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空洞”與“增供票”的故事

1969年9月下旬，我從插隊落戶的開縣農村返回重慶老家過國慶節。從所在的生產隊出發，步行、趕車、坐船，經過3天的顛簸，終于在9月27日傍晚回到了家。

離開父母兄弟已經7個多月了，一家人團聚后好不歡喜，正在初中就讀的15歲的六弟更是高興，他喜滋滋地說：“五哥回來就好了，‘增供票’有希望了。”我聽后大惑不解，我回來與“增供票”有什么關系？在一旁抽著葉子煙的父親深深地吸了一口，從鼻子里噴出一團煙霧，臉上緊縮的皺紋也舒展開來，笑著說：“你回來后，可以幫老六把咱家的‘防空洞’挖好，早點把過節的‘增供票’領回來。”我一聽更糊涂了，挖“防空洞”與領“增供票”又有什么樣的關系？六弟一改笑臉，苦惱而又無奈地跟我解釋起來。

20世紀60年代末期，正是我國“備戰”調子唱得最高的時期。我國除了要面對黨內的“走資派”和企圖復辟資本主義的“反動階級”外，還要隨時警惕“美帝”、“蘇修”，以及企圖反攻大陸的蔣介石集團的搗亂破壞。尤其是1969年3月，在東北烏蘇里江發生了“珍寶島事件”，中國與“蘇修”打了一仗后，“備戰”之弦繃得更緊了。重慶街上到處都是“備戰備荒為人民”、“提高警惕，隨時準備反擊‘美帝’、‘蘇修’的侵略戰爭”之類的標語，就連年輕人穿的運動衫上也印有“要準備打仗”的字樣。在“深挖洞、廣積糧”的最高指示的指導下，上級號召廣大人民“全民皆兵、戶戶備戰”，打一場埋葬“帝修反”的人民戰爭！

我家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城鄉結合部的小鎮，那時人們還沒有“社區”的概念，居民居住的地區一般都分為“段”，我們家在“二段”。當時各段都會選一名不拿國家一分錢工資的“居民委員會主任”。我們那段的居民委員會主任姓劉，是個60多歲的老太太，大家都叫她“老積極”。她的“積極”是名副其實的。20世紀50年代初，“抗美援朝”爆發時，她把年紀僅17歲的兒子送到朝鮮打仗；兒子犧牲后又打算送15歲的女兒去，只因年齡太小而未獲批準。多年來，她對地段的工作盡心盡力，對上級的指示貫徹得無懈可擊，年年都被評為“積極分子”。當上級關于“全民備戰”、“深挖洞、廣積糧”的號召下發后，她除了積極組織地段的居民學習外，還身體力行，帶著女兒、女婿在自家附近的黏土層挖了一個一米五見方、兩米多深的“防空洞”。按理說，“防空洞”必須具備一定的規格和條件，比如選取特定的地質結構，挖取的深度以及洞頂離地面的厚度等都符合標準后才能起到“防空”的作用。而每家每戶都像“老積極”那樣挖一個類似的“防空洞”是根本沒用的。然而“老積極”卻因此得到了街道革命委員會張主任的贊賞，說她是執行“深挖洞、廣積糧”最高指示的表率，號召全鎮居民向她學習。在張主任的號召下，一些人仿照“老積極”的樣子，也找黏土層厚的地方挖了“防空洞”，可也有的人認為挖一個那樣的洞沒有用，不愿意動手。

那時的中國物資奇缺，什么東西都憑票供應，為了慶祝即將來臨的建國20周年，上級決定發“增供票”，在原來計劃供應的基礎上“增供”部分豬肉、食油、糖酒之類的副食品。為了鼓動大家都能像“老積極”家那樣挖一個“防空洞”，街道革委會采取了“調控”措施，誰家挖好“防空洞”，經地段居委會主任檢查驗收合格后，給誰家發放“增供票”；未挖好的，等挖完驗收后再發；拒不執行最高指示、不挖“防空洞”的，不發。這條措施非常有效，為了得到“增供票”，大家紛紛動手，尋找適宜的地方挖出一個個“防空洞”來，一時間出現了荒郊之地處處是洞的壯觀景象。

我家一直拒絕挖洞，準備當“落后分子”，但為了領到“增供票”，也只得選了塊地方挖個洞。然而，父母都是裝卸運輸公司的職工，干的是繁重的體力勞動，早出晚歸，上下班兩頭都見黑，挖洞的使命只好落到了六弟身上。由于我家動手較晚，好挖洞的地方都被人捷足先登了，六弟找來找去，只有一個“石谷子”（風化后的頁巖）坡地的泥巴相對好挖一些。最初還挖得動，挖了二三十厘米后，便是堅硬無比、未經風化的頁巖。六弟專門請了兩天“戰備”假來鑿洞，進展也不過一二十厘米，離兩米深、一米五見方的要求相差甚遠。

聽了六弟的話后，我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明天你去上學，我來挖。剛才還哭喪著臉的六弟當即眉開眼笑。

