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廣東

策劃前言

行將過去的2012年經濟雖困難重重，但壓力之下的中國轉型攻堅卻值得稱道。特別是，在開始接受經濟增長“新常態”的現實之中，以城市為龍頭的轉型大趨勢，更加倚重學習和眼界的提升。

在這方面，青島算是個典型。青島市“以世界眼光謀劃未來”的“尋標、對標、達標和奪標”學習和實踐路線，不僅是這座城市再發展的表達。同時也凸顯了中國城市比較發展的集體訴求。

在《商周刊》以“城市尋標”為題的獨家系列報道尋訪中，繼上半年先后實地采訪并推出的《快慢成都》、《“虛實”寧波》、《“軟硬”大連》三個城市報道之后，如今又把尋標的視角投向廣州、蘇州和沈陽。

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和先鋒地帶，以廣州、東莞、佛山、深圳等為代表的廣東各重點城市。從不缺少新思想和創新精神。盡管同樣面對全球性的經濟困局，但執意“再次殺出一條血路”的廣東產業突圍和備受矚目的社會改革試點，其所觸及的矛盾和其艱辛的探索，尤其值得各方思考。

蘇州的轉型一樣波瀾壯闊。這個借勢改革開放異軍突起的城市，雖說也曾在構筑外資高地和發展民營經濟上受到質疑，亦不乏轉型的困惑，但始終立標和追逐世界的蘇州不僅沒有退縮，反而利用前面積累的張家港精神、昆山之路、園區經驗等，正在走上一條更加注重以人為本和城市保護相結合的平衡式發展道路。

而地處北疆的沈陽，仍在持續它的顛覆性講述。在這里，肩負以裝備制造裝備中國使命的老工業基地改造，為青島、為眾多中國制造城市樹立了一面頗有借鑒價值的旗幟。

從本期開始，《商周刊》將連續四期刊載上述尋標城市的采訪報道(其中廣東報道分為兩期)，與廣大讀者一道感受轉型的力量，一道探究改革的困惑，一道品味其中的酸甜苦辣……(唐志軍)

寫在前面的話

《水滸傳》一百零八條好漢，其中一位綽號“急先鋒”——索超，策雪豹馬，掄金蘸斧，性急，每次上戰場皆沖鋒在先，一往無前。

廣東，在中國三十余個省份之中，在中國發展趕超的大棋局里，又何嘗不可被冠以“急先鋒”的綽號?三十年前，廣東摸石，全國過河，三十年后也一樣。

眾所周知，中國今天面臨的經濟命題與三十年前乃天壤之別。三十年前，中國一窮二白，要做的是在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上從頭再來；三十年后的今天，中國經濟躍升世界第二，但巨大的積累也讓各種矛盾和問題愈加凸顯，如何“進一步發展”成為燃眉之急。

當全國的目光投向廣東，期盼這片“新銳”熱土再次尋出一條突圍之道，某篇評論卻寫得相當辛辣：“今日的廣東已經不是上世紀70年代末的廣東。三十年前，廣東自上而下，求變求新的意志強烈，上下同心，使得廣東的思想解放和改革開放勢如破竹。三十年后，一切試圖打破既有利益格局的改革必然是阻力重重。”

事實確實如此。自2007年汪洋掛帥，廣東開始大刀闊斧實施新政，包括規模宏大的產業轉型升級工程，俗稱“騰籠換鳥”。然而，這一新政從頭到腳爭議不斷，阻力重重，地方決策層頂著壓力往下行進，結果卻發現喊了十幾年的“轉型升級”，真正做起來豈是那么容易?經濟學家、媒體以及決策層內部皆現分歧，顯示廣東實施任何大動作的改革舉措皆屬步履維艱。

“急先鋒”廣東，急全國之所急，雖欲率先突圍，卻步履艱難。這種“突圍”的姿態本身，或許已經意義重大，它反映的是廣東一群實戰家已經拋棄純學術層面的無休止的探討，轉入“步步見血”的摸爬滾打式探索。在經濟學家們開始強調“頂層設計”的今天，中國或許依然需要有一幫人去摸石頭，捋虎須。

