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上 放棄智慧
停止仰望長空
為了生成你要流下屈辱的淚水
來澆灌家鄉平靜的果園
生成無須洞察
大地自己呈現
用幸福也用痛苦
來重建家鄉的屋頂
放棄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帶來麥粒
請對誠實的大地
保持緘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風吹炊煙
果園就在我的身旁靜靜叫喊
雙手勞動
慰藉心靈
(海子《重建家園》)
海子是第三代詩人中一個早慧也是一個早夭的詩人。作為一個詩人,他生前的寂寞和死后的榮耀形成鮮明的對比。在他短暫的二十五年生命中,留下了大量關于麥地、村莊、河流以及家園的詩歌。
愛默生說:“詩人是命名者和創造者。”海子去世后有一部分人質疑海子對于當代詩歌的貢獻,但從這一意義上說,海子是無愧于一個優秀詩人的稱號的,因為他在詩歌中重新命名了麥地這一意象,并將它延伸到土地、故鄉以及與農業相關各個方面。
《重建家園》是海子眾多麥地詩歌中的一首,重建其實是詩人靈魂向家鄉的回歸。
“在水上 放棄智慧/停止仰望長空/為了生成你要流下屈辱的淚水/來澆灌家鄉平靜的果園”,這是詩歌的第一節,也是理解全詩的一個難點,我們可以理解為一顆漂泊的靈魂應該放棄俗世的所謂生存智慧,停止一切不切實際的空想,用在異鄉艱難生存中流下的屈辱的淚水澆灌家鄉平靜的果園。海子出生于安徽農村,十五歲考上北京大學,貧窮落后的故鄉一直是海子心中的隱痛,很多人認為詩歌中的“在水上”起語突兀,“智慧”和“長空”似乎也與重建家園并不相悖,未免有點隨意,如果我們了解海子的成長背景,理解起來并不難,水上意味著漂泊,漂泊意味著遠離了故鄉,之所以要“放棄智慧”、“停止仰望長空”,海子是希望在內心永遠保持故鄉給予自己的淳樸,在艱難的生存中重建心中的家園。
“生成無須洞察/大地自己呈現/用幸福也用痛苦/來重建家鄉的屋頂”,這是詩歌的第二節,是進一步表明自己重建家園的意愿。“生成無須洞察/大地自己呈現”——大地緘默無言,但呈現世間萬物,有很多東西不是我們苦苦追求就可以得到的,我們應該像大地一樣闊大厚實,堅實地呈現自己,這里的“無須洞察”很巧妙地照應了第一節中的“放棄智慧”,而且“智慧”的意義也顯得更加明晰,可以說是俗世的生存法則,也有點類似于莊子所謂的“機巧之心”。在海子看來,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只有故鄉才是一個人靈魂的歸屬,我們應該用它來重新構建故鄉的精神世界。“家鄉的屋頂”是部分指代整體,我們也可以從屋頂的蔭庇功能上作進一步的闡釋——只有故鄉才是我們賴以存在的根基,只有故鄉才能包容我們全部的幸福和痛苦。
“放棄沉思和智慧/如果不能帶來麥粒/請對誠實的大地/保持緘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第三節緊承前二節,告訴人們,即使我們不能為家鄉帶去什么,我們在內心深處也應該保持對故鄉、對土地的敬畏。與第一節不同,這里不僅要求放棄“智慧”,還要求放棄“沉思”,沉思是什么?沉思就是認真、深入地思考,在孤獨中對某個中心意念或意象的深沉思考。米蘭·昆德拉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海子把沉思和智慧放在一起,要求我們放棄,這里其實又巧妙地照應了第一節中的“停止仰望長空”,仰望往往透露出對人生的思考,對人類共同命運的關懷,但海子更關心的是心中的故鄉、誠實的大地——如果不能帶來人類賴以生存的糧食,智慧和空想又有什么意義?海子甚至承認這種農民式的本性是幽暗的,更進一步表明自己希望切實地重建家園的渴望。
“風吹炊煙/果園就在我的身旁靜靜叫喊/雙手勞動/慰藉心靈”,這是詩歌的第四節,也是詩歌的結尾。炊煙升起的時候果園在靜靜的叫喊,這里“靜靜叫喊”并不矛盾,更不是海子刻意追求這樣的語言效果,它傳達的是詩人和故鄉一種無聲的呼應,這種呼應來自家園的土地和血脈,也許這是異鄉的炊煙,果園在遙遠的故鄉,但心之所系,詩人無時不在感受故鄉的呼喊——這是在提示我們賴以生存的糧食是來自土地的饋贈,也是呼應第一節的我們要用屈辱的淚水來“澆灌家鄉平靜的果園”。“雙手勞動/慰藉心靈”則是告訴我們唯有真實的勞動才能撫慰一顆漂泊的心,唯有家園才是我們靈魂的安放之地。
果園在靜靜的叫喊,詩人所說的家園的重建實際上是一種心靈上的重建,是一種對鄉村品格的堅守。全詩語言簡潔,情感偏執而激烈,能給人心靈以強烈的沖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