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良: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安徽蕪湖，1912年的一個晚上，一輛馬車停在了潘家宅邸，一位裝扮妥當的女孩被人攙扶下來。緊接著，隨行的人叩響了緊閉的大門。在門口，女子躊躇不安地等待著，不覺間手心里滲出了汗水。當她終于等到門房的回話時，心情卻如同被人從頭到腳澆了盆涼水一般。還沒來得及和宅院的主人打一個照面，伴隨著噠噠的馬蹄聲，女孩等一行人又潛入了深深的夜色中。

臥房中，潘贊化披著外衣坐在床上，聽到侍從報告在門口的來客已經走遠，一顆心才得以沉穩下來。

這位深夜來訪的女子名叫張玉良，是蕪湖一家妓院的打雜丫頭。她自幼父母雙亡，14歲那年被好賭成性的舅舅賣到蕪湖怡春院，當了燒火丫頭。沒過多久，她又被迫學藝、唱曲。在妓院的三年多時間里，她練得一副好嗓子，也彈得一手好曲，逐漸叫響了名聲。這年，恰巧海關監督潘贊化來蕪湖上任，當地鄉紳富豪為了討好他，特地讓玉良前來弦歌助興。在接風宴上，玉良的一曲《卜算子》古調技驚四座，也吸引了潘贊化的注意。于是，就有了故事開頭的那一幕——她被商會會長當成討好潘贊化的禮物送到了潘家宅邸，要她好生侍候總督大人。出乎她意料的是，潘贊化派人回絕了她，還送了她一包銀子讓她給老鴇交差，為了照顧她的顏面，約她第二天去看風景。張玉良在心里對他充滿了感激。第二天，她如約前往，在風景如畫的蕪湖，玉良向他講述了自己苦難的身世、遭受的冷眼和歧視。

她原本只是把他當成一位可以訴說內心苦悶的傾聽者，不曾想到自己此后的人生，會因為眼前這個男人而發生徹底的改變。

出于對張玉良身世的同情，潘贊化用兩百銀元把她從妓院里贖了出來，不顧流言蜚語，固執地將她接到自己家。

他把自己的臥房騰出來給她住，買來小學課本手把手地教她識字。他像一抹陽光照亮了她的生活，在這個冷酷的世界，帶給她唯一的溫暖。

這一年她17歲，少女情懷如花般綻放。

1913年秋，張玉良跟隨潘贊化一起來到了上海，住在法租界環龍路漁陽里三號，一座已顯陳舊的石庫門房子里。居住在隔壁的，是陳獨秀夫婦。

在上海的這段日子，隨著接觸的增多，潘贊化對玉良的感情悄悄地發生了變化。他發現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思想進步，多才多藝，為人爽朗熱情。

一種叫愛慕的情愫在兩人之間悄然滋長。

不久后，兩人正式結婚。他們沒有舉行婚禮，就在家里擺了一桌酒席，證婚人是陳獨秀夫婦，四個人吃了一頓飯。為了表示對潘贊化再造之恩的感激，張玉良就此改從夫姓，更名為潘玉良。

婚后，潘贊化并沒有終止潘玉良的學習，還特地請了一位家庭教師來輔導她的功課。她抓住這個機會如饑似渴地學習，進步非常快。

在這座石庫門的老房子里，她不僅收獲了愛情，還尋覓到了讓她鐘情一生的事業，但也正是因為這份事業，最終讓她與潘贊化天各一方。

婚后第三年，潘贊化秘密進入云南，參加蔡鍔護國軍的討袁活動。潘玉良跟隨一位叫洪野的畫家學起了繪畫。原本只是簡單的臨摹勾繪，閑暇時間找點事情來做，沒想到潘玉良在繪畫方面有著驚人的天賦，短短時間之內，取得的成績超過了很多專業繪畫者。

1918 年，在丈夫和老師的鼓勵下，潘玉良報考了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以優異的成績被錄取。在那里，她迎來了人生的又一個新天地。

