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道周與洪承疇

黃道周的就義在南明隆武皇帝遇害之前五個月，他是被他的老鄉(xiāng)洪承疇處死的。

關(guān)于黃道周的犧牲，清人李光地《榕村語錄》有一段生動感人的記載。李光地是我們的閩南老鄉(xiāng)，生活在離黃道周不遠的時代，他和黃道周一樣，是大學者，對《易經(jīng)》有獨到的研究。他雖然身為清朝大學士，卻他對黃道周充滿敬意：

黃石齋就擒時，門人多相隨，石齋一再辭之……眾乃泣別，惟七人愿從……是時遭逢仁恕，令前代遺臣梗不服者，得請方行刑，毋許毒殺。由是石齋師徒皆下獄以待。石齋入獄即絕粒，大帥憂其蚤斃也，百方進食飲，皆不顧。乃募漳人之賈于江寧者，至獄以鄉(xiāng)情相慰藉……眾皆喜諾，遂三爵，更一肆，則又三爵，以此，閱數(shù)日不至于斃。及就義之晨二官入謁，拜如儀，曰：“為公送喜。”石齋曰：“吾國破君亡。何喜之有?”二官曰：“已得請，許公就義矣。”石齋笑曰：“是誠可喜，但汝輩安能解此?”因歷數(shù)二官之家世閥閱也，而呵其罪。二官皆浹背趨去，不敢仰視。頃之，石齋乘小車出，七人從。中途，石齋返顧后車，七人者皆無人色，石齋笑曰：“怖乎?毋庸，忍一刻即千秋矣。”七人皆應曰：“然。”比至西華門，石齋忽墜車下。一指揮趨進掖之，且慰曰：“毋恐。”石齋瞋目叱之曰：“是何言歟! 天下豈有畏死黃道周哉! 此地為輦路所經(jīng)，吾不可以乘而過，因絕食足弱，下而致仆，吾何恐哉！”指揮愕然易容，因跪曰：“此地萬人瞻仰，公又困憊，即就大事可乎?”石齋四顧曰：“善。”遂命布席，南向拜訖，—老仆請以數(shù)字貽家，石齋躊躇曰：“無可言者。”固請，乃裂衣襟，嚙指血，書曰：“綱常萬古，節(jié)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七人者亦血書一幅，云：“師存與存，師亡與亡。”石齋體故昂藏，立而受刑，又義風凜凜，行刑者手栗，刀下不殊。行刑者大悸，急跪曰：“公坐。”石齋頸已中刃，血淋漓，猶頷之曰：“可。”乃坐而受刑焉。

李光地是高手，黃道周最后的光輝躍然紙上，顯得親切、有人情味，不是一個死死板板的正人君子。短短幾百個方塊字，黃道周精、氣、神，無一不在。

《漳浦縣志?人物傳?黃道周》云，“三月五日，騎擁過西華門，坐不起，曰，‘此與高皇帝陵寢近，可死！’監(jiān)刑者從之。”這里明確了黃道周就義的時間地點，且與黃道周之前的夢開國皇帝朱元璋相呼應，再次表明他效忠明王朝的決心。可視為《榕村語錄》說的補充。

1646年農(nóng)歷三月初五的南京，天光為黃道周變色，山川為黃道周動容——“是日也，留都晝晦”。“都人爭舉李膺幡”，人山人海，人海人山，無數(shù)南京人見證了黃道周的偉大。

生與死是一個永遠的話題。這話題自從太史公司馬遷在《報任少卿書》提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之后，便成為一個嚴肅的人生意義的話題。一千五百年后，黃道周再次用他的不屈之軀詮釋了“重于泰山”，書寫一曲永遠的悲壯。

李光地為我們留下一個很好的文本。這個李光地與漳州的關(guān)聯(lián)還不止這些，他的門生蔡世遠的祖父蔡而煜是黃道周的學生。蔡世遠和從侄蔡新，分別是乾隆皇帝和嘉慶皇帝的老師，在經(jīng)學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具有全國影響，繼黃道周之后，開創(chuàng)漳州文化的第二次輝煌。

