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追求想象力的擴張是浪漫主義文學書寫的特點之一。德·昆西因吸食鴉片產生幻覺,刺激了他對東方的想象。在他的東方之夢里,東方呈現出一幅墮落與混沌、令人十分恐懼的場景。本文擬探討鴉片隱喻的象征意義,揭示德·昆西如何通過凸顯鴉片的東方性,構建了一個負面的東方形象。
關鍵詞:德·昆西 鴉片 幻覺 東方性
引 言
英國浪漫主義散文家托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1785—1859)對東方題材懷有濃厚興趣,其代表作《一個鴉片吸食者的懺悔》(1821,以下簡稱《懺悔》)中的東方夢境常被用做分析東方負面形象的素材。德·昆西“厭華”甚至“恐華”的原因眾說紛紜。有的評論家認為,作者的東方夢境只不過是他長期服用鴉片產生的幻覺,鴉片使他整日生活在夢魘中,絕望之中東方成了他發泄憤怒的對象;也有評論家認為,作者對東方特別是對中國的恐懼是一種自戀心理的表現,與作者童年及少年時代成長的不幸經歷有關。① 從文本解讀的角度,或從德·昆西的成長經歷來解讀,認為上述觀點各有一定道理。不過,從德·昆西先后發表的涉華言論可以發現,德·昆西對東方特別是對中國的偏見和恐懼根深蒂固,妖魔化的東方是其精心構思的話語。
一、夢幻中的東方
德·昆西自稱把鴉片與東方聯系在一起與他同一位馬來人的邂逅有關。一天,德·昆西居住的茅舍突然闖進了一位馬來人,不速之客的到來使他和英國女仆十分錯愕。飯后那馬來人休息片刻正欲離去時,德·昆西想當然地認為“既然他是亞洲人,可能對鴉片不會陌生”②,于是便拿出一片鴉片給馬來人。令他驚秫的是,馬來人一口就吞下了“足以殺死從沒吃過鴉片的六個重騎兵連同他們的馬匹”的那么多量的鴉片。與馬來人的遭遇令德·昆西變得十分焦慮,到后來馬來人時常出現在他的睡夢中。幾個月后,他對馬來人的恐懼轉變成了對整個東方,特別是對中國的恐懼:
1818年5月——馬來人已經有幾個月成了我可怕的敵人。每晚通過他我就會被運到亞洲的情境中去。我不知道別人是否有此感,但我常想,如果我被迫離開英格蘭,而到中國去的話,學著中國人的舉止、生活方式,我一定會發瘋的。我懼怕的原因根深蒂固;一般說來,南亞是可怕形象的聯想中心……在這些地方,人類是野草。那些亞洲眾多的帝國,與它們的東方名稱和形象一起,也進一步加強了它們的莊嚴感。在中國,除了它和其他南亞國家有共同之處外,我對它的生活方式,人們的舉止,我們和他們無法溝通的障礙,以及我不能分析的反感,都使我感到懼怕。我寧愿和瘋子、毒蟲、鱷魚或毒蛇生活在一起。
鴉片產生的幻覺把德·昆西帶來到了東方。那是一個如夢魘般可怕的世界,歷史在那里凝固,雄渾與偉大湮沒了一切生命。東方古老而停滯,“一個年輕的中國人,對我來說,就像洪水時代以前的人的再現”。德·昆西的這一描述反映了19世紀西方世界甚為流行的一種論調,即黑格爾的歷史停滯論。從文學文本里中國形象的演變來看,西方人眼里的東方似乎永遠定格于歷史的過去,永遠都是中世紀馬可·波羅(Marco Polo,1254—1324)和曼德維爾(John Mandeville)筆下的那個東方。東亞已經演變成了世界“黑暗的心臟”,從它那里一直延伸到了埃及。東方變成了邪惡的象征,特別是在中國人的房間里,桌子、沙發的腿也變成了鱷魚的頭。鱷魚是西方文化中邪惡的象征,德·昆西妖魔化東方時主要借用了這一意象。