一出地鐵，記者就被一群摩托車“圍追堵截”，講好價錢后，搭上其中一輛，開始在佛山市中心城區禪城兜風。

佛山遠不如廣州、深圳繁華，有一種陳舊感，斑駁的墻壁，頗有年月的老屋，充滿人情味的巷道。在最繁華的商業中心，也未見到人潮洶涌。

這是一座很有歷史的老城了。黃飛鴻的故鄉，李小龍的祖籍。

在2011年中國大陸城市GDP排名里，佛山位列十一，青島緊隨其后位列十二，一南一北兩個二線城市，在GDP總量相當的情況會不會存在不少可比性呢?

最好的農村，最差的城市

佛山的房價出乎意料地低。這年頭，佛山市中心居然還有大量1萬元／m²的一手房出售，這豈不與青島黃金地段早已飆升到2萬的市場行情迥然有異?

生產總值相當的兩個城市，房價卻相差甚大，這是為什么?聯想到去年一度火熱的中國各大城市PM2.5數據發布，污染程度最高的城市，不是上海不是北京也不是廣州，而是佛山。大跌眼鏡的結果，讓人明了這是一個不適宜居住的城市。它是一個工業城市。

廣東，中小企業的神話，民營經濟的天堂，自由市場的完美土壤。北方的有識之士，常常感慨國有經濟在北方根深蒂固，導致民營不振，遙望廣東，“東莞模式”、“順德模式”傳為佳話，令人憧憬。

然而，當真正置身廣東一些珠三角城市，你就會發現這里的民營經濟由于過度放任自由，也造成了各種阻礙進一步發展的瓶頸。

順德除了那么一小塊中心城區——大良以外，其他地方全是工業區。這里幾乎只有兩種人：老板和農民工。這里絕少中產，幾乎沒有辦公室白領。

坐在公交車上，望著窗外，道旁全是林立的工業區、廠房、專業市場、批發門店。沙塵滾滾，大卡車呼嘯而過，車上載著木材、鋁材、家具、汽車，提示著人們這是一座工業城市。

從空氣的顏色就能看出這里的污染狀況。走在路上，記者不敢用力呼吸，生怕新聞報道的PM2.5大顆粒粉塵進入肺部，無法排出。在工業區內，很少見到上規模的大廠，幾乎全是小山寨，沒有規劃，零零落落。當然，也正是這數以萬計的小作坊、小山寨，堆起了廣東引以為豪的巨大GDP。

嶺南地區，河涌密布，即便在順德市區內，也偶爾可以看到一些河涌，可是，河涌全是黑的，腥臭撲鼻，河面上泛著油星，顯然已是重度污染。記者聯想起廣州的母親河——珠江，曾經有當地官員提出五年內整治珠江，期限一到自己帶頭往珠江游泳。現在，該提法已過去近十年，而廣州市內的珠江依然骯臟。

當然，你無法因著這些表面的不適，而斷定佛山順德是沒有希望的城市。事實上，順德制造業之強悍，在國內很長一段時間內無出其右者，只在近幾年才開始被蘇南一些地區超越。這里誕生了美的、科龍、格蘭仕、容聲、萬家樂等電器巨頭，幾乎全是民營。“順德制造”馳名于各行各業——家電業、家具業、紡織業、服裝業、陶瓷業、建材業、五金業……

更重要的是，順德“藏富于民”數十年，現在隨便在街上找個本地人，身家很可能有好幾百萬。在2011年，佛山的居民儲蓄存款在全國地級市中高居首位，顯現出了難得的“窮政府，富社會”的先進社會的雛形。

只是，令人無法理解的，這個“富到流油”的地方，城市面貌為何會是這般令人不適的模樣?無怪乎央視主持人楊平曾用一句話來形容順德：最好的農村，最差的城市。

廣東已老?

三十年前，當全國仍然徘徊于揣摩中央態度、衡度政治動向而裹足不前的時候，以廣州、佛山、東莞等為代表的廣府人率先行動，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干了再說。

于是他們發達了。經歷過那陣子創業的廣州人麥先生說，那陣子，只要你敢，你就能發，包括他自己。現在沒有“萬元戶”之說，但當時的“萬元戶”已經是巨大富翁，廣州、順德出了多少個萬元戶!

