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博物院書畫鑒定專家金運昌先生曾在《臺北故宮》紀錄片中談到書法鑒賞的原則:并非以技法高低、完美程度為考量,而是以是否自然,筆下有沒有情感來評判。因此,“天下第一行書”——王羲之《蘭亭序》、“第二行書”——顏真卿《祭侄稿》當之無愧地入選。二者雖然不算是歷代寫得最好的書作,但都是因緣和合、當機而書的結果,所映射出背后的事件、內心的情感都感人肺腑,堪稱雋永。從前者,我們可以讀出“和樂”;從后者,可以讀出“悲憤”,而《蘭亭序》在“和樂”之后更有超脫生死、打破時空的感悟升華。如果把文字的書寫當做相的話,那么能夠通過這個外相觀照到它背后的實相,那就是相外真如;也可理解為透過事物表象看到事物的本質。
日本自然農耕先驅福岡正信在《一根稻草的革命》一書中提到:“一物之中有萬物,積萬物卻難成一物?!币晃镏蔀橐晃?,必有其因緣。一物中藏萬物,更藏有“空”。事物的整體只能作為整體來看待,拆散成局部來研究就早已不再是同一個事物了,得出的結論當然不會準確和完整。好比克隆法也無法還原本來的生命體,二玄社的“次真跡”也難見到原件的靈魂。蓋萬物皆有“空”。而空性不可復制。據說,王羲之曾事后重寫《蘭亭序》,也無法超越或復制那段空性。
以上是對近期所獲信息的思考,雖不相干。但也有可聯系。個中道理,想來一是“心物一元”;二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心物一元”不是單純唯心也不是全然唯物,把這二者視作一體兩面,同時存在,相互作用。沒有獨立存在的“物”,也沒有孤立飄浮的“心”。
王羲之在書寫《蘭亭序》時并沒有達到他一生藝術的巔峰,其《喪亂帖》在藝術成就上被公認為遠超過《蘭亭序》,但這絲毫不影響《蘭亭序》作為“天下第一行書”的地位??梢约僭O,如果不是“永和九年”三月初三那天在會稽山蘭亭的那場雅集,如果不是有四十一位賢人在“曲水流觴”并當場作了三十七首詩。就不會有王羲之當場為詩集作序的“因”,也就沒有《蘭亭序》。在那通訊交通不便、戰亂不息的“奈何”年代,萬緣的具足,才有這一會一紙的誕生,不容易啊!一期一會,今天的我們不能看到集會,但能在這一紙“陳跡”中去感受蘭亭的惠風,太息晉人的風骨。可以這樣理解:作者加上因緣才有作品。這因緣即是與作品一“物”相附的“心”,“物”可重來,而“心”不可得。
返觀茶席、茶藝,恍惚也能借鑒。一席之中有萬物,積萬物卻難成一席;一藝之中有萬物,積萬物而難成一藝。茶席、茶藝的好壞,也看是否自然,有沒有情感的流露。雖然擁有很多華麗或古舊的器具,但或許這是一種障礙;雖然學了很多動作和技法,但也許這又是另一種障礙。有時候,不是器具不精美,動作不漂亮,而是其它的問題,如同書法講究字外之功,由內化而外顯。積物只是表淺的有為法,不等于擁有;萬物不為所有,而為所用,才是真有。
茶席、茶藝如何才能“自然”,當想這個問題時已經不是自然了。我們所了解的“自然”,受人的認識和理解的局限,“想當然”并代表自然的原本。我們也會把“放任”誤以為是“自然”?!疤斓夭谎裕f物生焉”,自然本身就是對“自然”最好的詮釋。只要知道了自己并沒有了解自然,這就是自然。放棄分辨、不起分別,智慧自然會出現?!暗婪ㄗ匀弧保挥薪咏匀?、不離自然,把自己也化作自然的一分子,自然就“自然”了。陸羽在《茶經·九之略》中連續用了八個“廢”字表明到了自然當中,造具、煮器等等無不可廢?!皯獰o所住而生其心”,這是茶圣最高明處。福岡正信也說:如果地爐旁的粗茶要比茶席上的“玉露”香美,那么茶文化也就開始接近尾聲了。言外之意,茶席、茶藝要自然,就不能脫離樸素真實的生活。而《蘭亭序》也只是王羲之那群人那天的“生活”。“藝”字從字源追溯就是上古農耕生活,后演變為“農藝”、“藝術”。藝術源于生活,沒有生活,就不自然;有了生活,就有了生長自然產物的泥土,就有了因緣。
人可以以職業為生,但職業不代表生活。別人的茶席好、茶藝高,那多半是因為那就是他生活的寫照,是模仿不來的。我們可以這樣自問:那是我的生活嗎?如果回答是,那就離自然不遠了。
燒水之余的胡思亂想,是為記。想得太多,不如燒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