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村里,對一個老人的界定,并不單純以年齡為標志,只要子女結了婚,有了孫子,你就成了老人。從村里走過,一個悄然的變化是,人們不再直呼你的名字,而是“某某他爺,你到哪去”,而你也樂于享受這份稱謂。一應一答,一份流年,就風吹水動了,一份隱約的悵惘,也漣漪般浮上來。
緊接著,你還發現,孫子們就像出林的筍子,見風長一般,用不了多時,就高高聳立起來。不知不覺中,你的腰身也著魔似的迅速彎了下去,頭發與胡子,一夜間染上霜色,于是你終于成了名副其實的老人。再從村里走過,你突然就覺得,時間是真的快了些,就像孫子們翻跟斗的瞬間,稍不留神就把你摔在了身后。
一旦成了老人,你的另一扇生活之門就靜靜開啟了。家里的一切大小事不再由你做主,你不再為柴米油鹽操心,也不用下地干活。唯一可做的,就是呆在家里,子女們都說你是一把鎖,替他們守住家門。你一個人坐在那里,有時候,你甚至覺得,你其實更像門口安睡的大黃狗,一個鄉村老人與一條看家狗,或許有些殊途同歸。太陽一截截爬上來,又一截截落下去的過程,你總覺得有一些蟲子,不斷吞噬自己的內心——有點緩慢,也有點迅疾。時間制造的景象,像一潭渾水,早沒了明暗的界限。
而你,也就像一堵黑白消失的墻,或者一張失掉顏色的紙。
往往是,在某個屋檐下,你一個人蹲在那里,夏日的陽光像一幅層次縱深的留白,知鳥的聲音被風拉長,又縮短,最后無聲無息,仿佛失蹤的音符。你的目光在遠方呆滯無比,往事在陽光下一點點泛濫,一桿煙斗或一根拐杖,像盛放歲月的容器,但沒有誰看得見、摸得著——時間有點不著邊際,沒人從此經過,子女和孫子們都很忙,無暇顧及你的內心。沒有誰,會在意那心上,只留下了一個人的殘席和剩宴。
村里的老人大多是孤獨的。一般情況下,當子女們結婚后,老人們就要搬離老屋,臨時搭起一間小屋,獨自生活,直至死亡——這幾乎成了一種風俗,標志著老人在時間中的“讓位”。不用任何儀式,也無需任何儀式,從此屋到彼屋,一份更替,就已悄然完成。此后,老人們的生命,也就多了一份忽略與遺忘。
在這樣的小屋,兒子是很少來的,媳婦是很少來的,女兒女婿也是很少來的。最多是,爺爺奶奶的一幫孫子,為著一碗油炒飯與一顆糖果的誘惑,到這里來,愿望得到滿足后,又像鳥兒一樣飛走了。再后來,要不了幾年,孫子們真的就像鳥兒飛走了,飛到了各自的枝頭,有的甚至飛到了遠方,遠得只能遙望和猜想。孫子們飛離的過程,蒼老很快爬滿小屋,孤獨迅速聚集。直到有一天,爺爺奶奶死了,小屋也拆掉了,一個老人的一生,最終以一片廢墟的形式,零落在記憶之外。
不過,在我的鄉村,每一個老人的孤獨,卻是各自不同的。他們各自的孤獨,就像一幅鄉村生命的百態圖,引人沉思和嘆息,直至多年后,你仍然走不出那份佇立內心的憂郁。
記得有一個陳姓老人,老伴早逝,兒子夭亡,一個人守著一間木棚過活。他會說點古書,但經常張冠李戴,總是把張飛跟岳飛混在一起。說書時,表情生動,眉目飛揚。但一說完,馬上就像一個霜打的茄子,神情萎頓。更奇怪的是,有一次,他甚至摸著我的頭說:“要是我兒子不死,我孫子也該這樣大了……”我甚至還記得他掛在睫毛上的兩滴淚。我當時倒不以為然,多年后回想,卻似乎有所悟,如鉛般的孤獨也尾隨而至,就像一顆心面對沉沉黑夜,漫無邊際……
像這樣孤獨的鄉村老人,每一代人,都會有那么幾個。他們中,有的因為沒有生育;有的則是沒有兒子,又不愿跟出嫁的女兒一起過活;有的則是兒女早夭……只剩下一個人或是老夫婦倆,表面上看去,他們的生活跟一般家庭無異;但在內心,只要你稍稍留意,就會發現深藏其中的孤獨,風雨般肆虐,直到多年后,仍注滿你的身體與心魂。
我就記得有一對姓鄭的老夫婦,他們不是村里的原住民,解放后搬過來的,至于從哪里來,一直是個謎,也沒誰去追究。他們來時還很年輕,到我有了記憶時,卻很老了。據說他們有個女兒,住在上海。上海是什么地方呢?他們說上海是很大很遠的城市,在那里能吃上香噴噴的肉食和糖果。這個說法一直讓村人羨慕不已。我們一幫小孩,則年年月月盼望他們女兒的到來——那時我們每天都想看看城里人的樣子。在我們想來,城里人跟農村人應是不同的,從衣服到眼睛到鼻子,城里人肯定都是新奇和異樣的。只是我們終于失望了,一直到老夫婦死去,那個女孩都沒來過。關于老夫婦以及他們的女兒,一直像個夢,被時間安放在我的身體里。