上世紀80年代的服裝業，廣州高第街聞名遐邇，遼寧一位姓崔的女士說，當時他們一幫東北人就是千里迢迢到廣州高第街拿貨，80元一批貨，賣到東北高達200多元。高第街，成為當時全國服裝行業的“朝圣地”，全國服裝商家洶涌而至，如飲狂泉。

可是今天的高第街又是如何?記者專門來到這條服裝一條街，兩邊依然是林立的店鋪，內衣、童裝、皮帶、秋褲、睡衣……可是，回想起20年前筆者曾到的此地，顯然感到了極大的衰落。這里不再有任何洶涌澎湃的感覺。實際上現在的服裝業界，高第街早已不是什么大名堂。

小小一個高第街，折射出廣州乃至廣東的困境。早在1999年，全國工商聯組織調研的“中國十大民營企業”出爐，廣州民企無一入選。當今中國經常受到熱捧的響當當的企業，經常拋頭露面發表言論的民營達人——馬云、柳傳志、任志強、潘石屹、王石、李開復、任正非……有幾個是來自廣東?

廣東確實需要反省。從記者切身感受到的高污染、城市建設滯后，還有常常見諸報端的東莞某不正當行業的風靡全國，以及各種排行榜中廣東企業的缺席，都證明了廣東已老。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廣東優勢：產業鏈完美

廉頗雖老，寶刀猶在，廣東的“寶刀”是產業鏈的完美。

廣東企業大多是螞蟻型小企業，他們群聚、集繞于整條產業鏈，形成原材料采購、產品設計、生產制造、物流運輸、批發市場一條龍，各個環節的配合完美無瑕。

以順德的十大支柱產業之家具業為例，順德下轄九個鎮，龍江鎮是“家具制造重鎮”、“家具材料之都”，坐落著兩千多家家具廠、七個大型家具材料市場，樂從鎮是“家具商貿之都”，十里長街，全是家具批發店，容桂鎮是“中國涂料之鄉”，專門為家具廠供應涂料(即油漆)，勒流鎮是“中國五金之都”，專門賣五金配件，倫教鎮則是“中國木工機械重鎮”，給家具廠提供各式各樣的生產設備。

整個順德就是一個自成體系的家具圈子，在這里做生意，根本用不著出省。老板在龍江立廠，在倫教采購設備，到容桂、勒流購買原材料，然后運回龍江生產，最后拿到樂從去賣，全國各地的家具經銷商全都要來樂從拿貨，這是中國最繁華的家具集散地。

這種規模，這種配套，這條體系，豈是其他省市買配件還得千里迢迢到廣東采購可比?完善的產業配套，降低了企業的物流成本和采購成本，形成強大的“順德優勢”和“廣東優勢”。

這就是為何廣東誕生的龍頭企業如此之少，卻到現在依然占據全國各省GDP榜單首位的重要原因。成千上萬個不起眼的小作坊，圍繞著整條產業鏈進行密集高效的配合，最終聚小成多，合力共贏。

過猶不及的民營經濟

以山東為主的北方省份，主要依托大型國有企業稱霸中原；以江浙為主的東部省份，以介于集體經濟與民營經濟之間的形態，雄踞東部；以廣東為主的嶺南省份，則是徹頭徹尾的中小企業、草根民營的天堂。

可是，這里又是大型企業、知名品牌的失樂園。

李繼紅，做了十幾年皮革生意的經銷商，他說：“在順德這個地方，要生存下來很容易，要發展壯大很難。”這里并不是孕育大企業、大品牌的好土壤。

應君，一家大型房地產企業高管，他認為，土地問題是順德經濟的最大障礙，“很多想擴廠的企業不是沒錢，而是沒地。”99％的小微型企業，占用了大片土地資源，而另外1％的大企業卻無地可用，難以擴張。

