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籠換鳥：糾結中的苦苦摸索

“騰籠換鳥”，其爭論久矣，其牽涉也眾矣，無論成敗，業已成為中國各地轉型升級的教科書。今后各省市若再欲行大規模產業轉型升級之舉，恐怕都將繞不開“廣東經驗”。

“中國制造”、“世界工廠”的榮光與驕傲已漸漸遠去，中國經濟增長模式被證明為低水平、低利潤、高代價的典型。如何破局，如何求解?廣東再次先行一步，自2007年汪洋掛帥后正式開始沖鋒叫陣。

“騰籠換鳥”，其爭論久矣，其牽涉也眾矣，無論成敗，業已成為中國各地轉型升級的教科書。今后各省市若再欲行大規模產業轉型升級之舉，恐怕都將繞不開“廣東經驗”。

丁力，廣東社科院資深專家，廣東“騰籠換鳥”戰略的最重要的官方智庫學者之一，直接為產業轉型升級工程出謀劃策。記者針對“騰籠換鳥”的一系列疑問采訪了他，而學術氣質濃厚的他，倒并不忌諱談到廣東政策的某些失利。

三十年前中央意旨，三十年后廣東要求

《商周刊》：三十年前，廣東率先對外開放；三十年后，廣東率先轉型升級。今天的率先與三十年前的率先有什么不同?

丁力：今天這個率先，比當初的率先還要難，因為當初的率先是鄧小平畫圈畫出來的，鄧小平當時考慮再三以后，覺得廣東這塊地方可以先搞。當時有一系列的說法，比如說這個地方“山高皇帝遠”，哪怕就是亂了，也就這么一小塊，影響不了中國大的格局。所以當時廣東的率先，在一定程度上還是一種領導的意旨，是一種外在的要求。而今天的率先，應當說更多地反映了廣東的主動要求。這種主動的要求，是廣東發展歷史的一種必然的邏輯。

廣東在全國率先發展起來以后，很快進入了工業化的中期。工業化分三個階段——初期、中期、后期。初期是工業化的起步階段，起步階段的缺陷是什么?沒有資金，沒有技術，沒有人才，沒有市場——四大瓶頸制約，中部、西部之所以發展慢，就是因為這四大瓶頸制約。而廣東依靠對外開放——沒有資金，招商引資；沒有人才，招商引智；沒有技術，招商引技；沒有市場，人家下訂單。這樣一來，廣東很快就跨過了工業化初期。

工業化初期的優勢是什么呢?勞動力成本低，土地價格低，環境要求低，這三個“低”就形成了所謂的低成本優勢，吸引了大量的人到廣東來投資、發展。慢慢地，隨著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你會發現這種低成本的優勢慢慢地退下來了，為什么呢?工資漲了，土地租金漲了，環境要求越來越高了，人員價格漲了，一系列漲起來以后，你會發現原來的優勢不優了，當優勢不優的時候，就意味著廣東向工業化初期告別，進入了中期。

中期的核心問題是什么?就是從過去的“汗水型經濟”轉向“智慧型經濟”。“智慧型經濟”就是現在發達國家在做的——靠創新，靠技術，靠知識，靠人才，和我們今天搞的是不一樣的。這兩個發展階段的過渡時期，也就是這個轉型的過程，就是工業化中期，當廣東率先走進了工業化中期，也就意味著廣東要率先轉型升級。

《商周刊》：產業轉型升級有很多種路徑，為什么廣東選擇了“騰籠換鳥”?

丁力：廣東是一個區域發展很不平衡的省份，為什么發展不平衡?我們研究以后，發現跟招商引資有關。珠三角的外企主要是通過香港地區作為跳板進來的，這些外資企業80％屬于勞動密集型，主-要看重珠三角的低成本優勢。進來以后，自然也是按照低成本的規律來布局，他們的成本來自三個方面——勞動力成本，制度成本，物流成本，其中物流成本是和距離有關系的，離香港越近，物流成本就越低，因此廣東的工業發展是深圳、東莞、廣州逐次衰減，工業最發達的是深圳和東莞。深圳因為地方小，難以容納，因此大量的勞動密集型企業全都扎堆在東莞，所以才有了“東莞現象”。珠三角率先發展起來了，但是粵東、粵西、粵北的經濟照樣比較落后。