德·昆西的東方夢幻由馬來人引發,對鴉片的痛苦感受逐漸轉換成了對東方的憤怒。由此作者終于找到了排遣鴉片之痛的渠道,“以馬來人的形式把這種連接擬人化表明,亞洲為德·昆西提供了一個如果說是不理智的,但卻是社會可以接受的,為復仇而宣泄憤怒和施虐欲望的渠道”③。印度、土耳其都是盛產鴉片的國家,而中國是最大的鴉片消費國。這一切均使作者把東方和鴉片聯系在一起,因為在他眼里,印度、土耳其還有中國本質上均代表了“一個相同的東方”④。所以在德·昆西的筆下,無論是馬來人、印度人、中國人都一個樣,均是黑暗東方的代表。無論在地域上、時間上還是文化上,東方各國大同小異,他們墮落和混沌的特性完全可以進行相互置換。著名比較文學家雷馬克認為,德·昆西在東方之夢中將異國情調的互換性特征發揮到了極致,“也許是德·昆西使得異國區域之間的互為可換性達到一種極端的地步”⑤。德·昆西并沒有明確交代妖魔化東方的動機,但噩夢的緣起卻與東方相關,可怕的東方已經進入到了他的潛意識之中,時刻支配著他的意識。馬來人的闖入以及馬來人驚人的鴉片吞食量均證實了鴉片與東方之間存在天然的聯系,并且夢境中的東方又進一步強化了鴉片象征的那個令人恐怖的地域。
二、鴉片的東方性
作為一個是癮君子,德·昆西將東方與鴉片相連,意在突出東方和鴉片之間的內在聯系。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認為德·昆西的東方夢境突顯了鴉片的東方性,即“它表現出西方文化的他者想象中屬于東方的基本特征,如非理性、消極、縱欲與墮落、女性化等……對英國人來說,鴉片貿易具有某種巧妙的完美性,它幫助東方人實現了他們的東方本質:墮落,也幫助西方人實現了西方的本質:擴張”⑥。由于鴉片意象所指意義傳遞了東方非理性和墮落的形象,故鴉片作為東方的象征在整個19世紀及20世紀初的英國文學中,幾乎成了各類文本表述東方負面形象最常用的意象之一,“在19世紀晚期人們的認識中,鴉片的意象常常和東方概念聯系在一起。與東方背景中的變異性、性欲放縱的概念交織在一起——非常不同于19世紀初作為靈丹妙藥的鴉片意象”⑦。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的《愛德溫·朱特》、柯林斯(William Collins, 1824—1889)的《月亮寶石》、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的《吉姆》、柯南·道爾(Conan Doyle,1859—1930)的《歪嘴男人》、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1854—1900)的《道林·格雷的畫像》等作品里都出現過鴉片意象,其象征意義無不集中于鴉片引發的東方幻境和它導致的人性墮落。
來自異國他鄉的商品和器物總是有好有壞,茶葉當初傳入英國時,并非所有人一下子都接受了這一外來商品。有人認為飲茶是一種時髦,也有人認為飲茶導致世風每況愈下,社會道德下滑。但幾百年過去了,茶葉卻成了英倫三島上最重要的飲料,飲茶已經成了地地道道的英國人生活的一部分。18世紀英國大文豪塞繆爾·約翰遜(Samuel Johson,1709 —1784)深諳飲茶之道,“他(約翰遜)自己是白天喝茶咽飯,傍晚喝茶解悶,夜半喝茶忘憂,早起喝茶提神”⑧。但與茶葉相比,鴉片進入英帝國后的情形則大不一樣。英國本土消費的鴉片主要來自東方的印度和土耳其,最早只作為藥物引進到英國,直到1868年英國政府才頒布藥劑法,禁止職業藥劑師出售鴉片。但英帝國為了保護自身的商業利益和攫取東方的財富,卻轉而竭力向東方國家傾銷鴉片,給東方國家特別是中國帶來了深重災難。鴉片本身并不是東方文化的產物,吸食鴉片在東方泛濫主要是英帝國海外擴張和掠奪東方財富帶來的惡果。“歷史上,鴉片主要是西方文化的產物。盡管存在一個普遍的觀點,但從醫學意義上說,中國從來就不是一個古老的‘鴉片國’,把中國同鴉片聯系起來,并且把它作為晚期中華帝國歷史發展的重要因素是不科學的,事實上,這是由殖民主義在遠東影響擴展后才建立起來的。”⑨
