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東京時,去上野公園的那天已是深秋。沒有魯迅筆下緋紅輕云般的櫻花,被陽光染成金色的不忍池里只剩一叢叢枯荷,在微風中瑟瑟抖著敗葉。
我遠遠打量著散落在公園里的流浪漢們。在樹影斑駁的公園一隅,他們年齡不等,卻有清一色的塑料瓶、編織袋、鋁制飯盒、塞滿全部家當的手推車。硬紙板墊起的、桌床兩用的“寶座”上,他們無聲地嚼著飯團,混濁的雙眼木然而冷淡地望著陽光里的世界。
我壓住一陣心潮起伏,緩緩走過去。靠近他們的時候,一個舊日的影子在記憶里蘇醒了。
五年前剛剛大學畢業,猶如破卵幼雛的我,一下子被扔進嚴峻的現實。求職的路上荊棘滿目,夢想與現實每天都在激烈拉鋸,腦中糾纏的盡是些“想做什么、該做什么、為什么活著、怎樣去活”的問題。
明明年輕,卻覺得滿心是繭。
如一條小船,在日益沉重中緩緩沉沒。
那段暗淡時期里,偶然讀過一本自傳。作者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日本著名搖滾樂隊的成員,名叫澤田泰司,書名是《X的生與死》。讀著他大起大落的人生,從名噪一時的貝斯手到上野公園的流浪漢,我恍然看到一個叛逆、不服輸、烈性暴躁卻不乏真誠的剪影。他給我以共感,并促我前行。如今,當五年的時光乘風飛逝,當歷練讓幼鳥褪去稚羽,當時間的沉淀過濾了浮躁、幼稚、盲目的贊美與狂熱,今天的我總算可以平靜地正視、判斷、理解,并為他寫點兒什么了。
2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日本,一切都在兢兢業業、按部就班的軌道上運轉著。叛逆點兒的年輕人不安于升學、就業、結婚、買房的無聊人生,他們穿著皮褲,染黃頭發,聽著朋克重金屬等離經叛道的音樂,不愿當教室里的五分加綿羊。
澤田泰司也是其中的一個。高中一年級,認定占據時間的“學習”毫無意義后,他自動退學,第二年自己組建了一支樂隊,并在其中擔任貝斯手。就在每天樂此不疲地往返于樂隊和家之間的時候,母親對不務正業的兒子下了逐客令。那一年他十七歲,被掃地出門后在澀谷的live house住下,開始了打工、練琴、組團、結交朋黨的地下搖滾生涯。
可以想象,那時候的東京有多少背景相似、意氣相投的不良少年!在旁人眼中,他們夸張另類、偏激好斗,但他們也自食其力,一邊打工一邊搞音樂,比起中國那些四處欠債的“資深藝人”,他們的取向是不同的。
1986年,澤田泰司加入了當時尚且默默無聞的樂隊X(1992年8月后,他們改名為X-JAPAN),藝名是Taiji ,“泰司”的羅馬字轉寫。接下來的幾年里,他們頂住了主流音樂界的否定與壓力,任憑滿頭的金發被樂評人冷嘲熱諷,但在1989年發行的專輯《BLUE BLOOD》,銷量已突破百萬!人們認為X的歌曲有種特殊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在很多年后的一次訪談中,被樂隊主唱Toshi作了總結:“……那種叫喊,是那個時候的我,那個時候的Yoshiki,那個時候的Hide,還有聚集在那里的所有歌迷質疑社會、人生,以及自己的生存方式,從而發出的怒吼。”
帶著燎原之勢,他們一舉成名了。媒體也競相改旗易幟,把原先踩在腳下的樂隊捧上天。再也沒有人批評他們的金發,相反,他們開創的注重上妝、造型、強烈音效和視覺沖擊的風格被固定下來,并逐漸發展成今天所說的“視覺搖滾”(Visual Rock)。1992年,他們已經如日中天了,在Tokyo Dome舉行的三天的新年演唱會上,聽眾達到十五萬人!
