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作家常常被問到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要寫作?同樣一個問題,答案卻五花八門。有些回答很崇高也很豪邁,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應該主動擔當起什么什么樣的社會責任。有些則很現實,很低調,甚至在我看來非?;?。記得有一個當時走紅的作家說,他寫作是為了一雙皮鞋,因為他見別人穿皮鞋很神氣,而他沒有多余的錢。于是就寫,果然就發表了,用稿費買了一雙皮鞋。后來又羨慕別人手腕上的手表,于是再寫,又為自己掙到了一塊手表。如此這般地寫下去,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寫成了一個作家。
對于前一種說法,我大體上是認同的,比如魯迅先生大概就是如此,他自己就把他的雜文看成是匕首和投槍。但我卻對這樣的說法心懷敬畏,總覺得我等草根之輩以羸弱的肩膀擔此重任,恐怕有被壓趴下的危險。后一種說法,我以為幽默和調侃的成份居多。首先你要掙稿費買皮鞋和手表,總得先寫出一篇像模像樣的文字吧?否則,信手涂鴉,恐怕連編輯這道門坎都過不了的。話說回來,以皮鞋和手表作為奮斗的動力也未嘗不可,無可非議。就拿我自己來說吧,就曾經有過靠寫作掙面子的想法。讀中學那會兒,我的作文有時候會被老師在課堂上作為范文朗讀,一屋子的目光集中到身上,真是如芒在背,逼得人低下頭,臉漲得通紅,但心里卻激動得要命。更讓人得意的是,時常會有漂亮的女生請教你寫作文的秘訣。想想看吧,那種如沐春風的誘惑哪個正處在青春期的渾小子能抵擋得了?后來我就想,要是將來自己寫的東西印在報刊上,能被親戚朋友看到,那該是多么光彩的一件事啊。毫不虛偽地講,這就是我萌生寫作之念的初衷。怎奈本人下手太晚,直到2002年我的第一篇小說才發表出來,而這時文學的熱潮已經過去,文學已經邊緣化,作家也已經風光不再了。當然,如今看來,這樣的想法是幼稚和可笑的。作家不過是眾多職業的一種而已。應該說,文學回到了它應有的位置上。
在我看來,一個人為什么要選擇寫作作為自己的職業,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以上所說的那些,問題的關鍵是,生活里到底隱藏著什么?換句話說,人的內心里隱藏著怎樣的秘密?好奇感和探究的欲望,才是我寫作的原動力。
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童年是一個人一生中極為重要的時期,人性中各種復雜的跡象在兒童期表露無遺。那么,一個作家,尤其是小說家,應該具備什么樣的先天稟賦呢?孤獨,愛幻想,憂郁氣質。我這么說的意思,不是說所有作家的童年都是如此,也不是所有具備那樣個性的孩子將來都能成為作家。有些那樣的孩子,說不定還有性格上的缺陷呢。我是說,那樣的孩子將來成為作家的機率要大得多。我不知道別的作家的童年是怎樣的,反正我小時候就是一個郁郁寡歡而又訥言的孩子,就是俗話說的,三腳跺不出一個響屁來。我常常一個人獨自坐在村前的河堤上,把樹上的疤想像成一只眼睛,把天上的云朵想成羊群,把河里隨水搖曳的水草想像成女人的頭發。后來我開始琢磨,魚為什么淹不死?天上有沒有神仙?人為什么不長翅膀?這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攪得我激動萬分,又十分迷茫。我們都知道,虛構和想象是作家的拿手好戲。你很難想象一個沒有虛構能力的作家寫出來的作品,會是怎樣干癟和暗淡的樣子。豈不知,童年時期充滿好奇的胡思亂想正是日后寫作必備的虛構能力吧?
隨著年齡的增長,一些人發出把世上一切都看透了的感慨。果真看透了嗎?我看未必吧!生活往往不是我們看到的樣子,它的面目掩飾在面紗后面。作家的任務在我看來就是把那層面紗撩開,或者至少揭開面紗的一角。更何況生活中的人不僅僅是披著一層面紗,還把最真實的部分隱藏在內心的深處,要了解一個人是十分困難的。我是一個天生愚鈍的人,枉活了這許多年,依然看不透生活,看不透人。好在我還懷有一顆兒童似的好奇心,生活對我充滿了誘惑,我也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寫作之初,我就摩拳擦掌,雄心勃勃地要從生活中挖掘出點什么。哪知道時至今日,挖掘的成果并不理想,我只從生活里挖掘出了雞零狗碎——一陣吹過田野的風,幾縷帶香味的炊煙,普通人的家長里短,還有他們的笑聲和嘆息。真是慚愧得很。今后能不能從生活里挖掘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也難以預料。但我并不氣餒,因為我明白生活本身就是一座寶藏。更何況我們身處其中的這個時代是一個日新月異的時代,一個大變革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各色人等在這個生活舞臺上粉墨登場,扮演著自己的角色,咿咿呀呀,好戲連臺,幾多歡喜幾多愁。面對這樣的生活,我愿意做一個觀察者和記錄者。不,不完全是觀察和記錄,還要探究其中的奧妙。我常常為自己是一個以寫作為職業的人而竊喜,因為觀察和探究生活有無窮的樂趣。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說,“我恨你!”您先別急,不要被這個女人的話所迷惑,先觀察和探究一下再說。說不定她所說的話正好與她表達的感情相反,其實她正死去活來地愛著那個男人呢。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由愛生恨嘛。瞧瞧,生活是多么有意思啊。
※ 尉 然,作家,代表作有《第三十七計》《我的理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