我們在轉型的時候就想到了一個問題：既然珠三角勞動密集型產業已經逐漸沒有優勢了，那這些產業是不是可以由政府主動地引導他們往粵西、粵東、粵北轉移?相反，珠三角騰出空間來，招商引資，吸引先進制造業、現代服務業落戶?我們把這個戰略叫做“騰籠換鳥”。

沒有夕陽產業，只有夕陽技術

《商周刊》：“騰籠換鳥”意味著大批企業搬遷，如何確定哪些企業必須遷出去，哪些企業可以保留?

丁力：這個問題不是那么清晰的，第一個問題是，怎么判斷一個產業、一個企業是先進的還是落后的?在我們廣東，應該說最開始的時候也是有一種崇洋媚外的心態，啥意思呢?第一，看不起自己的，第二，看不起傳統的，經常趕潮流，像LED、光伏、太陽能、IT。但事后發現，這些產業雖然很時尚、很先進，但是我們承擔的部分還是屬于勞動密集型環節，叫做“先進制造業的勞動密集型環節”，這是慢慢才意識到的。現在我們才真正開始從對所謂“新興產業”的追求、對新技術的追求，變成對先進環節的追求、對附加值的追求、對創造財富能力的追求，這是有個過程的。

第二個困惑在哪里?就是轉型升級當中“轉出去”的和“轉進來”的關系。一般情況下，應該是先轉出去，然后有好的東西再轉進來，也就是先騰出空間，然后人家才進來。但是事實上“騰籠換鳥”不是那么簡單，第一，你轉出去涉及到很多利益——村民的利益，企業的利益，政府的利益。所以往往在沒有可以見到更多的利益向我們招手的時候，現有的既得利益者他是不愿意放手的。東莞就是最經典的案例，特別是在金融危機爆發以后，我們的“騰籠換鳥”受到了很大的影響，金融危機一爆發，“鳥”不來了，那怎么辦?東莞就提出：“新鳥不來，舊鳥不走。”這也是比較實事求是的，不然騰出去以后，他們吃什么喝什么呢?總而言之，“騰籠換鳥”在這兩個問題上，都是最開始很理想，最后慢慢地走向務實。

《商周刊》：吳敬璉認為與其進行產業轉移、“騰籠換鳥”，還不如進行就地提升。您對這個觀點怎么看?

丁力：坦率來說，我和吳老很多觀點是很相像的，甚至廣東也有人把我叫做“小吳老”，因為我們都屬于思想很激進，行為很保守。比方說“騰籠換鳥”，我在廣東都是屬于率先提出來的，但是對于什么產業要動，我常常是持很謹慎的態度，為什么?因為這要對老百姓負責。

吳老和我的觀點總體還是屬于政府的主流觀點，但是的確也有一些不盡相同的地方，比如吳老提出過一個觀點：重化工業不是一個地區工業化發展的必經階段。這個觀點我支持，因為我感覺到，一個新興的產業對于一個地區而言不一定是最有競爭力的產業，這就好像男人找對象，不是越年輕越好，很可能是要找一個適合自己的。找對象是這樣，搞產業也是這樣。我不主張在產業發展上追求時尚，也就是說我們不一定要喜新厭舊，我們可以喜新不厭舊，實際上廣東也多次有領導提出來：只有過時的技術，沒有過時的產業，既然是這樣，那為什么我們要把已經搞起來的產業輕易放棄呢?相反，如果我們在現有的基礎上，通過創新把附加值提高，把競爭力提高，不是更好嗎?從這個意義上，的確大家對“騰籠換鳥”是有不盡相同的看法。

《商周刊》：如此說來，按照實際的情況，“騰籠換鳥”的理念是不是至少有部分需要修正和更新?

丁力：對，不僅僅是“騰”。東莞后來提出要“就地轉型升級”，其實是有道理的，在很大程度上也得到了省委的認同。

關于“國進民退”與“是危是機”的爭議

《商周刊》：有人認為，廣東“騰籠換鳥”直接導致了“國進民退”，不少大型國企以此為契機入駐廣東，對此您怎么看?

