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名著,就是大家都認為應該讀而都沒有讀的東西。”馬克·吐溫這句頗具調侃意味的話,道出了經典作品——名著的另一個名字——所面對的尷尬:今天,沒有人質疑、否認應該讀經典,但真正的踐行者卻寥寥無幾。這種知行不一,透露出的是什么樣的信息呢?
我想,至少有以下一些因素,讓人們對經典作品敬而遠之。
因為經典不打算討好人,不挖空心思地邀寵,千方百計地誘惑你去讀它。作家在寫作時,只是要寫出他對生活的所感所思,他自己的歡欣和疼痛,滿足自己的正常的或者是稀奇古怪的念頭。他是寫給自己看的,至多是寫給他認為可以與之對話的少數人看的,并沒有打算將大量的讀者變成自己的擁躉,也沒有其他的動機。因此,它們不會時刻想著為讀者提供方便,不那么追求順暢好讀,不制造噱頭來哄你逗你,不擔心你理解不了因而降格以求。既然興趣不在藝術之外,因此也就有足夠的勇氣藐視市場法則,這樣,它倒是很好地保持了本身的純粹質地,這有助于它成為經典,雖然往往是在其后很多年的事情,且也只有其中的極少數獲此幸運。
因為經典總是關注那些具有根本和普遍意義的生存狀態,它們構成了生活的最基本的框架,展現了生活背景上最廣闊最樸素的底色。生活的畫面盡管千姿百態,但都是由那些最基本的元素組合拼接而成。誰會去關心一個荒野里的農民的拓荒經歷,不管是北歐的荒野或者是澳洲的荒野?我們的一心瞄準時髦或“前衛”話題、挖空心思夢想一鳴驚人的作家想都不會想。
因為經典矚目的是事物的內部,是對于存在的深層的揭示,在層層剝繭抽絲般的探尋、追究之后,它觸及事物堅硬的內核。即便從某個轟動一時的新聞事件入手,經典作品也總會深入其中,燭照其背后的人性的晦明、生活的溝壑——這一點成為它和平庸作品的本質區別。后者對那些熱鬧喧嘩、充滿戲劇性沖突的地方會趨之若鶩,但也僅僅是關心事件的進程而已。在故事之外,他沒有耐心、也沒有能力去做更深入、廣泛的關注和分析,甚至缺乏這種興致。
因為經典有時會顯得呆滯笨重,不曾以輕盈嫵媚的姿容愉悅人。為什么會這樣?一個人的時間精力的投注,以及相應的資源配置,基本上是一個常數。他太留意那些本質性的東西了,目光常常就疏忽了表層和細節,而后者倒是容易帶有一種妖嬈輕松的神情。這就仿佛現實生活中,許多真正具有個性的人,常常顯得大智若愚,小事情上犯糊涂,會因某種乖戾的舉止而被取笑。倒是那些乖巧機敏、八面玲瓏的人,雖然在處理具體的人際交接、事務往來時可以滴水不漏,但如果試圖從他們身上發現獨特的人格和精神性,往往是緣木求魚。在并不那么具備觀賞性的后面,經典體現了一種真正的深刻和獨特性的稟賦,可惜卻經常被缺乏耐性的讀者誤讀。
因為經典所關懷、所弘揚的,總是具有永恒性的東西,這點使其和當下性的喧囂隔離開來。不同的時代,社會生活的內容固然千變萬化,但那些支撐了人類社會運行的基本價值理念,卻被一代代的人們自古傳承至今,并沒有根本的變化。善良、慈悲、正義、愛和獻身……經典作品認可這些,并加以進一步的表現。它們因此也樸素無華,就像稻谷一樣,人們每天食用,卻很少會想到去贊美。這樣,那種試圖追逐新奇的閱讀傾向——在每個時代這都是一股強勢力量——就難以眷顧這類作品。他們會認為經典作品是老生常談,轉而追逐那些看起來帶著某種新奇色彩的東西。
因為經典是需要充足的時間,從容的心境,來細細咀嚼,慢慢品味的。而現代人匆促的生活節奏,過于豐富乃至泛濫的信息,培植了一種浮光掠影的閱讀習慣。當一個人看社會新聞都只看標題的時候,你怎么指望他能夠靜下心來,欣賞一段風光描繪,揣摩一種心理的細膩變化過程?怎么能夠指望他還能夠講求節奏、韻律、布局謀篇的微妙之處,沉浸于純粹的美的文字中,辨析并享受風格之美?在對所謂效率的追逐中,我們變得匆忙和粗鄙,只能以一種消費的心態,消受那些等而下之的粗糙的讀物了。就像傳媒學家尼爾·波茲曼在其著作《娛樂至死》中所揭示的,這是一個泛娛樂化的時代,一切文化都心甘情愿地成為娛樂的附庸,且毫無怨言,而深入的思考則在迅速地銷聲匿跡。
因為……
總之,諸多方面的因素匯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阻礙的合力,讓我們疏離經典,面對人類精神的優秀創造物卻漠然視之。于是,這也就讓我們和深刻、和睿智,和經由艱苦求索而獲得的精神愉悅等等美好而珍貴的收獲無緣了。
※ 彭 程,作家,代表作有《鏡子和容貌》《漂泊的屋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