德·昆西作為英帝國利益忠實的維護者,具有狂熱的“愛國熱情”。鴉片戰爭之前他便發表了一系列攻擊中國的言論,竭力支持英帝國對中國發動鴉片戰爭。在他看來,英國從中國進口茶葉,中國便沒有理由拒絕進口英國的鴉片,并且英國使臣更沒有必要向中國皇帝磕頭,故他對中國的敵視態度不可能不影響到他對中國形象的塑造上。德·昆西創造的東方形象已經凸現了薩義德所說的東方主義話語特征,即西方希望從話語上取得對東方民族的支配權,從而彰顯西方民族的優越性。從《懺悔》里的東方場景描寫不難看出,19世紀西方的東方觀念正逐漸墜入東西方二元對立的認識模式,對東方民族的偏見型想象正在成為文本化東方形象的主導敘事。例如,德·昆西對馬來人闖入的描繪從多個角度強化了與西方相異的東方性:
這個英國小姑娘美麗的面孔,優美的青春氣質以及她的亭亭玉立的姿態與那個馬來人灰黃得肝氣不舒服的臉色,被海洋空氣涂成的紅褐色皮膚,還有他那又小又兇狠的轉個不停的眼睛、兩張薄嘴唇,加上那種卑躬屈膝的舉止恰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想象不出還有什么景象比這更動人了。
作者精心構思了這一情景,將東方人和西方人并置在一起,以突出他們之間的反差。那位馬來人的皮膚、眼神、行為舉止與英國女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突出了東方人的特性。德·昆西這樣書寫的用意不外乎告訴人們,白種人天生優越,亞洲人天生低賤,東方人的差異性特征已經對西方人的文化身份構成了實質性的威脅。德·昆西唯一認為稍好一點的東方人可能算是阿拉伯人,這是由于他喜愛《天方夜譚》的緣故,阿拉伯世界令人想入非非的夢幻常常使他著迷,因此《天方夜譚》的意象和奇幻的夢境在他的作品里時有出現。
三、為鴉片爭辯
德·昆西在《懺悔》中自述,從19歲開始服用鴉片治療面部疼痛,偶然發現吸食鴉片能帶來幸福感,后來又因患上胃病,便每天服用鴉片,年復一年成了一個十足的癮君子。鴉片使他時常陷入幻覺當中,不能自拔。德·昆西稱自己的《懺悔》是一部“悲苦的史詩”,可見他對鴉片的感受何等深刻!同千千萬萬的癮君子一樣,他既經歷了吸食鴉片帶來的欣喜若狂,也飽嘗了痛不欲生的悔恨。《懺悔》前半部講述作者童年、少年時代的經歷以及如何染上了鴉片癮,后半部的《鴉片之樂》和《鴉片之痛》則敘述作者吸食鴉片后的一些心理感受。鴉片的魔力就在于它能夠讓人暫時忘卻肉體和精神上的苦痛,使人在幻覺中獲得片刻心理慰藉。盡管鴉片帶來的快感轉瞬即逝,但可以置人于一種難以割舍的幻想狀態,隨著對鴉片依賴性的增加,痛苦也接踵而至。德·昆西吸食鴉片也少不了經歷了從快樂到痛苦這一過程,最終正是鴉片喚起了他潛意識對東方的恐懼。
德·昆西在《懺悔》中還聲稱他的敘述以鴉片為主角,是關于鴉片魔力的敘述,“不是鴉片吸食者,而是鴉片才是這個故事的真正主角,興趣依此為合法中心。目的是鴉片神奇的中介作用,無論它是快樂還是痛苦,如果此目的達到了,本故事的行動也就終止了”⑩。因此,可以認為,作者懺悔的真實目的更傾向于贊美鴉片,而不是去詛咒鴉片。浪漫主義文學家追求想象力擴張,喜歡借助外來事物刺激想象,獲取靈感,鴉片自然成了刺激想象的一種最佳外來物品。柯爾律治(Samuel Coleridge,1772—1834)吸食鴉片后渾然入夢,神游東方,把古老帝國皇宮的壯麗幻化成一首綺麗怪異的詩篇《忽必烈汗》。德·昆西也是在鴉片的魔力驅使下來到了東方,因此在他們的創作中鴉片均充當了喚起東方想象的媒介。事實上,德·昆西在為鴉片的辯護中從不否認它的刺激作用。他始終相信,鴉片既可以美化現有生活,又可以豐富藝術想象力,“它(鴉片)的主要后果,在很大程度上是興奮,刺激人體”。然而,德·昆西卻認為,似乎只有那些野蠻的東方人才會因吸食鴉片變得越來越愚鈍,從而體會不到鴉片帶來的快樂,但是像他這樣的英國文明人即使吸食鴉片也不至于就會墮落,“我要問那些進過鴉片天堂的土耳其人有沒有過我如此歡愉的一半。事實上,我太恭維這些野蠻人了。我以為,他們能夠接近一個英國人精神上的快樂也真不錯”。由此可見,德·昆西對吸食鴉片沒有絲毫的負罪感,懺悔實則是為了辯護,完全是為了維護自己的清白,向東方發泄私憤。
