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身體敘事最常用的策略是以“弱”寫“強”,這種敘事顛覆了人們對俠客身體的慣常想象,增加其不可預測性,大大解放了俠客的身體,讓高強的武功不再僅僅寄身于“相貌堂堂”的軀體之中,各種身體形象都和武功產生了緊密聯系,增加了讀者與俠客身體之間的陌生感與距離感,使身體和武功之間的關系每每產生意想不到的震驚效果。金庸小說中俠客身體“弱”的表現有四種:
第一是矮小瘦弱的身體。這似乎與高超武功無緣,但在金庸那里卻偏偏武功高強,這種打破讀者慣常思維的“陌生化”策略,在金庸小說中十分常見。矮小瘦弱的俠客很多,《天龍八部》中的慕容博,《倚天屠龍記》中少林寺看守謝遜的三老渡厄、渡難、渡劫,《白馬嘯西風》中的“一指震江南”華輝,《書劍恩仇錄》中乾隆身邊“枯瘦矮小”的“金爪鐵鉤”白振等,都是矮小瘦弱而身懷絕技。金庸大量使用了這一敘事策略,在其作品中十分普遍,說明這是一種自覺的敘事機制。這種敘事策略斷絕了身體與武功之間的簡單對應而讓人不敢“以貌取人”,解構了日常定式而大大加深了人們對俠客的印象,使俠客世界增添了一份神秘。
第二是殘疾缺廢的身體。成為大俠并不一定需要身體素質的“天生異稟”,殘疾缺廢同樣可以成為武林高手。這也是金庸處理俠客身體的一個敘述策略,同樣是以強烈反差來豐富俠客的身體。殘疾缺廢的武林高手很多,如洪七公、楊過、金毛獅王、馮默風、梅超風、木高峰、柯鎮惡、阿紫、陸無雙等。俠客們殘而不廢,殘疾人同樣可以獨霸一方,練成獨門武功。被打入公孫止煉丹房下鱷魚潭的“鐵掌蓮花”裘千尺,手足筋脈全被挑斷,最終以嘴為武器,以棗核為工具,練成了殺人于無形的“吐棗功”,重見天日,奪回“谷主”寶座,把身體的能量發揮到了極致,展示了“俠”在身體強悍之外的無限令人神往的空間。
第三是疾病纏身的身體。一些武功高強的俠客卻總是病怏怏的,《笑傲江湖》中衡山派掌門人“瀟湘夜雨”莫大先生、《雪山飛狐》中“金面佛”苗人鳳、《飛狐外傳》中“韋陀雙鶴”之一劉鶴真、《俠客行》中“著手回春”貝海石、《鹿鼎記》中海大富等,都總是“一副病象”。武林高手卻“滿臉病容”,讓人們對身體與武功之間的詭譎關系不敢輕易下判斷。病怏怏的身體與驚世駭俗的武功結合在一起,出乎意料地消解了讀者的習慣思維,增添了俠客武功的神秘莫測感和身體的吸引力。這些俠客就像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一樣,使得俠客敘事親切化、日常化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英雄敘述”。這些日常可見的“平常身體”與“不平常”武功之間的關系,讓讀者在熟悉中品味陌生,覺得這些俠客既近又遠,伸手可觸卻又遙不可及,英雄凡人化,凡人英雄化,產生了很好的美學效果。
第四是與“武”相對的“文”。金庸筆下有很多“書生”俠客,書生的慣常形象是斯斯文文的,與俠客相去甚遠,但在金庸筆下偏偏是俠客,外表清雅而武功高強,讓人不敢小視。《書劍恩仇錄》中的余魚同、陳家洛,《天龍八部》中的段譽,《射雕英雄傳》中“江南七怪”之一朱聰,《倚天屠龍記》中打扮成書生模樣的殷素素等,都是書生型俠客。書生的文雅外表與強悍功夫形成鮮明對比,讓俠客的身體又一次變得讓人震撼,身體的層次更豐富曲折。“文”與“武”以身體的方式結合在一起,好處是引起讀者的驚嘆之情,以反差使讀者不由得“停頓”一下,調動讀者積極閱讀的主動性、創造性。武功對身體的“背叛”所產生的張力,大大激活了對俠客世界的超越性想象,身體不再是武功的直接表意符號而有了“文學功能”,成了對壓抑的反抗與自由的敘述。這些“反常”的敘述,既是一種解構,也是一種建構,解構慣常的簡單對應,建構新的復雜關系,既是對武俠神秘性的解構,又因身體與武功之間的不對稱建構了新的神秘。
雖然身體本身的先天條件并非成為俠客的前提,但金庸也不會刻意回避、拋棄高大威猛在俠客身體中的地位,如果那樣反倒不真實了。金庸筆下高大威猛型的俠客也相當多,如《天龍八部》中的喬峰,《碧血劍》中的袁承志,《射雕英雄傳》中的郭靖、黃藥師、歐陽鋒,《倚天屠龍記》中的張三豐、謝遜、莫聲谷、靜玄師太,《神雕俠侶》中的金輪法王等,都是魁梧異常。高大魁偉型是金庸眾多俠客正常身體形態的一種,是一種正面敘事,是一種明寫、實寫,相當于“破”中之“立”、“逆”中之“順”,順應了讀者對俠客身體的慣常想象。有正有反,有破有立,敘事層次因而更豐富。
金庸小說身體敘述上的匠心、技巧與藝術性,提升了武俠小說的文類品格,使之在情節的傳奇性、武功的深奧性、俠義精神的感染性、文化的浸染性、人情世態的現實性等等之上,開拓了武俠小說的空間。嚴家炎說:“金庸小說的成就,是吸取了‘雅’、‘俗’雙方的文學經驗因而又是超越‘雅’、‘俗’之上的。”金庸小說的文學性成就是卓越的,其身體敘事策略就是這種卓越文學性成就的表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