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夢見我那條黑棉褲。
那年春上,去走親戚。出了村子,沿河而行,要有二十多里地。已經很熱了,我卻穿著棉褲。走走停停,站在樹蔭下,看鋤地的人們,都穿著夾衣,有的干脆穿了汗衫,將外衣掛在地頭的樹枝上,像一面旗幟,獵獵作響。
那旗幟的外衣,撩著我的心,我看那衣裳,眼發直發綠。我脫下薄薄的棉襖,里面也有汗衫,可惜汗衫已經太舊,白的變成黑的。脫下,冒掉熱氣,趕緊捂上。棉褲厚厚的,一冬就這么過來。但棉褲不能隨便脫,厚褲管挽不起來。
從親戚家回來,棉褲無論如何再也捂不下去了。父親從地里回來,翻出我的夾褲,可惜夾褲膝蓋和屁股都有破洞,還沒有拆洗。穿上一試,褲筒只到半腿上,正在長身體的我,夾褲顯然太短了。父親很焦急:“你看,你看……要是你媽在就好了……”
媽已經不在了,而我卻著急要換夾衣。
農活已經夠父親忙了,他還要做飯。我中學的課程并不怎么緊張,衣裳父親又不會弄,我不想讓他再出去尋人。我反而安慰父親:“還是我來吧。”
這一夜,把油燈湊到近處,一剪一針地拆去棉褲上的縫線。氣息無聲,燈焰有形,閃爍的燈焰燒了額前的頭發,咝咝響。但我還是不敢大意,棉褲是土布做的,已穿了好幾年,也曾在染缸里泡過兩次。布面劃絲劃得薄如蟬翼,針尖用力失當,就會撕開牛眼一般的洞來。盡管我如此小心,這牛眼大洞還是有幾處。
第二天,將拆開的棉褲洗干凈了,晾得半干,迫不及待地往村西的染坊送去。出得門,才發現身上的舊夾褲實在可笑,可笑得不好見人,只好回身翻出一件單褲,罩在外面,這才屁顛地撂出長腿,奪門而去。
老遠的,就望見染坊前的場地上,飄揚著黑色的旗幟。出缸的染布有黑有藍,但遠外看,都是一色。隨著風,灌入鼻的是新鮮的香香酸酸的染布味道,心尖就醉得發抖。染坊師傅對我頗有好感,因為我父親是他成家的媒人。他的手因常和染青打交道,黑成烏雞的爪子。他用這烏雞的爪子抖開我的舊棉褲,眉間墜三條溝,如“川”字。他說:“劃絲得過很了,出不了染缸的。”見我失望的神情,他拿出一包煮青:“好歹只可對付一季,你拿回去輕輕煮一下,這包煮青就不要錢了。你看,我這染坊也要關門了,這時候,有幾個還穿土布啊,又恁舊!”
我走出好遠,又被他叫回去:“算了,還是我來吧。”這時,我才記起,還帶了一塊舊布,用來補那牛眼大洞,這布也需一塊兒染色。
他問道:“想不起,你沒上十歲吧?”
“九歲。”
他長長嘆息一聲:“唉,真是的,沒娘的孩子!”
沒娘的孩子,被逼如此用心細心。如搟面條,夠不著,就踩小凳子,沒有苦不苦的,不搟就吃不上。
待布出了染缸,抖在太陽地,就有篩子大的眼睛。雞爪師傅戲謔說:“籮面都不中,篩沙還行。”
但我還是滿心歡喜。它已是表里如新,對付一個冬季是一個冬季。那年代,不能講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只能是新的不來,舊的一定不去。
但我不會縫制。暑假里,翻五十里山路,請姑姑。姑姑有一手好針線,縫制棉衣棉褲的同時,還要給我做一雙千層底布鞋。
年底,染坊倒閉了。
(選自《懷著佛心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