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我就和書結婚

高考前幾個月，我中午時會去閱覽室，看雜志，借以松馳繃得太緊的神經。有一天，我忽然發現，我們的那位老管理員，不來了。我赫然看到，頂替他坐在那個位子上的那個人，黑、矮、瘦小，花白的頭發下一雙眼睛，白多黑少，渾濁可怖。開口說話，便露出一口雜亂的牙齒。他的打了幾層補丁的衣服，簡直可以說是襤褸了。這在我們這所頗為洋氣的學校里，實在是個異類。

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學校閱覽室原來那位老管理員的兒子。老管理員退休，這學期由他的兒子補員頂替。他的兒子，就是這位新任的管理員，剛從他初中一畢業，就上山下鄉去了近二十年的山區回來。

二十年的山區生活，竟把一個城市學校教職員工的子女，變成今天這副模樣？！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我無論如何不敢相信。

我時會去閱覽室看書，每次去，都看到他低著頭，在看雜志。這樣一個人，這樣愛看書，又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在高考完的那天下午，收拾了東西，正準備回家。忽然，有別宿舍的女同學，跑來叫我，說老楊在我們教學樓的某間等我。老楊就是我們學校閱覽室的管理員。我覺得很意外，但還是去了。

我們教學樓頂層最東一間的門口，站著老楊。我一爬上六樓，遠遠地就看到了他，笑笑地站在門口，看著一臉疑惑地走來的我。我一走近，他馬上打消我的疑慮，說：“我是想借你一些書回去看。你畢業了，沒事，正好多看書。我知道你愛看書。”我的感激的微笑，立即心中漂浮到我的面頰，我正愁這個前途未卜的漫長的暑假，不知要如何度過。“自己進去挑吧！”他說著，自己站在門外，吸煙。

他的房間，又令我大吃一驚，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一個木頭箱子，幾只碗筷，再就是書了。滿世界的書。我從他的書中，挑了一套《紅樓夢》、一本《簡· 愛》、一本《飄》。我把挑好的書，拿出他宿舍時，驚訝的神色依然大大地掛在臉上。他略瞟了一眼我的神情，馬上就明白我的驚訝，他露出雜亂無章的牙齒，露出一副仿佛活過了兩輩子的神情，笑笑說：“我這輩子，就和書結婚了！”他的話，讓我整整驚訝了一年。

我到外地上大學之前，托人還回了他的書。

大一暑假回家來時，我無意中，聽說他結婚了。并且，他的結婚，事實幾乎是，“買”了一個山區的女人來當老婆。我聽到這消息時，睜得銅鈴一般大的眼睛，久久合不攏來。耳邊不能停歇地循環播放著他在上一個暑假跟我說的，“我這輩子，就和書結婚了！”

大二暑假回家來時，我打母校教師宿舍樓前經過，碰到了老楊。黑、瘦、矮小的老楊手上懷里，童話般地憨睡著一個粉白粉白的大胖娃娃！

老楊看到了我，熱情地邀我上他家去坐。他的家，就是他背后的那間。

我萬分好奇地隨了老楊，走進他的家。他的家，收拾得十分干凈，紅磚的地板洗得發白，桌椅床幾收拾得異常整潔舒適。大熱天里，給人一種安寧的涼意。他的老婆，疏眉細眼，包谷牙，卻裸露著一身雪白的皮膚。冬瓜般的體形，卻衣著得體大方，并且能講普通話。就是老楊渾身上下，也齊整清爽了許多。這才明白，他懷里那粉白的大胖娃娃，是怎么來的；這才明白，老楊他何以不再堅持“我這輩子，就和書結婚了！”

我再次到老楊家，是二十年后送兒子上母校的高中。我在母校邊上的一棟嶄新的高層樓房前遇到老楊，他剛從外面回來，他認出了我，力邀我上他家里去歇腳喝茶。

坐在他家客廳泡茶，慢慢聊來，才知，彼時，老楊已從學校管理閱覽室的崗位退休，而少他十五歲的老婆，則承包了學校的食堂，中專畢業的兒子，也在食堂幫忙，做帳。正說著，老楊的老婆和兒子先后回來了。老楊的老婆，比起過去，又胖了一圈，因為胖而顯得短的脖子上，戴了一圈粗粗的金項鏈，一副準財大氣粗的樣子。老楊的老婆一進來，就劈頭痛罵了老楊幾句，說是，一早出去，洗衣機里洗好的衣服，也不晾，什么事都等她！之后，才看到坐在一邊尷尬極了的我，卻也只是簡單地敷衍了我一句，就進了三房一廳中的一個房間，換了上衣，又匆匆出去了。后進來的兒子，當年那個粉白粉白的胖小子，已長得人高馬大了。進門來一副對任何事都不屑一顧的樣子，既不跟客人打招呼，也不瞧他爸爸一眼，不輕不重地踢開門，匆匆闖進另一個房間，拿了什么，昂著一頭麥穗黃的頭發，旁若無人地出去了。我不可思議地坐著，覷眼看另一間半開著門的房間，我萬分驚訝地看到，那里面，除了一張單人床，一椅，一柜，其余的全是書，滿天滿地的書！那分明，是老楊自個兒的臥室。我的耳邊仿佛又聽到老楊在說：“我這輩子，就和書結婚了！”

老楊看我愣愣地瞅著那個房間，在一旁，自語般地嘆了口氣，虛弱地說：“我這一輩子，最失敗的就是，沒有堅持住只和書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