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盡之路

1

給美琪的e-mail：

如凄凄小草，又如茁茁小樹，我13歲時進了縣少體校，打籃球。那幾天正好我們家搬家，那幾天正好有一顆流星經過中國西南方。唉，扯遠了。我們家住縣醫院，家里地板抹水泥，水泥干了，要將放在露天的家具搬進去。少體校來了幾個男生，幫我媽媽搬東西。我媽媽有個弟弟，在青年隊打左鋒，叫馬沖，球打得好，打架更是打得好，是信仰宋江的人，很義氣，有人緣。是馬沖約他們來幫忙的。他們正好也是13歲到15歲左右。他們是些很高大，很健壯，很有魄力的少年呀。我正好來月經，我媽給我夾了個醫院里給產婦用的紫布月經帶子，走路時十分不方便，滑稽，樣子相當不好看。我甚至惡心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兒。我期待著等流星過去之后，我的月經就會停下來。我記得，在來的人中，有一個叫李明的，還有一個叫梯子的。三十年連六天之后，梯子似一把詭異的刀，回到李明的生活中，切走了李明一大筆錢，約二十萬美金，然后消失在香港。別的人，劉軍已死，林勇國已死，趙永林已死。搬家那年，這五個人的樣子，我記得清。

我們住的這個小縣，叫滇鎮。滇鎮產高個頭的籃球運動員。滇鎮也是中國第二大駐軍縣城。南方軍人，在滇鎮四周駐有四個野戰師，一個空軍，一個高炮團，一個省軍區的分區，一個地方武裝部。北方兵很多很多，你想想，什么地方可以見到這么多當兵的呢，除了電影里，那叫陣勢！從新華書店的樓頂看下去，兵們跟小火柴棍兒一樣多呀，都是穿黃色衣服的。蔬菜和肉都供應給了軍人，老百姓吃得到的東西不多。當時，人群當中出現了一個與本地人很不相符的高個子，穿著白背心，剪平頭。我媽說：唉呀，阿根人葛像一根木頭？啊呀，是老李將軍李功績家的公子，爛木頭李明。我跑下樓去，他已經走遠了。那時還沒有成立少體校，我以為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后來，他，還有幾個高個子的男孩子出現在少體校。他講普通話帶些河北口音，長腿，他是一個能跑的孩子。他是隨部隊上的父母來到這個中國西南方深處的小盆地的。他們是高原上的外籍滇南人，云南的少年，也就是我青少年時代的朋友。

李明既不是本地人，宿命中他終將離開。我們那里的女孩子都喜歡這樣的會遠走高飛的北方人，可是人家不娶她們。我出生于滇鎮縣，父親是縣政府的小職員，母親在縣醫院工作。李明很小就隨家遷到了滇鎮。他講話多數時候已經是本地口音。1976年9月之前，就是毛澤東逝世前，縣委的各項比賽，體育活動還旺盛。9月之前，籃球還是云南比較活絡的一個運動，滇鎮有那么多北方孩子，身材占優勢，縣委又很重視，滇鎮就成了有名的“籃球之鄉”。省體委青年一隊，二隊的男籃，女籃主力，都是滇鎮送上去的。當然，籃球傳統才是最重要的，是真正使滇鎮籃球興旺，受到重視的原因。我的外公，也就是拳頭馬沖的父親，是滇鎮輸出的隊員，在解放前的云南，他在“巨輪隊”打過主力。常去緬甸和老撾打比賽。