但是，李光地似乎漏掉一個環(huán)節(jié)，洪承疇勸降。也許事關(guān)老鄉(xiāng)和前輩，李光地手下留情。我進而想，畢竟時代已經(jīng)變了，改朝換代了，李光地畢竟是新朝的新貴，文淵閣大學士，他對黃道周的敬仰是有底線的，那就是不能有背于新朝，正是這樣的基本立場，他道出了一些基本的事實：一是，當初清朝為了籠絡明朝遺臣，曾下令不能濫殺被捕的明朝大臣，即所謂“是時遭逢仁恕，令前代遺臣梗不服者，得請方行刑，毋許毒殺。”這是黃道周不被立即處死的前提，二是“大帥”的照顧。大帥是對洪承疇的尊稱。洪承疇時任清朝江南總督，駐南京。洪承疇對黃道周的優(yōu)待是黃道周被捕之后還能有人隨侍，在押解的路上和獄中寫詩寫信寫文章的原因。洪承疇對黃道周的照顧，也許出自于這幾個原因：一是老鄉(xiāng)又曾同朝為過官，念情；二是對自己的變節(jié)心有愧疚，對黃道周的為人心懷敬意；三是如果能勸降黃道周，也是他對新朝再立新功。照顧說到底是為了勸降，“時統(tǒng)兵大帥日夜遣客往勸降良切，故獨寬其桎梏，加以禮貌，使得從容賦詩作字圍棋如平時”。

勸降碰壁，是很沒有面子的事。所以，李光地不提。

李光地不提，別人卻反復地提，而且有點津津有味的樣子。

洪思《黃子傳》：“……未死前，常閉口不食十四日，不死，乃復進水漿。為詩可數(shù)百首。有乞字者，輒書《孝經(jīng)》三二本予之。時統(tǒng)兵大帥日夜遣客往勸降良切……如是者三閱月，而先生卒不奪也。”

黃道周被執(zhí)之初即有自殺之念，后來在門人勸阻下放棄，“輔臣即欲自盡，門人趙士超解勸云：‘此去金陵不遠，倘得面數(shù)賊臣誤國及君之罪，魂依傍孝陵，死亦未晚。’輔臣然之，遂行……”第二次是正月十五在徽州看到國破如此，而老百姓卻戲燈如常，而且玩到敵人的帳中，“世事不競，遂使人心至此，為之淚下！”大明子民對于亡國如此麻木，實在讓黃道周有點絕望，所以他再次絕食以求一死。這次絕食十幾天，從押解的路上一直到南京，是什么原因讓他“復進水漿”呢？我想是因為洪承疇。洪承疇的出現(xiàn)，讓他產(chǎn)生了與之斗爭的念頭，要斗爭就得有力氣，就得吃飯。

洪承疇，字亨九，南安人，他的家鄉(xiāng)離黃道周的出生地直線距離不超過300里，講的也是閩南話。洪承疇比黃道周小7歲， 23歲（萬歷四十四年）舉進士。崇禎元年開始他的軍事生涯。“崇禎二年，流賊王左掛掠宜州城堡，承疇剿之，俘斬三百余人，賊遁去。”從此不斷升遷，歷延綏巡撫、陜西三邊總督、兵部尚書兼督河南、山西、陜西、四川、湖廣軍務，俘殺闖王高迎祥于盩屋，又敗李自成于潼關(guān)。所以深得崇禎皇帝的賞識，與楊嗣昌同為崇禎帝的股肱之臣。歲月艱難，軍事人才得到重視，太平時期才是文人的世界。

洪承疇當初松山兵敗被清人所執(zhí)，開明朝重臣降清之先河，不但讓明朝君臣傷透了心，而且因為信息有誤，還鬧了一場大誤會，大傷明朝君臣的面子。那邊洪承疇已經(jīng)投降，這邊以為他殉國，崇禎皇帝親自出面祭奠他為他立祠表功。從里到外的傷害，簡直讓明朝君臣喘不過氣來。所以，黃道周一定要當面羞辱這個不知羞恥的叛徒，為明朝君臣出一口惡氣。這與他第一次放棄自殺的想法是一脈相承的。

明計六奇《明季南略》的說法是，降清將領張?zhí)斓撘罩荩S道周想去招他抗清，反而被他抓住，押解到南京，關(guān)入內(nèi)院。“及入見，公問內(nèi)院姓氏，左右曰洪承疇，公大罵曰：‘吾福建洪承疇昔年已死節(jié)，先帝曾賜祭葬，立祠京師，他是忠臣，豈有如此不肖者？斷必假冒！’”

