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
雨季到來后,因排水不暢造成的全國性都市“看海”潮,讓人們想起雨果在《悲慘世界》中的這句話+。
今年夏季,發生在全國各地的暴雨讓很多城市陷入一片混亂中。我國城市規劃中,有關城市暴雨雨澇的設計有何缺陷?長久以來被忽視的城市排水問題,對一些科學家而言并不是什么新課題。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科學家感興趣的課題,卻因為不是“熱點”而通不過評審。記者就此問題專訪了中國科學院政策與管理科學研究所研究員王錚,他指出,我國科學研究的熱點,往往是8年前國際研究的熱點;也就是說,我國比國際上對同樣問題的研究落后了整整8年時間。
科研立項的曲折申請路
8年,中國人民用這個時間打敗了日本帝國主義。8年,《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寶從小女孩長成了大姑娘。8年的時間,對于科學決策的滯后已經足夠漫長了。中國科學院政策所研究員王錚講述了3個他申請立項的故事。
被耽擱的太湖水污染治理
王錚研究員介紹,太湖流域的水污染問題他是最早關注者之一。早在1996年,王錚研究員當時參加了中國科學院長江三角洲發展問題院士考察團,當時王錚研究員所在的單位還沒有院士,王錚是破格提拔的研究員,也被邀參加了對太湖的考察。在考察中,太湖水污染的問題引發了他及眾多學者的關注。
1999年,王錚研究員和清華大學何強教授、天津大學陶建華教授,共同提出長江三角洲的水污染治理與太湖流域管理問題,建議作為攻關課題,但該項目沒有被接受。2007年,太湖水污染問題集中爆發,湖面漂浮的大量藍藻導致湖水缺氧性惡臭,污染嚴重,并威脅到無錫居民的正常用水,太湖的水污染導致無錫人不得不喊出“保衛母親湖”的口號,這時人們才開始重視太湖的水質問題,太湖水污染的問題才被列入到研究的議事日程。從1996年太湖污染的問題被關注,到2007年太湖水污染大面積暴發,這個過程也經歷了8年時間。如果1996年他們的建議列入“十五攻關計劃”,2005年結題,2007年也許就沒有太湖水污染問題。
城市環境災害課題3次被拒
盡管進入中科院政策所已有10余年,但王錚研究員最初研究的并不是宏觀的政策和管理學,而是地理課題。早在1992年,他還在中科院地理所工作,協助張丕遠教授負責研究“地球(表層)系統復合自然災害活動基本規律”。他說,當時這個項目中有一部分就是研究城市暴雨雨澇災害活動規律。
接下來的設計有些工程化,想研究容易積水的下墊面地段,暴雨過程成災的城市地理分布規律以及不同地理環境下,災害的發生、發展與衰退,以及最優河渠網絡等問題。“當時我還發明了個名詞,叫‘城市工程地貌學’。”王錚研究員說,可惜的是,在1994年鑒定課題的時候,他們的這個項目被否決了。“當時評審的人說,城市雨澇有什么研究的,哪里下雨哪里就澇。”
此后不久,王錚研究員由地理所轉至政策所工作,他的第一次嘗試宣告失敗,“這讓我體驗了孩子夭折的痛苦”。
但王錚研究員并未對城市地理災害的科研項目死心。1999年初,王錚研究員應邀兼任華東師范大學的教育部地理信息科學開放實驗室主任。2003年前后,華東師范大學的許世遠教授再度提出城市自然地理學的項目建議。王錚研究員是這個隊伍中的一員。
同時,華東師范大學的周乃晟教授也提出,我國亟須開展城市“河渠網絡設計”的研究。因為周乃晟教授是上海普陀區政協委員,她在上海普陀區的調研中發現了這個問題。
“華東師范大學的建筑有很多是上世紀蘇聯援建的建筑,其地下排水也是沿襲蘇聯的。當時的情況是,每年一下雨,大學校園里就起雨澇,我的研究也是從這個身邊的情況入手的。”王錚研究員說,當時他通過教育部和上海市委相繼上報了這一項目,希望得到認可。
“但當時國外研究城市雨澇的不多,上面認為不是熱點科學問題,又被淘汰了。”王錚研究員回憶,當時的情況是,有關部門征集對于城市建設的課題,“當時車越來越多,路越修越多,交通越來越堵塞,所以后來獲得通過的是交通建設方面的”,而他的課題是有關城市基礎建設、自然災害防御的,自然和當時的熱點搭不上界。
王錚研究員回憶,10余年來,就城市的自然地理學和城市環境災害的課題,他先后向不同的部門申報過3次,但無一次獲得通過,
綠色GDP核算的起落
1996年,王錚研究員與國家統計局吳優、曹克瑜同志和國有資產管理局錢闊同志,給國家基金委有個部門建議了個重點課題,是關于中國綠色GDP核算基本方法研究。經過這個部門初評,項目建議沒有被接受。1996年如果我們跟進,我們不會落后。可是基金委請的評審專家沒有在1996年認識到這個問題。這些專家的普遍認識是1999—2000年大量的綠色GDP研究出現時,知識性跟進。結果人云亦云,倉促上馬了。2004年我國大規模展開了綠色GDP核算,吳優同志是負責人之一。中國綠色GDP核算基本方法從提出到我國大規模展開綠色GDP核算,這個過程也經歷了8年。
2002年,王錚研究員的學生劉揚在完成博士論文時,發現綠色GDP核算存在許多困難,2003年劉揚的論文送審時遭到有的人的否定,以至于經過4位院士重新評審才得到答辯。2007年,有關部門終于暫停綠色GDP核算。回頭想一想,如果1996我們的建議被通過,按基金研究速度,8年我們已經完成了兩個回合的研究。2004年對綠色GDP核算研究就會有了堅實的基礎。王錚研究員激動地說:“劉揚和我發現的問題會更早發現,后來暴露的問題,也會解決,2007年就不會被動了。”
何為“8年之癢”?