王克，廣東家具協會會長，不止在一個場合批評廣東人“小富即安”，缺乏雄圖大略，廣東社科院學者丁力則更直接，作為浙江人的他，說“廣東人不懂做生意”。

與江浙人比起來，廣東人可謂“專門務實，毫不務虛”，抓生產、搞制造是他們的強項，但論資本運作、高新科技、文化創意、企業發展大戰略，廣東本地人遠不及格。在這片土地，很難誕生阿里巴巴和聯想。遍覽近十年來國內各個機構評選的“中國十大民營企業”“中國民營企業100強”，屬于廣東的已經沒有幾家了。

更嚴重的是，押注于傳統制造業的廣東，陶瓷廠、染廠、皮革廠、塑料廠遍布，污染產能排出的廢氣、廢水造就了全國PM2.5值排名第一的佛山。

正如廣東社科院學者丁力所說，實際上北方經濟學界為其搖旗吶喊的“民營經濟”并不見得就很美好。“民營企業為什么受人歡迎?就是因為他是國有企業的對立面。民營企業也有很大弊端——第一，民營企業偷稅漏稅比國有企業厲害多了!第二，民營企業技術水平比較低，污染、能耗比國有企業嚴重多了!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民營企業其實也不是那么美好。”丁力的觀點，給人們提供了另一種看待民營和國企關系的角度。

總之，作為“中小企業天堂”的廣東，早在多年前就面對土地資源緊張、環境污染嚴重、龍頭企業稀缺，以及勞動力成本上升、人民幣升值、出口下滑等全國性問題，已經不堪重負。

當自由市場失靈、民營經濟失調，政府介入的時機是否來臨?

廣東開啟新政

2007年，汪洋書記執政廣東，新政開啟。

不少每天關注報紙的廣州市民，都依稀記得當時《廣州日報》、《南方都市報》頭版經常性地出現汪洋書記的“新提法”。汪洋在安徽和重慶執政時就有不俗政績，到了廣東，更是史無前例掀起一波新政浪潮。

他引用鄧小平的名句，指出：廣東要“殺出一條血路!”他認為，廣東的官民思想已經不復有改革之初的銳氣，現在需要“二次解放思想”。省委開會，他嚴厲批評睡覺官員，“開會睡覺的，今年重點找你茬!”他主張大刀闊斧推行產業轉移升級，“在產業結構調整過程中，政府決不能盲目去救落后的生產能力。”

“不救落后生產力”——這是廣東新政中引發較大爭議的。時值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廣東驚現中小企業倒閉潮，而廣東決策層表示：政府絕不出手搭救。不少人心中有疑慮：勞動密集型就是落后生產力嗎?廣東95％都是勞動密集型產業，他們為廣東GDP騰飛作出了很大貢獻，解決了很多就業問題，現在不救似乎有點過河拆橋的意味。當時一位政府官員就對記者表達了這樣的擔心。

不過，時隔四年的今天，當記者再次見到這位官員時，他已經改口了：“騰籠換鳥方向是對的。”

“騰籠換鳥”

廣東人富裕，地球人都知道。可是廣東也有窮地方，粵西、粵北仍有大片山區亟待脫貧，受制于延綿不絕的丘陵地形，這里交通不便，招商困難，難言經濟。

記者搭乘火車經過粵北區域，滿眼見到都是山地，一個乘客開玩笑說：“如果石頭能賣錢，這里就發了!”

落后地區如何帶動?2008年5月，廣東正式推出“雙轉移”政策。

雙轉移，指以政策引導珠三角地區勞動密集型產業向東西兩翼、粵北山區轉移；東西兩翼、粵北山區的勞動力，一方面向當地二、三產業轉移，另一方面其中的一些較高素質勞動力，向發達的珠三角地區轉移，進而推動廣東的產業結構調整升級。

簡言之，由于珠三角面臨土地利用率低、土地資源緊張、廠房租金上漲的壓力，而東西兩翼、粵北山區卻一窮二白，空著大片土地沒有項目，兩地剛好互補，因此廣東提出設想：若由東西兩翼、粵北山區承接珠三角的落后產業，而珠三角地區騰出空間，引進國外的先進產業，兩地雙贏，何樂而不為?