這明顯是指著葫蘆罵瓢，對著和尚罵禿驢，洪承疇哪有臉面再見？

明林涵春《節(jié)義文章》：“時大帥經(jīng)略(指洪承疇)，輔臣(指黃道周)同年友也，且屬同鄉(xiāng)，仰德業(yè)清望，援共事解釋，夜半微服稱名過招，先生愕然大慟曰：‘吾友以死封疆，烈皇帝詔太官太牢九壇祭忠魂。人耶?鬼耶?何物鼠輩竊姓字玷污清名！’其人慚退。”

這種說法比上一種說法更有幽默感，增加了黃道周形象的立體性。一個大義凜然而又機智幽默的黃道周讓我喜歡。

特定情境下的幽默，是一種大氣，一種視死如歸，一種對敵人的不屑與輕蔑。我們在黃道周的這種幽默中，感受到他那深邃的目光和超然的態(tài)度。

我進而又想，在異鄉(xiāng)南京的一個安靜的夜晚，兩個閩南老鄉(xiāng)的私下對話，他們講的是閩南話還是北京官話？想象中，微服的洪承疇應該講的是閩南話，因為他的目的是勸降，悄悄地說著閩南話，顯得親切，鄉(xiāng)音鄉(xiāng)情，有利于拉近兩人的距離，便于溝通，便于做他的“個別思想政治工作”。而黃道周講的是北京官話，講官話是為了推開他們之間的距離，表明自己的嚴正立場，不給對方以僥幸。而且“愕然從慟”，故作又吃驚又悲傷的樣子，說話的聲音一定很響亮，為的是讓所有人都聽到，讓這個可恥的叛徒威風掃地。

明江日昇《臺灣外紀》；“……貝勒諸王見道周抗節(jié)不屈，益重之，令人再勸。承疇亦遣門人往勸，道周書一聯(lián)：‘史筆流芳，未能平虜忠可法；洪恩浩蕩，不思報國反成承疇。’粘疇暑前。疇見笑曰：‘庸儒不識時務，毋使彼沽名反累我。’遂啟諸王，出道周于曹街。”

這則說法另有一種見地，我看重的是后面一句話，把洪承疇神態(tài)及內(nèi)心寫活了。洪承疇是個有肚量能成大事的人，否則他不會在清初那樣復雜的局面中，不但站住腳跟，而且發(fā)揮很大的作用。他已經(jīng)不是一介書生，是成熟的有豐富政治經(jīng)驗的政治家。而黃道周卻依然是一介書生，一個執(zhí)著于理想的純粹的“士”。洪承疇與黃道周，人各有志，不能勉強。留給我們的是如何評價？用什么心態(tài)去評價。

在我看來，黃道周就義時，身軀“兀立不撲”，與其說壯烈，不如說心有不甘，他的理想何時才能實現(xiàn)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明已亡，國家不存，何來政治之清明，百姓之安康？黃道周死不瞑目。

黃道周是為理想而活著的，他的理想鑄造了他的人格。他的人格魅力無窮，影響著他的家人，學生，朋友，甚至于無數(shù)素不相識的人們，從黃道周的身上，人們悟到： “人不可不學道。”

明末清初，在改朝換代、社會大變革時期，面對腐朽的晚明和新興的滿清，中國知識分子大抵有四種選擇：

一是黃道周、劉宗周、陳子龍、曹學佺一類人，他們或旗幟鮮明地加入反抗清軍的行列，不惜以身殉國，或自盡效忠明朝；

二是黃宗羲、張岱一類人，退隱深山，拒絕為新朝效力，走教育或?qū)W術(shù)之路，著書立說；

三是錢謙益一類人，身降心不降，明降暗不降，在痛苦與懺悔中度過余生；

四是洪承疇一類人，忠心為新政權(quán)出力，過榮華富貴的日子。

他們各有各自的理由，而后人對他們的評論也各有各的道理。隨著時間的推移，時代的需求，觀念的變化，各有褒貶。一定要說出個所以然，有時讓人很尷尬。簡單地否定與肯定都不是科學的態(tài)度。

作為民族崇高精神的收藏，我傾向于黃道周；作為個人生活的楷模，我傾向于張岱、黃宗羲；作為文學人物的塑造，加深對人性的理解，我欣賞錢謙益；作為順應歷史潮流，維護大一統(tǒng)的國家利益，建功立業(yè)，洪承疇似乎是當下的不二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