記得到了某年冬天,夫婦中女的先死了,村人問男的:“你女兒該來了吧?”男的說:“已打電報過去,過幾天就來了。”男的似乎還到村口眺望過,人們也相信一定能看到他女兒了,只是一直到出殯,到最后,愿望終沒達到。再后來,有好幾次,都說他女兒就要回村把他接走了,人們也看到了他為離開所作的準各,但結果照舊……到最后,男的也死了,村人將其埋葬,關于老夫婦以及那個女兒的傳說,就成了永遠的秘密。關于他們,若干年后,我突然懷疑其中或許隱藏著一個深深的謊言。我想,或許他們原本就沒什么女兒,有的僅是一份深植內心的渴望與孤獨?也終于明白,孤獨一定是有多種形式的,在一句謊言的背后,那孤獨,是希望,也是刀子;像暖暖的光,也像冷冷的冰,讓一顆心,在時間里不知所終。
在村里,除姓鄭的老夫婦外,其他老人,都知根知底。他們的孤獨,就像一潭清澈的秋水,一覽無余。他們就那么敞著,裸露著,即使一絲波瀾,也毫厘不差。他們的孤獨,跟姓鄭的老夫婦截然不同,更多的是來自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瑣碎、抬不上桌面,卻頑強并真實地存在著。
他們有兒有女,孫子成群,卻跟兒子媳婦處不好,兒子媳婦對他們成見不斷。在村里,經常聽到:某家兒媳先是買了雙鞋給婆婆,因家務事鬧翻后,媳婦按著婆婆的腳強行脫掉了鞋;某家兒媳先是給婆婆買了套衣服,一陣吵鬧后,婆婆把衣服抱到村口的千年古樹下,又是哭訴又是燒香又是磕頭又是詛咒;還有某家媳婦虐待公公婆婆,老人們就說養兒養女是報應……到最后,老人們就很少說話了,不管誰對誰錯(也沒人評判誰對誰錯)。總之你就看見了一個個老人,在時間中沉默了,就像一頭老牛,獨自臥在夕陽下咀嚼,幾十年的光陰,終于只剩下一個人在牙齒間的回味。
當然,村中老人,也還有另樣的孤獨。比之于以上老人,他們內心是沉實的,也更讓人遐想的。他們或許還是冷靜的,也更能打動心靈并讓你愿意去述說的;他們就像一株開放在時間里的花,無論是肉體還是心靈,即使多年后,仍讓你唇齒留香。
印象最深的是一個葉姓老人,身體硬朗,樂觀開朗,一年四季,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即使吃不飽飯的年月,仍像春天的花朵蕩漾。但我還是發現了隱藏其下的孤獨,多年以來,那孤獨,在一臉花朵的遮蔽下,總引人悵然。
老人參加過中國遠征軍,去過緬甸,隊伍打散后,只身回到村里。跟他一起上戰場的,還有他弟弟,但一去之后,彼此再沒音信。他的孤獨,從此而生——后來的每個月圓之夜,他都要在圓夢花上挽下一個又一個的結,據說此舉能讓夢想成真。他不斷地挽結,藉此祈禱弟弟平安在世。一直到他離世,他為此一直馬不停蹄——而我,則看到了一群經年不息的孤魂,在一簇圓夢花上奔馳,像一條跨越千山萬水的河流……
再后來,鄉村老人的孤獨,一下子來了個急轉彎,你似乎從一條看家的老黃狗,忽而變成了一頭至死不休的老牛。自上世紀90年代,村里的年輕人就都出門了,即使是孩子,只要稍稍有了點勞力,就紛紛外出打工了,就像一種逃亡,義無反顧地奔赴。老人們一下子都疑惑并無所適從了,他們不明白土地究竟出了啥問題,為什么突然就留不住人了?走空的村子,就像冬天的鳥巢,孤零零地掛在葉子落盡的枝丫上。開春了(只有春天還是要來的),土地哪能丟荒呢?于是,老人們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帶上孫子扛起犁耙,重新回到土地上。只是土地也不是先前的面容了,在春天的深處,那些佝僂的身子,讓土地顯得有精無神,離開年輕人懷抱的土地,就像失血的一張臉。而老人們也真的老了,他們已無力進入土地的深處――他們此時的身影,更像村莊跌落的一聲嘆息,或者就像春天掉下的一滴濁淚,一下子,時間與面容,都面目全非了。于是,孤獨就像春天遍野的草木,覆蓋所有內心;于是,老人們就一次次對著遠方懷想:“兒子媳婦們究竟何時才回來啊?……”
誰知道呢?又會有誰,顧及他們的孤獨?——在鄉村,知道這些答案的,或許只有風了。而風又是什么東西呢?我想,或許只有時間知道了。而時間——它原本就是一個永不為人知的秘密呵。
(選自《天津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