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黃春黎(本刊編輯)
討論者:曾思藝(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何玉蔚(新聞學博士)
王學東(語文特級教師)
時 間:2012年10月22日
地 點: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外國文學教研室
主持人:2012年中國文學界最大的盛事當屬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了,這也引發了中國讀者對文化傳播和文學接受的思考,而對本民族傳統文化的傳承和對異域文化的了解與接受,對中學生而言,也顯得格外重要。《老人與海》是海明威最著名的小說,這篇小說相繼在1953年獲得美國普利策獎和195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今天我們來看《老人與海》,看莫言的《紅高粱》等作品,看諾貝爾獎,恐怕最引人深思的,還是在于它們為世界人民所貢獻的文化思索與文學思索。
曾思藝:的確,文學的地位,主要還是在歷史的考驗中確立的,但不能不說諾貝爾獎在很大程度上為世界文學作出了了不起的貢獻。它不僅促進了世界各國文學對人類共通的和地域特有的文化景觀作出深度的探索,也為世界各地域之間的文化溝通提供了更大可能。就像我們今天有莫言獲諾獎,就如頒獎詞所言“他的魔幻現實作品融合了民間傳說、歷史與當下”,這就說明,它既是一種特定文化的結晶,也是多種文化溝通的產物。今天主持人精選了中學教材中的《老人與海》,讓我們來談,我也很有感觸,不僅是因為我這段時間對諾貝爾文學獎有了更多思考,也對中學生如何對待異域文化以及如何去傳承、表現自己的文化的問題有了更深的了解。應該說,我們的文化表現力還是在增強,文學表現力也在增強,但如何讓中學生更親近并力行于這些文化表現、文學表現,恐怕,在語文教學中,我們還需要立足于文化接受、文學接受。
王學東:《老人與海》之所以杰出,我想,與作者以特殊的手法塑造一個特殊的英雄形象是分不開的。老人圣地亞哥是一個硬漢,一個英雄,一個雖敗猶榮的英雄。這個海明威筆下的老人的原型是一位古巴老人,名叫佛恩特斯,一直活到104歲。曾經看到過這位老人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老人叼著雪茄的手寬大而滄桑,臉上皺紋緊縮而斑駁,但深邃的眸子卻依然透露著硬朗與堅忍。小說的故事其實很簡單,全書就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捕捉大馬林魚,第二部分是與鯊魚搏斗。課文所選的也就是后半部分,這個部分寫得驚心動魄,這是一場寡不敵眾的戰斗,鯊魚來了一撥又一撥,不是老人一個人的能力所能阻擋的。但他還是堅持到最后,盡管他的拼搏過程是慘烈的,悲壯的。人們常常稱道圣地亞哥是個打不敗的英雄,除了是因為這個過程本身彰顯了一種力量的壯美和生命的堅硬,我想,我們還要關注一下老人究竟是靠什么戰勝鯊魚而成為打不敗的英雄的。
主持人:那么在您看來,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圣地亞哥老人戰勝鯊魚的呢?
王學東:我以為原因起碼有三:一靠自信。當第一條鯊魚襲來的時候,老人的頭腦是“清醒的”,“正常的”,“他有堅強的決心,但又不抱多大的希望”。他只希望自己能“撐下去”。他想,“我不能夠阻止它來害我,但是也許我能捉住它”。這是一種清醒的自信,既看到困難,但又不被困難嚇倒。而老人的那句著名的內心獨白“一個人并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你盡可把他消滅掉,可就是打不敗他”,而我更欣賞有的譯本將這句話譯成“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那更是他自信心的最充分的體現。二靠智慧。當第一條鯊魚飛速地逼近船梢襲擊那魚的時候,老人用魚叉朝下猛地扎進鯊魚的腦袋,正扎在它兩眼之間的那條線和從鼻子一直往上伸的那條線交叉的一點上,那兒正是鯊魚的腦子的所在。第二批鯊魚來了兩條,對付第一條時,老人“用綁在槳上的刀子朝那交切點攮進去,又抽出來,再攮進它的貓似的黃眼睛里”。對付第二條時,老人趁它的鼻子伸出水面挨上那條魚的時候,對準它扁平的腦袋正中扎去。然后抽出刀刃,朝同一地方又扎了那鯊魚一下。從以上兩斗鯊魚的情況看,老人是極具智慧的,他既能抓住戰機,又能擊中要害,所以老人才能在兇猛的鯊魚面前步步為營。三是靠韌勁。一個老人在茫茫大海上獨自與一條又一條鯊魚進行殊死搏斗,僅憑一時之勇是不夠的,還要靠韌勁,而老人的韌勁是令人吃驚的。首先,我們看他的斗鯊工具,跟第一條鯊魚斗,用的是魚叉,但魚叉被第一條鯊魚帶到水里,沉到海底了。于是,他又在槳上綁上刀跟第二批鯊魚搏斗,等刀被鯊魚折斷之后,他又想我還有魚鉤、有兩把槳、一個舵把、一根短棍。他堅信“只要我有槳、有短棍、有舵把,我一定要想法去揍死它們”。接下來的第三批、第四批鯊魚他就是先用棍子打,棍子掉到水里后又用舵把打,舵把斷了又用槳把打。總之,凡是船上能用的用具全用上了。我們再看他的體力,戰勝了第一條鯊魚之后,他靠想壘球、想家來給自己鼓勁;第二批鯊魚趕走后他感到“里里外外都累乏了”,但他沒有氣餒,仍然在準備繼續跟鯊魚搏斗的“武器”;當他戰勝了第三批鯊魚之后,他感到身體又痛又僵,他不希望再跟鯊魚斗了;可當第四批鯊魚出現的時候,他又鼓起勇氣用棍、用舵、用槳跟成群結隊的鯊魚進行著殊死的搏斗。這是需要怎樣的勇氣和韌勁啊!