結 語
追本溯源,德·昆西筆下的東方形象是他無知和偏見的表現,也是他盲目追崇帝國主義狂熱“愛國熱情”的釋放。他對東方偏見性的想象在整個19世紀代表了一種趨勢,表明在西方世界否定性的東方形象日益占據上風。
懺悔是浪漫主義文學表現自我最好的主題和藝術表現形式之一,浪漫主義文人樂于借助自傳性的懺悔這種書寫方式表白自我。德·昆西的《懺悔》把鴉片當做一種隱喻,確定了想象在創造自我神話中的力量,因為這種力量可以“進一步擴大為對一種特殊的英國式的
想象的崇高性的肯定”{11}。在《懺悔》中,德·昆西以一個癮君子身份的一番表白,將他的東方想象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程度。
①③ Simmons,Diane. Narcissism and Sinophobia:The Case of Thomas De Quincey,Journal for the Psychoanalysis of Culture Society,Vol.7,2002.
②⑨ Masson,David. De Quincey, New York: Harper and Brothers Publishers,1882,p68,p214.
④ Leask,Nigeal. British Romantic Writers and the East:Anxieties of Empir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p221.
⑤ 孫景堯:《新概念、新方法、新探索——當代西方比較文學論文選》,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第41頁。
⑥ 周寧:《鴉片帝國》,學苑出版社2004年版,第103頁。
⑦ http://ww.qub.ac.uk/en/imperial/India/opium.htm.
⑧ 范存忠:《中國文化在啟蒙時期的英國》,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78頁。
⑩ Thomas De Quincey , Confessions of an English Opium-eater,London.Walter Scott,(undated),p.102.(另注:黃紹鑫的譯文中略去這一部分的翻譯,但筆者查閱了兩個版本的原文,均有這幾句英文,故譯出)
{11} Susan M.Levin,The Romantic Art of Confession,Camden House,1998,p6.
基金項目:本文系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項目“西方文學的異國情調話語研究”(項目編號:SC11WY002)研究成果之一
作 者:杜 平,博士,西華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外文化與文學對比。
編 輯:康 慧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