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店曾是一道道的窗戶,讓我們看到外面的風景,在今天,互聯網將這些窗戶換成了落地玻璃,書店需要找到另一個存在的意義。我只期望這些“小眾”的二樓書店,不會最終變成一個個廚房,而書的價值也不會只是文化工業下所呈現的“增值”(Mehrwerk)。
香港其實是一個很令人窒息的地方,除了商場便是商場,除了購物還是購物,化妝品店Sasa開的分店數目很快就趕上7-11以及OK便利店了。我對這些大商場毫無好感,所以只有將空閑的時間花在“二樓書店”上。
十幾年前我還讀中學的時候,“二樓書店”對我的意義是一個避難所,洪葉書店、田園書屋,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買折扣書的地方。直至在大學我結識了一位朋友,他念的是比較文學,順理成章成為我的書店導游。朋友經常提起“曙光”和“青文”——在灣仔莊士敦道兩家相鄰的書店。曙光的馬國明先生是一個很有學識的民間學者,而青文的羅志華先生是一個脾氣有點孤僻的人,盡量不要去惹他。
到曙光總要穿過青文,進去的時候會跟面無笑容的羅志華睥一睥。我聽從朋友的叮囑,不去招惹他。直至前年,當我知道羅志華被書壓死的消息之后,我才開始去了解他的故事。那時還跟馬先生不稔熟,去書店只是看看而已,感覺上像是一間有許多英文人文書籍的圖書館。有一次去拜訪,他知道我以前讀的是計算機工程,便介紹了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的一系列科技、藝術、哲學結合的書給我,才知道馬先生賣的書在香港是多么獨一無二。臨走馬先生還送了一本關于接口設計的書(Ben Shneiderman的《Leonardo's Laptop》)給我,言下之意,反正也沒有人買了不妨送你,而且他大概也決定書店在不久之后要關門了。曙光在八九十年代是知識分子必到之地,那時生意還好,曙光也做了不少出版工作。但慢慢的,或許是上一代知識分子已經變成沒有時間讀書的“高層”,年輕一代大多數眼里只有IT業及金融業,生意便漸漸清淡。而且,馬先生經歷過一次中風后身體大不如前,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搬搬抬抬。
那時阿麥書房才剛開始營業,在銅鑼灣恩平道二樓一間小小房間里。阿麥書房跟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旁的“庫布里克”那樣以打造品牌為主,例如他們選了橙色作主色,無論墻、卡片、網頁還是書簽都是橙色的,各種出版物上寫著令人覺得有點肉麻的標語。那時還沒意識到,這是小書店朝文化工業發展的開始。說真的,印象中阿麥書房的書許多都是臺灣的藝術書,并沒有什么很特別的地方。反而是這里經常舉辦的劇場、音樂會更有活力,但無奈空間實在太小。聽曾在阿麥任店員的鄧正健說起,書實在賺不了錢,連收支平衡也成問題,反而賣咖啡更有得賺。
其后我離開香港到倫敦念媒體及科技哲學方面的碩博,還帶著馬先生送的書。那時曙光已經關門,而江瓊珠制作的紀錄片《Why馬國明?Why Benjamin?》開始在不同的文化小區播放。像曙光這樣的書店,倫敦其實并不少,而且買書的人也不少,但那畢竟是香港怎么也趕不上的倫敦。
有一次回來香港的時候,阿麥書房變成了阿麥廚房,記憶中那個略嫌小資的橙色也漸漸地消失了。后來有一天,收到朋友Kobe的電郵問我可不可以做ACO(藝鵠)的顧問。藝鵠是藝術家馮美華開的書店,她以象征性的幾萬元將馬國明先生的書買下來,在灣仔軒尼詩道的“藝術村”富德樓找到了一個大單位,延續了曙光的生命。藝鵠的顧問名單也包括馬國明先生,我一口答應,因為我打心里覺得香港真的需要這種書店,而馬先生的藏書根本就是一個寶藏。香港的理論很薄弱,大家看的書來來去去都是些很主流的本地知識分子的二手消化物,書看得少,眼界自然低。每次從英國回來,我都會在藝鵠辦一些講座,我還記得第一次是和藝術家羅文樂講“文化工業”從德國哲學家阿多諾到現在的轉變。但藝鵠的賣書情況并不理想,有時候一天只賣一兩本書。其實藝鵠是個很舒服的地方,經理Kobe本身是個很有藝術氣質的女孩,在藝鵠無論壁畫、小擺設還是兩只小貓,都令人覺得這個地方不是香港。現在藝鵠也開始進軍飲食業,因為飲食比賣書回報高出幾倍。藝鵠會不會重復阿麥書房的命運?