第二天早飯后，六弟把我領到他已經“奮戰”幾天的“防空洞”工地，向我作了簡單的交代后上學去了。當時我正是20來歲身強力壯的小伙兒，又在農村鍛煉了半年，體力活當然不在話下，但是這艱巨的“工程”卻令我汗流浹背，手臂酸軟，頻頻皺眉。我又是用鏨子鑿，又是拿鐵錘砸，雖然石塊也一點點從巖體上剝落，但我干了一個多小時也沒見什么成效；再干一會，便累得氣喘吁吁，心里責怪六弟怎么選這么個爛地方來挖洞，照這么下去，要達到要求，不把人累死才怪。由此一想，便覺得渾身無力，坐在地上歇了一會兒。我點著一支煙，離開“工地”，企圖尋找一個好挖的地方重新“開工”，可實在找不到，再看看那些已挖好的洞，洞身都那么淺，土層又那么薄，肯定起不到防空作用，完全是在搞形式主義，做兒戲嘛。剎那間，我心里有了主意，于是拍拍身上的灰塵，興沖沖地收拾好鐵錘、鏨子回家了。

中午，六弟放學回家后，我高興地對他說：“老六，下午你再給學校請半天‘戰備’假。我已經想好了一個挖洞的地方，今天我倆就能把咱家的‘防空洞’挖好。”六弟有些疑惑地看著我，不相信我能找到比那個“石谷子”坡地更好挖的地方。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下午，六弟請過假后回到家，我倆準備出門，他見我只扛了把尖頭鐵鏟，不解地問：“怎么不帶鐵錘和鏨子？”我說：“我另選的地方好挖得很，根本用不著那些工具。”他緊追著問：“那么好的地方在哪兒呢？”我洋洋得意，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哼著小曲，帶著六弟往嘉陵江邊走去，全然不顧滿肚子疑惑的他。到了江邊，我選了一個由泥沙構成的陡坎，對六弟說：“就在這兒挖。”六弟再次擺出一副苦瓜臉，遲疑地問：“這兒盡是泥沙，可能不行吧？”我斬釘截鐵地說：“你別管，我自有辦法。”于是我倆就熱火朝天地挖起來。

泥沙構成的陡坎十分松軟，不到20分鐘，我們就將洞挖了半米深，正在高興時，洞卻突然塌了下來。六弟沮喪地說：“在這兒挖洞不得行。”我靈機一動，便有了辦法，連忙到河灘上砍了幾根蘆葦劈成薄片，胡亂編成一張張粗糙的“篾席”，待我們重新將洞挖到三四十厘米深時，便把“篾席”貼在洞頂上，“篾席”的兩邊用粗壯的蘆稈撐著。這樣，雖然給我們繼續挖洞帶來不便，可已挖好的洞卻不會再垮塌了。于是，我們每挖三四十厘米見方，便用“篾席”貼在洞頂，防止垮塌。大約兩個小時后，一個兩米來深、一米五見方的“防空洞”終于挖好了，我倆喘著氣，抹一把汗水混著沙土的臉，相視笑了。六弟非常高興，扔下鐵鏟，撒腿就向村里跑，邊跑邊喊：“我去請‘老積極’來驗收。”

“老積極”看了看，板著臉說：“不行！”我不解地問：“怎么不行呢？兩米深，一米五見方，完全符合你們的要求嘛。”她指著我們挖的“防空洞”不屑地說：“你這兒盡是泥巴沙沙，離住家又那么遠，根本起不到防空的作用。”我反問她：“你家挖的‘防空洞’雖然在黏土層，還不是跟豆腐渣捏的差不多，它能起到防空作用嗎？”“老積極”見我出言不遜，傷了她的面子，大怒道：“江老五，你以前還講理，硬是當了半年知青就變了嗎？走，到街道革委會去見張主任。”我也鐵青著臉說：“去就去！”于是倆人吵吵嚷嚷地去了街革委。

在街革委，“老積極”搶先向張主任告發我挖的“防空洞”的情況，然后補充說：“他挖的洞根本不是為了‘備戰’，純粹是為了混‘增供票’！”我也理直氣壯地辯解道：“張主任，你們除了對‘防空洞’的基本尺寸有規定外，并沒說要離家多遠，也沒限定地質結構。憑什么說我家的‘防空洞’不合格呢？”張主任一時語塞，沉默半晌才說了一句：“我們再研究一下吧。”我一聽，急了：“你們還研究什么？再過兩天就是建國20周年大慶了。”“老積極”接過話茬，氣急敗壞地說：“20周年大慶又怎么樣？你這樣投機取巧，就是不給你發‘增供票’。”聽了“老積極”的話，我鬼火直冒，一拍桌子說：“不發算毬了！老子找袁××去。當年‘潘家坪’戰役時，我給他當過警衛員，讓他來理抹（四川方言：收拾）你幾爺子。”說罷，轉身離去。

袁××是重慶“文革”武斗期間“8·15”派著名的武斗司令之一，曾經領導過“潘家坪”戰役，是名聲顯赫的“大人物”，武斗結束后被吸收為市革委委員。“文革”中我只在開大會時見過他一面，并沒有參加過那次戰役，更沒當過他的警衛員。我這樣說，純粹是“提虛勁”嚇唬人。誰知這話竟然起了作用，當我走出街革委一百多米遠時，張主任拿著我家的“增供票”追了上來，客客氣氣地說：“小江，不用找袁××了，這是你家的‘增供票’。”我接過“增供票”，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了。

第二天，即9月30號，我用“增供票”買回家每人增供的半斤肉、二兩酒、半斤豆腐、三兩白糖、三兩黃花菜、二兩木耳、二兩豆粉等副食品，煮好后一家人聚在一起，高高興興地慶祝建國20周年。（責編：孫瑞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