在很多場合，汪洋書記將“雙轉移”形象地比喻為“騰籠換鳥”，即從珠三角這個空間寶貴的“籠子”里，把高能耗、高污染的勞動密集型企業“舊鳥”挪走，把高新科技、新興產業、高附加值的“新鳥”移進來。

新思維主導下的廣東新領導班子，堪稱勵精圖治。2008年，廣東省12位高層領銜調研12個專題，作為調研成果之一，“雙轉移”政策正式推出；同年，汪洋書記帶隊赴新加坡學習，了解新加坡在上世紀80年代如何實現轉型升級。也是同年，汪洋書記九進東莞，抓轉型升級。

爭議由來

如此大的動作，很難沒有爭議。

中國經濟亟需轉型升級，這個大方向、大戰略無人質疑。然而，選擇何種路徑?靜待何種時機?采取何種方式?學界卻大有分歧。廣東的路徑是否合適?特別是在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的當口，廣東強推“騰籠換鳥”的舉措，面臨外界相當多的輿論壓力。

當時，《人民日報》曾發表一篇時評，指出廣東對中小企業不公。時評指出：“一些地方在騰籠換鳥的過程中，顯得有些急躁，中小企業的生存空間被大大壓縮。”“一提起中小企業，有些人就會想到落后生產力，此類觀點未免失之偏頗。中小企業并不是‘只會污染，不懂生產’。即便真有‘兩高一低’的中小企業需要調整乃至淘汰，也不能簡單粗暴地壓縮其生存空間。”

文章并未指名道姓，但普遍被認為是針對廣東。

同時，鳳凰衛視著名評論家曹景行指出，金融危機當前，廣東政府應當團結中小企業共度時艱。“前兩年局勢好的時候沒‘騰籠’沒‘換鳥’，現在來‘騰籠換鳥’，不切實際。當前，可能‘騰籠’很容易，但很多‘鳥’已經是半死不活了，把它騰出去，很容易死掉。而且，要‘換鳥’，‘鳥’在哪呢?要換新的，未必那么容易換得到。所以現在這個時候，應該是‘保本’的時候，讓現有的企業一起共度時艱。”

后來，吳敬璉也在《中國企業家》發表了一篇文章，文章指出：“近年來，各級領導都強調創新，但是出現了一些誤解或誤導，就是一提到創新就想到革命性的高技術發明，或者說用戰略性的新興產業去取代所有原來的制造業。”文章說，“過去政府總是把它認定的最好的企業扶著，叫‘慈父主義’。第一，其實這是害了企業。第二，它對一個企業給予傾斜，其實就打擊了其他企業，也許你扶起來一個企業，但你扼殺了成千上百個企業。”

從吳敬璉近幾年的觀點，其反對政府主導“產業轉移”，而主張政府給民營企業創造環境讓其“就地升級轉型”。

不僅外部有爭論，廣東內部也有不同聲音。眾口難調。

不過，在爭議聲中，“騰籠換鳥”并沒有被口水戰延誤，廣東決策者選擇了頂住壓力，堅定推進。

污染產業“戰略大轉移”

佛山，中國著名的陶瓷工業基地，若說中國古代陶都是景德鎮，那么現代陶瓷工業的航母則是佛山石灣鎮。然而，不管是景德鎮，還是石灣鎮，由于陶瓷工業的興旺，城市空氣面臨著嚴重污染。遍布整個佛山的陶瓷廠，讓其成為中國PM2.5超標最多的城市。

“這里以前陶瓷廠很多的!基本上每個鄉都有一家大陶瓷廠。”佛山張槎街道一個村民對記者說，“可是現在全部搬走啦，一個不留。”

另一個在這里打工的阿珍說：“這里的陶瓷廠98％都搬走了，染織廠95％都搬走了。”

這就是2007年和2012年佛山的變化：2007年，這里是“陶瓷城”，有陶瓷企業五六百千家，生產線達數千條。2012年，這里的陶瓷廠關的關，搬的搬，留下的只有一個辦事處。

2007年，這里遍布染織廠，服裝廠在這里采購完棉紗、織成布以后，直接送往這里的染廠染色，而現在，服裝廠要千里迢迢送去遠在清遠、韶關、江門去染色，因為染廠都搬去那邊了。

記者搭乘摩托車，跟摩托車司機攀談了起來。他說，近幾年，佛山摩托車搭客生意一落千丈，原因就是工廠全搬走了，工人也跟著走了，以往一到年關便有“返鄉潮”，農民工拎著大包小包給他們帶來不少生意，“現在，哪里還有?”