潘玉良對這次學習機會十分珍惜，異常勤奮刻苦，而這恰恰成就了她的苦難。

入學的第二年，班里開設了人體素描課。那時人體模特比較稀缺，僅憑上課的時間很難把作品畫好。潘玉良趁著家里沒人的時候，插好門窗，拉上簾子，站在鏡子前慢慢地脫去衣服，一寸一寸地觸摸肌膚的質感，觀察身體的線條。終于，這張以自己為模特的裸體畫完成了，透過畫面，仿佛能看到那個宛若新生的少女靜靜地側臥在床榻上，散發著蓬勃的生命力。

這一被命名為《裸女》的習作，后來在學校舉辦的師生聯合展覽會上展出，轟動全校，但也招來了很多流言蜚語。終于有同學翻出了她曾經是妓女的過去，一時間種種流言在校園彌漫開來。潘玉良備感屈辱。原來，做得再好也無法掩蓋那些不堪的歷史。在校長劉海粟的勸慰下，她慢慢放寬了心，面對流言蜚語依舊我行我素。這期間，有人向潘贊化打小報告，說她經常和男同學一起去野外寫生，并編造一些風月之事。潘贊化聽后一笑置之，他了解她的為人，并且足夠信任她。

1921 年是潘玉良進入上海美專的第三年。鑒于她在西畫方面展現的過人天賦和西畫在國內的發展受到很多限制的事實，劉海粟建議她去法國學習。她委婉地向潘贊化表達了這一想法。沒想到，她不但得到了潘贊化的支持，還在他的幫助下獲得了公費津貼留學法國的名額。

在黃浦江碼頭，她與他告別。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條墜著雞心的金項鏈，打開吊墜，里面鑲嵌著兩人的照片。

結婚八年，他習慣了身邊有她的陪伴，但卻不愿束縛她，只能放她去飛。他給她的是無條件的愛、理解與關懷。

潘玉良在法國考取了里昂國立美術專門學校，專攻油畫，接著又先后在巴黎國立美術學院、意大利羅馬國立美術學院學習。她的習作——油畫《裸體》，獲得了意大利國際美術展覽會金獎。

這期間，潘贊化時不時地從國內寄一些錢過來，資助她的生活。每一次收到他寄來的信，她都會久久地佇立在畫室的窗口，望向遠方。

七年后，在劉海粟的邀請下，潘玉良回國，受聘于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任西畫系主任。潘贊化牽著她的手走進家門，什么話都沒說，只是眼神里的喜悅之情泛濫無邊。

1935 年，潘玉良在國內舉辦第五次個人畫展。沒有想到，她的畫作《人力壯士》被心懷惡意的人貼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妓女對嫖客的贊歌。塵封已久的舊事又被翻了出來。潘玉良頓覺心灰意冷，她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有人糾纏著她的過往不放。

潘玉良再次萌生了去法國的念頭。這一走，就是四十多年。

1937 年的深秋，依舊是上海的黃浦江碼頭，這一次潘贊化依舊沒有做任何挽留，他將當年蔡鍔贈自己的一塊懷表送給潘玉良作為臨別的紀念。他知道，即便是他不舍，她還是會走。

只是沒想到，這一別，有生之年兩人再也無緣相見。

她是有名的三不女人，第一是不戀愛，第二是不入外國籍，第三是不和畫廊簽約。

潘贊化不僅僅改變了她的命運，還賦予了她靈魂，給予了她刻骨銘心的愛情。她用絕不戀愛的堅持來守候他給自己的愛情。

1959 年7 月，當潘玉良得知潘贊化在安徽病逝時，悲痛欲絕。此后，在對家鄉日益濃烈的思念中，她的身體越來越差。

1977 年7 月22 日，潘玉良的身體狀況惡化。臨終前，她托好友將當年潘贊化贈送給她的項鏈和懷表歸還給潘家后人。

有人說，潘玉良為了理想放棄愛情。

但是，我分明看到了在分開的四十多年里，她對愛情的堅守，以及對愛人的思念。面對周遭的流言紛飛，當歡笑淡成沉默，當信心變成失落，她只能選擇逃離。也許，年少時飽受歧視的她，渴望的只是一份尊重和安寧，那終不得消解的惡意糾纏讓她疼痛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