丁力：這個問題也是大家比較關心的，就是如何看待央企、大型國企的問題。事實上，與外資企業比較，央企屬于自家人，外企畢竟總部在外面，根在外面，無非就是利用你的一點比較優勢賺錢。而央企性質是不一樣的，它是民族工業，是國家的大企業，廣東是應該支持的。

但是事實上，在廣東，我們越來越發現，央企和廣東在利益上沒有太多重疊的東西，更多的是各管各的。除了GDP算在廣東頭上，其它再沒有什么利益。第一，央企招工基本不招本地人，第二，央企的稅收主要不交給廣東，第三，央企的原材料采購、技術支撐、干部人員調動，全跟廣東沒關系，它自成一體，對于提升廣東當地的區域創新能力和水平，實際上作用不大，第四，最重要的是，央企到廣東來，占用了廣東大量的資源。因此到最后，我們也感覺到引進央企可能僅僅是一種道義上的責任。廣東人對央企的態度，是從熱烈歡迎到冷靜觀望，到現在是有一個反思的過程。

《商周刊》：2008年，廣東正式提出“騰籠換鳥”，當時還沒有發生金融危機，后來金融危機來了，很多人提出在這個當口進行“騰籠換鳥”是否不妥，您怎么看?

丁力：這就是所謂“金融危機既是危也是機”的問題。我個人認為，從理論上講，金融危機的確也有“機”，但問題是，對誰是危?對誰是機?當時廣東主流觀點提出一個很重要的判斷，認為“在金融危機當中，如果我們退了，那么最后肯定是危機的受害者，如果我們乘機而上，很可能我們就完成了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完成的事情。”但是這個說法，的確在現實當中也遇到一些挑戰。我曾經在媒體上發表文章說，金融危機對先進生產力是“機”，對落后生產力是“危”，問題是廣東的產業結構屬于先進還是落后?如果是落后，你進行“騰籠換鳥”就要慎重了。

《商周刊》：聽您這么說，實際上在2008年提出“騰籠換鳥”口號時的構想，跟后來真正落實的實際情況，存在著不少的差別?

丁力：是的，東莞后來提出“就地轉型升級”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而佛山陶瓷城的成功轉移是意外，當初提出“騰籠換鳥”的主要目標是針對東莞。

繞了一圈，回到“老大難”問題

《商周刊》：接下來，廣東產業轉型升級要解決的問題是什么?

丁力：體制問題。現在我們很明顯地感覺到，體制的問題如果不解決，產業轉型升級就是一個空想。

《商周刊》：為什么這么說?

丁力：“騰籠換鳥”也好，轉型升級也好，實際上都意味著我們的發展方式要轉變；而發展方式的轉變，核心就是要創新。但是你會發現，在創新當中，目前有句口號——“不創新，等死；創新，找死。”原因是什么?就是沒有創新的氛圍，沒有創新的土壤，沒有創新的必要條件。這是體制問題。創新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知識產權的保護，創新必須要有很好的誠信環境，而我們現在的誠信環境是歷史上最糟糕的。沒有誠信，保護就是空話。而誠信的前提是法制，不守法的環境怎么可能有誠信呢?而法的后面是啥?是權力。追根溯源就推到這個“老大難”問題上去了。對權力的監督制約，必須要啟動政治體制改革。

《商周刊》：很多人感覺到，中國各種經濟問題的背后實際上是政治體制問題，您同意嗎?

丁力：是的，實際上現在廣東提出來的建設“小政府，大社會，好市場”，就是這樣一種思路。

結語

不少人為著廣東“騰籠換鳥”的成效不盡如人意而嗟嘆不已，甚至大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之意。然而，路是人走出來的，中國目前缺的不是“頂層設計”和事先的詳盡規劃，而是闖的勇氣。只有闖，才能找到出路。

廣東是偉大的，他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遇神殺神，佛擋殺佛。他們憑借著“騰籠換鳥”的勇敢實踐，將經驗訴與其他省市：升級轉型，哪些是陷阱?哪些是壁壘?哪里是光明?從這個意義上講，廣東“騰籠換鳥”實際上已經取得了巨大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