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
你只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
聽憑那神秘的力量
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信號
射出光來,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爾蓋
在這個遠離城市的荒涼的
地方,在這青藏高原上的
一個蠶豆般大小的火車站旁
我抬起頭來眺望星空
這時河漢無聲,鳥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瘋狂地生長
馬群忘記了飛翔
風吹著空曠的夜也吹著我
風吹著未來也吹著過去
我成為某個人,某間
點著油燈的陋室
而這陋室冰涼的屋頂
被群星的億萬只腳踩成祭壇
我像一個領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
(西川《在哈爾蓋仰望星空》)
上個世紀末,有一句很流行的話叫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我不知道是不是過于物質化的生活使人們留戀當下,還是人們對于人生的認識過于悲劇化,我一直認為這句話在俏皮之中更多流露的是一種虛無感,因為遠方就意味著對當下環境的一個逸離,它能給人們一個審視自己的空間。
哈爾蓋在青海,遙遠的青藏高原上。我曾兩次去過青海,也許我不曾有過西川如此滌蕩內心的感覺,但與喧囂的城市相比,我覺得青海確實足以讓一個人的靈魂遠離紅塵俗事。在這樣的地方仰望星空,它亦足以讓一個人的內心變得純凈和闊大。
“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你只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聽憑那神秘的力量/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信號/射出光來,穿透你的心”。哈爾蓋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個遙遠的地方,也是一片沒有現代文明侵蝕的凈土。詩人一開始就寫到高原上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這種神秘的力量來自哪里?是不是它的純凈、質樸和古老一下子擊中了我們摻雜了太多雜質的心?我記得第一次上青藏高原,那種來自亙古的空曠確實使我的內心一下子也變得空曠起來,陶淵明說,心遠地自偏——我們有多久沒有放下過自己的執著?我想到沒到過青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心中是不是也有這樣一片圣地,有晴空朗月、深林清溪或者鄉間小筑能讓我們的內心安靜下來,讓遙遠的地方那種神秘的力量呼應我們蒙塵的內心。
“像今夜,在哈爾蓋/在這個遠離城市的荒涼的/地方,在這青藏高原上的/一個蠶豆般大小的火車站旁”。詩人接著寫自己在哈爾蓋仰望星空。這三句表面上好像是由虛入實,又好像這只是詩歌一個必要的過渡和轉折,為后面的描寫作鋪墊,但“一個蠶豆般大小的火車站”卻使我們看到詩人意味深長的目光——自然的浩渺博大和人類的細微渺小。人類現代文明的加速發展是不是意味著人類能夠迅速的適應變化,并可以改變一切呢?當那種原始的荒涼使一個象征人類文明的火車站顯得如蠶豆般大小,我看見的是詩人對自然的深深敬畏——現代文明的發展使人類狂妄地認為自己可以征服世間萬事萬物,其實人類永遠也不能征服自己充滿欲望的肉身。
“這時河漢無聲,鳥翼稀薄/青草向群星瘋狂地生長/馬群忘記了飛翔/風吹著空曠的夜也吹著我/風吹著未來也吹著過去”。詩人仰望到的星空是什么樣子呢?河漢無聲,鳥翼稀薄,青草向群星生長,馬群忘記飛翔。在這里,詩人對河漢、鳥翼、青草、馬群四個意象作了感覺變異,這種變異實際上表明了高原神秘的自然的力量對自己內心的撞擊——在這樣遼闊的星空下,天地如此澄明相接,一切事物的天性都得到了極度的張揚。而風是星空物語的傳遞者,它吹著我也吹著未來和過去是仰望星空帶給詩人的沉思。從前我們迷失在哪里?是不是為物所役而壓抑了我們的天性?未來我們是不是應該放下那些人生的羈絆而讓我們的內心更加潔凈和高揚?風吹散的是我們心中的迷霧,廓開的是一個自由潔凈的精神世界。
“我成為某個人,某間/點著油燈的陋室/而這陋室冰涼的屋頂/被群星的億萬只腳踩成祭壇/我像一個領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在經過仰望星空之后,詩人繼而沉入想象,在星空下與哈爾蓋全身心的融入,抒發遙遠的青藏高原上這種神秘的力量對自己靈魂的引領。成為一個什么人,或者說一個人通過什么變成另一個?顯然,這是一個人靈魂經過洗禮后的新生,因此后面說我像一個領取圣餐的孩子也就顯得自然并被賦予一種宗教般的朝圣意義。放大膽子是思想上的堅決,屏住呼吸則體現出一種虔誠的態度。
這是一首非常寧靜的詩歌,在上個世紀80年代,由于它的意義指向過于內傾,與當時大多強調實驗與創新的詩歌相比,它的命運一直比較冷寂。它被人們重新認識是在現代城市生活空間越來越逼仄、人們內心越來越焦慮的新世紀初,詩歌既寫出了詩人對神秘大自然的虔誠、敬畏,也寫出了這種神秘的大自然對自己靈魂的啟悟——當一個人在紛擾的世俗生活中仍有一塊心中的凈土,那么遠方并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