何玉蔚:自信、智慧、韌勁,我很認同這是圣地亞哥老人戰勝鯊魚的主要原因,但是我在看待這一個“人鯊大戰”時,并不認為這是老人的勝利,反而認為是一種失敗,從頭至尾都是一種失敗:圣地亞哥老人本來已經背了八十四天的運了,終于好運來了,但好事卻不成雙,取得了輝煌的勝利,但勝利的果實卻喪失殆盡。多像一場夢啊,曾經的輝煌變成了一場空歡喜,他的一切努力都無濟于事,最終難逃命運的嘲弄!
主持人:說到“人鯊大戰”,我想到現在電影常見的題材就是人與動物的大戰,但是它們的主題卻大不一樣。我想,這場“人鯊大戰”,并不在于以一條令人驚駭的鯊魚來張揚人的生理力量,以滿足讀者對血腥和生理力量的興奮需要。所以,至于圣地亞哥老人究竟是贏了還是輸了的評判,或許本身就是隱藏著一個對手,是鯊魚。當我們面臨一個強大的敵人時,最大的敵人是我們自己,或許還遠不止我們自己。而在這個對戰并戰勝自我的過程中,必然會有一些令人深思的問題,比如說,像圣地亞哥老人身上所表現出來的精神,以及這個民族骨子里的集體意識。
曾思藝:這的確是需要注意的。我們說“文化精神”,文化何以成為文化,當然是有一種精神作為支柱的,但這種精神,我們當然也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某一個人的精神,但它又確實表現在每個個體的人身上,這就是我們說的集體。就像圣地亞哥老人這個形象。他既是一個典型,也是一個集體形象,作為典型,我們遇到過很多解釋,很多時候,大家都直接將圣地亞哥和海明威本人對等起來,認為圣地亞哥主要是海明威對自己的歷經過兩次世界大戰的考驗、酷愛斗牛和漁獵的那個不怕傷、不怕疼、不怕死的硬漢形象的謳歌。這種理解不能說沒有道理,因為如果作家本人對這種硬漢精神沒有至深的體驗,他自然是無法寫出真正的硬漢形象的。但我們不能因為這種體驗是相通的,就把作品說成是變相的個人自傳。如果只是這樣,那未免太低估海明威,也太低估諾貝爾文學獎了。
何玉蔚:我想,海明威是給這場搏斗賦予了抽象的哲學意義的。海明威在作品中多次寫到一位老壘球運動員腳上的雞眼,也寫到圣地亞哥的腳后跟沒有出過什么毛病,但他的手受傷了,圣地亞哥沒法知道,他的手給他招來的麻煩是否跟雞眼一樣。這很像古希臘神話中的阿喀琉斯——他曾被母親倒提著雙足將他全身浸入冥河以使他身體能夠刀槍不入,但在交戰中,敵人的暗箭恰恰射中了阿喀琉斯的腳后跟,那是唯一沒有被浸泡過的;而圣地亞哥正是因為自己的手受了傷,又上了年紀,因此在和鯊魚的搏斗中處于下風,也最終使自己的勝利果實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們知道《伊里亞特》就是圍繞“阿喀琉斯的憤怒”展開的,表面上看,腳后跟是阿喀琉斯肉體上的致命處,但實質上,這種把個人榮譽和自尊置于民族集體利益之上的意識就是他思想上的致命處,阿喀琉斯的悲劇性與其說是在他的腳后跟,不如說是在他的頭腦里。反觀圣地亞哥的命運,用圣地亞哥的話來說,“你把魚弄死不僅僅是為了養活自己,賣去換東西吃。你弄死它是為了光榮,因為你是個打魚的”。圣地亞哥的悲劇性與其說是在他受了傷的手、上了年紀、鯊魚、天公不作美,倒不如說是在他的頭腦里。如果說《伊里亞特》中的阿喀琉斯表明了古希臘人對自己民族精神的深入考量和自我省察,那么海明威塑造的圣地亞哥是否也包含對圣地亞哥所象征的英雄以及整個人類不斷地征服自然,與自然為敵的深入考量和自我反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