我不是“職業粉絲”,不擅長從單曲銷量到穿鞋尺碼一一如數家珍。他們的演唱會常常激烈得如火如荼,其中確有一股讓人熱血沸騰的魄力,但熱流過后必須承認——畢竟形式大于內容,包括Taiji,他的貝斯彈得很好,有煽動力,低音飽滿而緊湊,并不追求炫技卻更顯爐火純青——但是,畢竟僅是如此而已。
說到底,他們只是體現了一種叛逆的生命力,而光憑叛逆做不到感人。
奮斗成名的下一步是分裂。1992年,種種矛盾糾纏到一起,他最終退出了樂隊。其中的原委雖眾說紛紜,但不管是因為口角、金錢,還是音樂取向,到今天強求細節都沒有意義,這樣的事在音樂界實在發生得太多。……退出后,他組建了自己的樂隊并擔任隊長,但像多數明星一樣,年復一年,他的影響力逐漸變小,1996年一次簽名會后,竟人間蒸發般走出了所有人的視野。
兩年里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Taiji人生的灰暗年代開始了……
3
“合同的最后一年里,我什么活動都沒搞就這樣結束了,原因不是一句話就能解釋清楚的。工作上,個人生活上,所有的問題一下子全涌向我……面對嚴峻的現實,我無法動彈,終于失去了一切。此時的我已經荒廢到迷失自己的地步……”他在書中這么說道。
這一次他被妻子趕出門,彷徨無助,只剩一點點自尊,開始了漫無目的的旅行,每天虛度著光陰。身上的錢越來越少,等到余資罄盡時,他除了一把吉他,只剩煤油暖爐、煤氣爐、水壺、睡袋、鍋、小刀、鉗子七件維持底限的生活用具,在上野公園的角落里徹底成了一個貧窮的旅人。
“上野公園的自來水管是沒有水龍頭的。想喝水,可是沒有錢,我就用鉗子強行把龍頭砸開,然后再喝水,用水淋頭、洗身體,這就是我一天的開始……”
“老實說,這兩年的生活絕不是半吊子,實在嚴峻極了。我誰都不想見,也不想和人說話……而實際上,我周圍又沒有人,連傾訴的對象也沒有……身心都被打垮,就這樣過著精神恍惚的日子,只有時間無情地流逝……‘今天已經不行了,是否還有明天也不知道’,腦子里閃過的全是聯想死的事……”
今天重讀這些話,心里仍然會隱隱作痛。兩年里,在他跌入赤貧的同時,他以前的隊友、樂界的同伴,無一不在舞臺上繼續濃妝艷抹,流俗于摔琴砸鼓的作秀。只有他,似乎已經激情殆盡。
“我想我是不會改變的男人,不管怎樣出名都不會改變……從小就討厭和別人做一樣的事,一旦意識到沒有意義就徹底遠離……隨波逐流是從來沒有過的……”
離開名利場的代價巨大。無路可走也無路可退,在上野公園的流浪歲月,這個曾經萬人矚目的貝斯手衣衫襤褸,命若浮萍。支持生存的只有一點兒微光,失去一切后,他唯一沒有舍棄的,只有那把吉他。
直到某天,和一個精通布魯斯的流浪者雙雙彈著琴在街上一唱一和,浸滿辛酸的黑人藍調給了他一劑強心針。從一直疏遠的母親處要了一筆錢,他在家附近找了間月租兩萬八千日元的屋子,浴室之類當然沒有,卻已好過上野公園百倍……
從頭再來不是件容易事。潦倒的兩年已使他的身體瀕臨崩潰,但住進康復醫院后,他每天彈著吉他,努力尋找遺失的自我。生活變得熱鬧起來:護士跑來替女兒要簽名,神經病人來串門宣布要做他的經紀人……圣誕節的聯歡會上,他和三個病人像模像樣地組成了有主唱、吉他、貝斯和鼓的標準“搖滾組合”,與一百來個觀眾一起歡歌笑語,最后在觀眾搶過話筒變成主唱而主唱連歌詞都忘記的愉快氣氛中,他終于走出了低谷,迎向光明!
“……太陽和月亮、生與死,是相反的,卻常常是背立相生的存在。一旦失去了組成的一方,便可知兩者共存的意義。今后的我,因為知道了死的恐怖而繼續活著;一邊看著月亮,一邊向著太陽而行……”
4
在不忍池畔的林蔭道上,我信步走著,金色的陽光晃得刺眼,斑駁的樹影里已沒有他的位子。流浪漢始終是扎眼的,我發現他們一個個雖然衣服黑臭但并不行乞。
他們似乎只是流浪。孤獨,緘默,潦倒中并沒有失去底線的尊嚴……這樣想著,又不敢妄作定義。生活在此岸的我,有資格描述彼岸的他們嗎?但如果這真是當年Taiji的樣子,那么至少此刻,我可以對自己做個了結了。
——是的,今天我可以說,五年前在求職的路上,受他那本自傳的鼓勵,我沒有加入體制的大軍,也沒有變成工資的奴才。縱然生存的壓力變得緊迫,但從那時起,面對人生我沒有曖昧或敷衍,因為他總讓我想起一句話,“與其茍延殘喘,不如從容燃燒”。
重返舞臺后,面對炫目的霓虹燈他能否審視并超越過去的自己?
他愿意接受流浪歲月的啟示嗎?曾經饑寒交迫、遭人凌辱的他能做到不忘他者的苦難嗎?他能否像日本上世紀六十年代歌唱山谷工人與部落民的歌手,用音樂給弱者以援手,用歌聲給仍在底層的人們以希望?
一切,都有待時間去印證。但2003年6月4日,當他在《赤旗新聞》上發表反對“有事法制”、捍衛和平憲法九條的聲明時,是否有過一瞬曾與那個時代的氣質重合?
今天,歷史早已無情地翻過一頁,21世紀比以往更諳于旁觀與沉默。當中亞到海灣、非洲到拉美的大地上,到處橫行不義;當貧困、壓迫、侵略與屠殺又一次充斥了視野;當人們只在吉他貝斯的音響效果中追求叛逆,卻沒有人肯為弱者發言的時候——
一度淪為弱者的他,最終會選擇怎樣的聲音?
窗外是如冰的寒夜。風時而在遠處清嘯,被攪亂的夜色波動著,寂靜中如一個暗語。
我反復聽著他寫的一首紀念流浪生涯的《Rain Song》。那是一首傷感的布魯斯,伴著流轉起伏的藍調,他沙啞的嗓子時而呼喊、時而嘆息。
曲終時,雨傾瀉而下。驀然間,所有的記憶都蘇醒了——
那一天的林蔭道,那一天的不忍池,那一天的我,那一天的你;那一天流浪的人們,那一天絕望的人們,那一天他們煢煢孑立的影子,那一天他們孤立無援的眼神……
選自《青年文學》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