王錚研究員總結說:“以上3個故事的共同特征是,我們把需要研究的科學問題拖延了8年,當發現相應的科學問題要解決時,又不得不倉促上馬。”
也就是說,科學界在進行科研項目立項時,往往會有一些專家拿著國外的熱點做展示,要求科研人員當作研究的熱點,而不去結合我國的現實需要。“比如城市排水問題,我國1949年前沒有標準,1949年后教條地學習蘇聯進行城市規劃和建設。但實際上,他們的城市河渠系統建筑標準并不適合我國的自然地理條件。這就埋下了‘定時炸彈’。”王錚研究員說,與此相比,歐美很多國家是因地制宜地制定自己的城市河渠標準,所以城市雨澇問題不太突出。“而SCI(科學引文索引)不大研究這方面的問題,因此,雨澇規律和氣候變化下雨澇的適應問題也就成不了世界性的熱點。”
回顧對“8年之癢”現象的研究和關注,王錚研究員說可以追溯到10多年前。2001年,在王錚研究員的指導下,他所帶的研究生龔軼統計發現,美國人提出的科學問題,大約8年左右在中國興起。1998年,王錚研究員向有關方面申請“區域經濟一體化研究”,評價意見是:“這個問題已經解決。”2005—2006年,長三角一體化、泛珠三角一體化炒得很熱,這時人們才發現,“區域經濟一體化的理論基礎研究問題,并沒有完成”。2004年,王錚研究員從美國回來的一位朋友申請自然科學基金沒中。該朋友氣憤地說,該領域的研究是美國當前最具有挑戰性的問題。王錚研究員告訴了這位朋友的相關結論。結果他找了個8年前美國的熱點問題,一炮打中。
王錚研究員進一步介紹說,在國際上出現某種原創性東西后,3~4年后還有一個跟進的高潮。由于是高潮,國際上就會舉行學術會議,我國就有代表去了。接著下一年,中國出現些介紹性文字,啟動了研究。再過3年,出現研究性成果發表。中國比國際上對同樣問題的研究落后8年。王錚研究員的分析進一步發現美國對某一個領域RD投入增加,大約4年后相應部門的GDP增加,次年中國看到產業方向而響應,再過4年相應部門的RD投入和GDP增加。中國對美國的RD的溢出的響應時間也是8年。
這時我們要問,為什么國際上出現第一波原創的跟進時中國不能跟進呢?這里首先是個“銀子”問題。要跟進,就得有投入,可惜對于國際上剛剛興起的東西,在中國申請課題不會被批準的,中國的RD投入是不會選擇的。所以那些發現春江水暖的中國科學家就只能學鴨子叫幾聲。
科研熱點落后國際的4大原因
分析造成“8年之癢”的原因,王錚研究員認為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科學上的官本位。目前,負責科學立項的人多為學者型官員、戰略科學家。這些學者型官員一般身兼多個職能,主要精力用于大量行政工作,又要承擔科研規劃管理的任務,還要去爭取研究經費,所以這些學者型官員很難有時間看科學文獻、做科研,關注具體科學問題,因此只能浮光掠影地討論科學問題,“戰略”地評價課題價值。
王錚研究員介紹說,現在我國已經培養了一大批學者型官員了,這些學者型官員許多是經過科學訓練的,當年的科學學習和研究給了他們基本概念,這本來是好事。問題出在,現在當官了,沒有時間研究也不可能研究,可是在中國官本位結構下,他們高高在上,自以為自己還處于學科前列。也許在七八年前,他們作博士論文或多或少處在學科前沿,但時代在前進,學科前沿也在更替,以前的前沿課題會落后于時代的發展。另外,這些學者型官員接觸的不是第一線的研究人員,加上他們對自己舊學科的依戀,以上這些原因就會影響學者型官員決策時的科學性。
另外,大多數的大型國際科學研討會,參加者都是科研單位、高校的一把手,一把手沒有時間的話就是二把手參加,這些領導疲于開會,很辛苦。他們沒有一線科研的體驗,在科研方向的把握上其感受不那么深切。這樣造成的問題是,很多單位科研立項的選題只能按照看到的、聽到的國際上流行的熱點來定。
