補維持唱片行的運營。是什么讓兩個人有動力將飛鳥和魚唱片行堅持經營下去？“長沙并不是一個文藝氛圍很濃的地方，所以我們自己營造我喜歡的音樂氛圍，并且讓那些和我們有同樣愛好的人有渠道去接觸、體驗，這就是我們經營飛鳥和魚的最主要原因。”嘉怡和科威特一直在理想與現實之中尋求著經濟上的平衡，就是為了這么一個簡單的夢想。

理想與現實

2012年，長沙太平街。

這是一個充滿混搭味道的地方，古雅的青磚紅木和時尚的酒吧潮牌隔街相對，中西文化在這里水乳交融。而搬遷于此的飛鳥和魚唱片行，則是太平街最為獨特的地方。

一樓的唱片行，來這里的客人不像是來買碟，而是來參與一場音樂品鑒會。老板會細細詢問客人的音樂喜好，再推薦最適合他的音樂，然后店里便會響起推薦的音樂和詳盡的講解，讓客人對音樂有最直觀的認識。二樓的Horizon工作室里，擺放著各種樂器和音樂設備。時常會有音樂人出沒，在這里交流、寫歌，有些時候唱片行里的音樂人比顧客都多。三樓小小的電影院則每天播放著各種文藝電影，時常還有各種文藝活動舉辦，文藝青年們在這里擁有了一個向經典致敬的交流場所。這就是已經成為長沙文藝青年心中圣地的飛鳥和魚唱片行，可是來這里體味文藝氛圍的人們卻很少知道，在這家閑逸優雅的唱片行背后，是兩個老板多年的努力支撐。

“我和科威特的現實物質生活應該算是還不錯，但是對我們來說現實的物質并不是最重要的。我很喜歡一句話：‘人到死的時候什么都帶不走，能帶走的只有回憶?！晕乙獮槲易詈髱ё叩幕貞涀鲆环萃隄M的答卷。我不能像科學家那樣做出多偉大的貢獻，但是卻能做一些小事情給這個世界一點點的改變。音樂就是我們能做的事情，而我們的共同夢想就是看到大家能買到喜歡的唱片、看到喜歡的演出。雖然現在唱片行很難做，正版碟的成本很高幾乎賺不到什么錢，但是如果我們不去做這件事的話，會越來越沒有人去做，這邊的音樂渠道就會更閉塞。”

其實嘉怡算是活在童話世界里的人，她小時候愛看童話，長大了依然相信童話。即便是看到很多現實的殘酷，嘉怡也常告訴自己不能讓自己的想法那么復雜，要停留在理想的國度。2006年的時候，許巍在和嘉怡的對話中提到，他曾想讓父母去云南過冬療養但是卻沒有錢完成這個想法。嘉怡對這次談話印象頗深：“那時我就覺得，許巍已經成了很多人精神上的領袖，但這位精神領袖卻也要面對與現實世界的直接溝通?！?/p>

只有現實沒有夢想人會墮落而無趣，但只有夢想沒有現實人會在夢想的云端跌落。為了你的理想，你一定要做許多周邊的工作來支撐你的夢想。而如果你有一個理想，你總有將它與現實結合的辦法。嘉怡就是一個能夠將理想和現實的天平平衡得很好的人，她為了夢想會去做電臺DJ、寫樂評、做唱片文案、帶歌手……和科威特一起努力掙錢來貼補飛鳥和魚唱片行。但是她也從不放棄自己的夢想，即便是在最艱難的時刻，他們兩個人心中也從來沒閃過哪怕片刻放棄的念頭，只有如何將飛鳥和魚唱片行做下去的不斷嘗試?！敖洑v過黑膠、磁帶、CD、單曲，時代在變飛鳥和魚都堅持下來了，如果有一天唱片消亡了，那我就去開一家在長沙很掙錢的粉店來貼補飛鳥和魚，哪怕只是讓它作為一個景觀保留下來?！辈粩喔鶕F在的音樂市場調整經營方向的嘉怡，對這個寄托了夢想的地方永遠不會放棄。

十多年的精心維持，讓兩人收獲了很多。在嘉怡的記憶中，那些客人有的成為歌手，有的考入了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有的在國際音樂大賽中獲獎……飛鳥和魚唱片行就像是一個靜靜坐在那里的人，任流年在心中如黑膠唱片一樣刻下一圈一圈的痕跡，記錄著和這里有關的任何故事。“我們就像一個在原地收集故事的人，以后也一定要出一本書，把在這里收集的故事都記錄下來。”這份記憶，對嘉怡和科威特來說是對他們努力經營這個夢想平臺最奢侈的褒獎。

就像林夕在《彼岸花》中寫的那樣：“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我站在海角天涯，聽見土壤萌芽，等待曇花再開，把芬芳留給年華。”這就是兩個人的音樂奢侈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