記者走訪當地沒有搬遷的工廠。據老板們說，當初工廠搬遷的過程很痛苦。

從東莞、佛山搬遷到清遠、韶關、肇慶，雖然廠房租金會下降，但是物流成本大大增加，因為客戶全在原來的地方，并且，搬遷意味著拆廠，拆了的話，設備就廢了，要重新投產小則需要上百萬，大則上千萬，而政府的補助只有幾千塊。很多小廠過不了這個坎，倒了。

廣州高第街服裝廠麥先生說，跟他合作的一個染廠，從佛山張槎街道搬遷到肇慶，然后又因各種原因的不便，輾轉再搬到江門，現在才穩定下來。

高端制造業的曙光

搬遷的效果是明顯的，至少這里的天空變藍了。記者走訪佛山張槎街道，村民說，陶瓷廠和染廠搬走以后，這里的空氣確實好了不少。而且對村民的收入幾無影響。“只要這塊地是我的，有廠租地，我就有租金。”

走出張槎街道，記者赫然看到前方有一大片區域，坐落著近十家大型工廠。這些就是舊鳥轉走以后招來的新鳥了。只見這些廠房全是占地數千平方米、高達五層的大廠房，普立華科技、藍光電子、華品精密元件、華國光學器材、佛山新媒體產業園……僅從公司的名稱，就讓人看到了高端制造業的曙光。

記者還發現，在“新鳥”區，由于大型企業實力雄厚，大都建有員工宿舍樓，消費需求帶動附近商鋪林立，由此形成了一種居民社區的雛形。

再向前走，記者見到一片殘破的老工業區，這個以鋁材廠為主的小型園區，里面全是占地不足百米的小作坊，三五個工人，兩三臺機器。并且都是一層的平房，園內廠房殘破不堪。這是仍未搬遷的“舊鳥”。

相對應的，在“舊鳥”區旁邊，則是一條“城中村”形態的臟亂街道。

兩個工業區相對比，顯示了產業轉移的深刻意義。

“騰籠”三大作用

應君，順德一家房產企業任職，負責向政府申報項目，諳熟政府政策，他力撐佛山“騰籠換鳥”。

他認為，廣東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土地稀缺，一個工廠的小平房就占了一片土地，這是極大的浪費。“舉個例子，一個龍江鎮就有2500多家家具廠，它們在空間利用上缺乏效益，它們修的平房，建筑面積才一兩千平方米，如果以工業園來統一規劃的話，可以建十層!”

熟諳工業園區項目的應君說，現在，“工業園”已經是過時概念，最先進的名詞叫“平臺”。平臺和工業園是不同的，“打個比方，我這個園區有兩百個家具廠，他們有很多關鍵技術是相通的，例如木材干燥，如果其中一家工廠引進了先進的干燥技術，就可以為整個園區的兩百家企業提供服務，這種統一管理的園區就叫做平臺。”平臺，是效益最高的園區模式。可以想象，珠三角如果騰出空間，大量建設園區平臺，中小企業形成有機合力，無疑將推助地方經濟騰飛。

騰出空間，重新規劃，還有利于大品牌的誕生。“很多人有錢，只是沒有地。如果把小廠轉移出去，大廠的投資規模就能升級。政府再給他相應的政策把他扶持大，一個鎮形成三五個大企業，而其他小企業都圍繞這三五個大企業去做配套，這樣資源就不會浪費。”應君推崇這種“眾星捧月”式的產業集群形態。

郎咸平力撐廣東

著名經濟學家郎咸平，在最新的著作《中國經濟到了最危險的邊緣》中，力撐廣東。

他說：“廣東搞騰籠換鳥，雖然聽起來有點殘酷，但卻是對的。因為傳統產業已經賺夠了第一桶金，已經完成了對國民經濟的歷史使命。”

