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有筆筒七個、筆盒四個,毛筆之多,可以想見。然常用作書者不過六支筆,余皆侍立筒內,臥在盒里,滴墨不染。彼等能否一試鋒毫,只有天曉得了。未能出陣,賦閑筒盒,非嫌其質材不佳,做工不良,實由于主人家用慣了那六支,懶得啟用新銳而已。
那六支只是當初試筆,偶然選中罷了。一如世人遭際,有浮有沉,有幸有不幸。擢用走紅者未必十分佳良,投閑觸晦者未必窳劣下品。一次都未用過,哪能說彼等不好呢。日月跳丸,歲月不待,生命有限,怕要委誤它們的終身了,實在抱歉。
回想我年輕時,字寫鄭板橋體,以怪為美。那時也思忖過:“這輩子就這樣寫下去了。”殊不知1980年途次濟南,詩兄塞風贈我大小毛筆三支,制作極精,拿著一寫,忽然顯出崚峻之美,竟不似我寫的,頓生喜悅。回家后,順著筆性放手寫,柔翰揮搖之際,心中暢快。是我在使用筆呢,還是筆在支配我呢,說不明白。不管怎樣,鄭板橋是不見了,友人說我寫的是瘦金體了。不是我想要變,恐怕是那三支山東制作的狼毫筆導引我變的吧。
從此以后,獲筆漸多,盈筒滿盒,又作一些試探,不知不覺又受某一支筆的導引,字體又變,成了今日模樣。自我鑒定:崚峻之外,添些秀媚。你會說,這與人的見識和趣味有關系。見識廣了,趣味變了,字體也就改換面目了。但是我要說,其間亦有筆對人的支配和導引在起作用。凡屬制作講究之筆,定有其某方面的長處,此即筆性。順著筆性,使其長處展現出來,字就受看。這就是筆對人的反作用。
字體定型之后,便趨保守。雖然仍有“又日新”之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了。往好說是成熟,往壞說是僵化。鄙人一天到晚亦頗忙,難得臨池一回,恐怕無暇再作試探,這輩子真的就這樣寫下去了。讓十分之九的筆賦閑于筒盒,常用作書者不過六支筆,其原因在此。
佳良之筆是有生命主張的。筆有靈,既是我的仆人,也是我的參謀,我尊重它,珍惜它。
(選自《美術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