但我也開始覺得,書本在文化工業中的位置已經變化了,就好像藝術品一樣。在馬先生曙光書店的年代,書還只是以商品的形式在市場里流通(當然書并不只是商品),幾乎不需要依賴其它的市場手法。藝術評論家Diedrich Diederichsen說的藝術品的價值并不是主要的經濟考慮,而是“增值”(德文為Mehrwerk,直譯為更多價值)。例如說,藝術品或博物館的作用,其實是為它旁邊的幾家高級餐館增值,或者為城市的形象服務。雖然藝術品收藏有自己的市場,但面向大眾其實并沒有多少人去收藏這些東西,換句話說這些藝術品并不是為收藏者而存在,而是一個更廣闊、間接的經濟模式。再譬如說Lady Gaga,她不再說自己是一個歌手或者歌星,而是一名藝術家,在這個文化工業取代工廠成為新的工業的時代,藝術這兩個字有其獨特的魔力。書本也是一樣,在那些裝璜很波希米亞的咖啡店里,書本其實只是陪襯品而已。
這也解釋了阿麥書房以及藝鵠生意的不景氣,因為大家似乎還將書本作為生意的主要物品。而這也是香港二樓書店初次“工業化”的失敗原因所在。但在香港我也見到其它的嘗試,與藝鵠同期的是序言書室,由中文大學的幾名畢業生成立,以賣中英文學術書為主。序言坐落在旺角西洋菜街的唐七樓,入面見到的是書架,后面則有一個講臺放著沙發以及椅子,以作討論會以及讀書會之用。序言并沒有要繼承曙光的意思,事實上店主李達寧(Daniel)便自言他從沒有去過馬先生的曙光。我知道序言曾經有過一段經營困難的日子,但現在已經上了軌道,起碼不會虧本,這是一個好消息,總歸是多了些人讀理論,讀成怎么樣是另一回事。Daniel最近也跟幾個朋友在上環搞了一家叫“實現會社”(The coming society)的二手書店。無論序言或者實現會社都不是我們所認識的書店,他們想要創造的是可以吸引人們討論、聚集的空間,書其實剛好只是一個吸引人的媒介而已。序言以及實現會社又是向“工業化”走前了一步,或者說是一個成功的開始。這也是書店業要適應當前的創意經濟(creative economy)的一個新模式。
這次回香港我又去探望馬先生,他的身體令人擔心,如他自己所言,行動幾乎是舉步維艱。曙光結業到現在還只是六七年的時間,但我們已經見證了許多新的嘗試以及摸索。書本明顯地從“價值”變成“增值”,我從沒跟馬先生討論過這個問題。我想以他豁達的性格,可能又可以看到一些正面的東西。去年我在ACO舉辦了一場關于法國哲學家Bernard Stiegler的研討會,馬先生還健步而來,還記得他當時賣給ACO的詳細書目,始終對他來說書本才是惟一有實質的東西。我并不是純粹貶低那些“工業化”的嘗試,而是想在回憶這些書店點滴的時候,除了沉溺于懷舊之外,也可以見到一種文化形式(cultural form)的轉變,哪怕是無法回頭的轉變。
我抱著希望:這些嘗試或者最后可以帶給我們意想不到的驚喜。書店曾是一道道的窗戶,讓我們看到外面的風景,在今天,互聯網將這些窗戶換成了落地玻璃,書店需要找到另一個存在的意義。我只期望這些“小眾”的二樓書店,不會最終變成一個個廚房,而書的價值也不會只是文化工業下所呈現的“增值”(Mehrwe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