“如果你去珠三角，就會看到一堆很久沒有開過工的舊廠房。在這種狀況下，如果政府不幫它轉移，它就真的活不下去了。更何況它還占著土地，因為我們不允許土地自由貿易，同時又有苛刻的土地建設指標，這些閑置的工廠在某種程度上也妨礙了新產業的用地需求。”

郎咸平在中國大陸經濟學界一直處于比較尷尬的地位，“左”的人覺得他太“右”，“右”的人又覺得他太“左”。在當今中國經濟學界普遍倡導自由市場和民營經濟、反對政府干預的大氣氛中，郎咸平卻主張在某些方面強化政府介入。

針對產業轉型升級，郎咸平在書里說：“地方政府如果不作為，這些企業真的是無力轉型。就拿陶瓷業來說吧，佛山是中國陶瓷產業最重要的基地，但是，隨著當地各種生產成本的不斷上升，不得不選擇外遷。可是，沒有政府規劃土地和工業園配套支持，讓這些企業自己轉移到珠三角以外，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摸爬滾打的新政

騰籠換鳥在爭議中行進，在困難中摸爬滾打。毋庸置疑，如此大規模的、由政府主導的產業工程，在實施中遇到各種問題，是很自然的事情。

例如，鳳凰衛視評論員曹景行所說的“舊鳥飛走了，新鳥如果不來呢”確實在發生。

記者探訪了佛山新項目“新媒體產業園”，顧名思義，“新媒體”指的是數字電視、移動電視、網絡、桌面視窗、觸摸媒體等媒體新形態，在已經落成的新媒體產業園里的宣傳欄中，記者也看到“我們規劃用三年的時間培育一批規模以上新媒體企業”的目標，顯出雄心壯志。然而，記者觀察入駐這里的企業，全是小規模的，在形態上，這些企業也缺乏“新媒體”的屬性。律師事務所、品牌策劃機構也被引進來。

廣東社科院丁力，長期研究“騰籠換鳥”政策說，他說，對于“舊鳥飛走、新鳥不來”的問題上，東莞是最擔憂的。廣東當初提出“騰籠換鳥”主要是針對的是東莞，然而政策反而在佛山得到順利實現，在東莞卻困難重重。現在，東莞市政府基本不提“騰籠換鳥”，轉而提“就地轉型升級”。

眼光離開珠三角，轉移到粵北山區、東西兩翼，這些落后的地方，又能否承載整個珠三角的勞動密集型產業呢?這是各方關注的另外一個問題。事實上，這些地區，為了承接產業，無論是平整土地、鋪路修橋還是接通水電，都需要大筆資金，而在沒有資金、配套跟不上的情況下，珠三角的企業轉移過去之后如何生存，顯然存疑。

現在，“騰籠換鳥”在廣東雖然已經不是最熱門的名詞，因為企業大遷徙基本完成。然而，大遷徙過后的各種配套和跟進，卻還需要耗費廣東各級政府龐大的財力、物力、精力去善后。

結語

如果從2008年開始算起，“騰籠換鳥”實施已有四年。這四年來，首先是國際金融危機讓中國猝不及防，然后是4萬億的經濟刺激方案令各地企業的訂單不降反升，最后是到了去年開始顯現出巨大波動。在各種變數中，廣東“騰籠換鳥”政策卻仍然在堅定不移地推進。

其實，該政策無論成功與否，在某種角度看來似乎也不是至關重要。最重要的是：中國各界喊“轉型升級”那么多年，真正付諸實施是怎么一回事?真正進入博弈階段會遇到哪些難處?廣東通過具體實踐，給了全國理論界予最生動的經驗。通過詳細解析廣東地區“騰籠換鳥”的成效，可以為其他省份施行大規模產業轉型升級提供更好的思路和方法。

在未來，我們當知，產業轉型升級不是喊話那么簡單，經濟學家們在各種論壇發表宏大理論的同時，是不是還要深入地方，務實探究產業轉型升級的具體難處，才能為政府提供更好、更詳的決策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