但問題是,當國際上一個研究課題剛開始的時候,一般是在研究室里埋頭研究,不會在社會上公布,只有當作出一批成果的時候,才會在一定規模的相關國際會議上公布、交流,參加國際學術會議的學者型官員這時才知道,但已經延遲了。因為學者型官員不是站在科研的第一線,很難及時反饋給一線的科研人員,為了避免這個問題,應該讓一線的科學家去參加戰略討論會,減少官員參會的機會。
在一段時間里,有關方面認為,中國科學界缺少的是帥才,需要的是戰略科學家。王錚研究員說:“這種觀點大錯特錯。”中國按官本位者選拔的帥才太多,只有時間從國際會議獲取信息了解科學前沿、但不能有時間深入研究的戰略科學家太多。這些人,以官本位為基礎包圍了科學研究投資的部門,這樣中國科學的“8年之癢”就不可避免發生了。
二是現在我國的科研體制存在缺陷。目前,我國科研體制分配制度是急功近利的,學者型官員也有一個科研團隊,保證這個團隊的生存是他們也要考慮的主要問題。如果這個科研團隊有幾個出色的科研人員、能干的科研助手,這個團隊就具有獨立選擇課題的能力,如果沒有,那么他們的科研課題就只能跟蹤國際的研究熱點,如果亦步亦趨地跟蹤國際潮流,那么落后就不可避免。
三是唯SCI(科學引文索引)論。國際上SCI本來是一個很好的評價指標,但這個指標有的并不適合中國的國情,并不能有效地解決中國的實際問題。
我國在科研的立項上更多的應該是自已發現實際面臨的問題并解決問題,我們的科研熱點要立足于中國的實際。毛澤東時代的科學研究更多的是按照中國的實際來做的,所以我們才能在當時極其困難的情況下造出原子彈。我國當時造原子彈時,這個領域的研究國際上SCI文章都發表過了,要是按照SCI標準來選擇就不會入選。如果不是根據中國的具體國情出發,而是追逐國際上的熱點,這樣會導致我們更加落后。跟在別人后面一步一步爬行、唯SCI論,這些都是中國科技界的弊端,是科學研究方向失穩的原因。科學家,或者端‘科學’這個飯碗的,需要認真反思。
四是項目的審批者、管理者、專家論證者在科研項目方面缺乏前瞻性。
難道不需要專家論證嗎?王錚說,當然需要專家論證。問題出在我們的科研管理部門找的專家是日理萬機的專家。大家可以注意一下,這些官員型學者提出某個科學問題的重要性,往往提到某次國際學術會議的主題;由于是學術官員,他們有機會更多參加學術會議。然而,一個科學問題已經成為國際學術會議的主題了,肯定是有了眾多研究的,中國這時候就能“跟在別人后面一步一步爬行”。
如何化解“8年之癢”
對于我國科研熱點落后國際的現象,怎樣才能解決這個問題呢?王錚研究員認為,首先是學者型官員“放下架子,甘當小學生”,與科研第一線研究人員接觸,而且“忘記”自己的光榮歷史,承認自己已經不站在科學前沿了;第二是不要什么專門的戰略科學家,而是開放一些項目確定的會議,減少管理層次,讓一線科學家獲得發言機會;第三、減少有些官員型學者的會議負擔,讓他們堅持招收研究生,用研究生提出問題把他們“固定”在科學前沿。
國外經驗值得借鑒
對于如何借鑒國外一些好的經驗,王錚研究員也有自已獨到的看法。他認為,一是國外的科學共同體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中國也應該發揮科學共同體的力量。目前,在中國成立科學共同體、科學協會有很多限制。我國在科學共同體的登記、管理上要放開,要為科學共同體、科學協會的成長創造良好、寬松的環境。同時要有針對性地增加一些科學沙龍的活動,有些科研選題是在閑聊中得出來的,而不是戰略科學家們規劃出來的。
另外,我國現有的一些科學共同體的功能在衰退,使得有些科學共同體的作用沒有充分發揮出來,究其原因,這也是官本位造成的。
二是國外設立了很多民間科學基金,國外的基金不完全是官方的渠道。我國要鼓勵成立民間科學基金會,這些民間科學基金是促進科學發展的一股強大的動力。我國的科學基金絕大多數由政府主導,因此,我國應該借鑒國外基金會的成功經驗,鼓勵國有大型企業、有實力的私營企業成立科學基金會,比如中石油、中石化,這些企業有能力成立科學基金會推動我國科學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