我們去元陽打紅河州青少年錦標賽時，住在縣委黨校招待所。那時我家有個親戚住在元陽，是縣廣播站的播音員。我叫她娘娘。娘娘不知怎么跟李明家有瓜葛，叫我去給李明傳一個口信，說：李明，娘娘叫你去她家吃飯。講這句話，我費了多大的膽氣，不敢去講，又很向往去講；等講過了，又回味好久。我真的是很想念少女時代的那種激動人心的時刻，激情，身體和情感充沛得不行。進了少體校后我唯一跟男隊員講過的話，僅就是那一句了，李明，娘娘叫你去她家吃飯。少體校男女隊共24個人，12個男生，12個女生，從來不說話。那時，這是很正常很正常的。所以，能跟李明講那么一句話，就成了終生的紀念。這也就是33年后，我和他又有緣在互聯網相逢的緣頭。別的人，另外11個男隊員，從沒講過話，也沒有再見過面。許多年后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我倒是見過梯子一眼，一輛解放牌的汽車迎面開過來，刺眼的前頭大燈照射著灰塵滿天的郊區公路。路的右側，三輛自行車逆騎，一輛車上是高大的梯子的母親，也是我們高中的化學老師，叫李清。她和丈夫后來調到了深大，所以梯子一家人都搬到了深圳。另一輛車上是瘦高細長的梯子，兩條大長腿使勁兒蹬著自行車。他一邊使勁兒地踩著自行車，一邊摟著第三輛車上的一個女孩子，一個美人，她大眼憂愁，身材好看，短發，好似不跟梯子一條心。記憶深處的這些具象或者說幻象，在此刻回到了眼前的現實之中，時間之中。

有時候，當球員們睡午覺，李明他不睡。一個人拿一個球在那里練投籃。我記得他投球投得特別準，跑步也夠快。他有時打中鋒，有時打左側，彈跳很高，爆發力不左美國的一些NBA的運動員。他約1米85， 平頭，圓臉，不太說話，更沒見過他笑。他練球非常刻苦，投籃準確，搶籃板球很厲害。他上場的機會很多。他的綽號叫 “老鱉”，不知是誰起的，更不知是根據什么。有時他投球投遠了，碰到一棵棗樹，綠皮棗子就刷刷地掉一群下來。

他是出色的，老實的，正統的，跟別的男孩子不一樣的。但是，當時我在跟社會上和軍隊中的一群小流氓混，我也跟別的女孩子不一樣。我對男孩有自己的標準。我喜歡打架兇猛，膽量過人，逃學，挑戰老師，學校，甚至敢殺人的少年。

李明不是這樣的男孩。我分辨不清自己的所需，常在深夜大哭。常常度日如年。似乎吸引我的東西轉眼就會消失了，而我卻在浪費時間，時間讓我恐懼。那時候還沒有“憂郁癥”這個詞。

2

美琪給唐一鹿的e-mail：

跟你舊時暗戀的男人見面，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

你那天半夜給我寫了那么多，沒有一句是直接的，那種東方式的隱晦，更令他磁力四散。即便有一萬個不行，他至少在身高上會有高度。跟中國男人在一起，最怕他沒高度。更何況他有錢。一個高大的、身家百萬的、有成就的、可能英俊的男人將會與我見面。

真得謝謝你，把我少女的情愫喚醒了。雖然肯定是夢一場，卻仍忍不住偷笑。

電話撥通了，很有底氣的男聲，加分！第二句話西南口音就跑出來了，減分！哎呀呀！自己掐自己一把：要有職業性！

“李明嗎？我是美琪，一鹿的朋友……”

“哦，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一鹿托我帶些東西給你的兒……”

“對對對對對對對……”

“那么我們什么時候見個面？”

“你的日程是怎樣的？”

“我剛到，這幾天家里給我安排了很多活動，要到周末才有空。”

“這樣啊，那星期天怎么樣？”

“星期天可以。幾點？”

“我星期六再跟你聯系，好吧？”

“好！ 那就這么定了？”

“行行行行行行行！好好好好好好好……”

并不是很浪漫的對話，而且很猝然地就掛了，在美國，我會說：Looking forward to meeting you！ 但中文沒這句話，中國人沒這個習語。“我很盼望與你見面”？像什么話？

周六我被哥嫂拖到郊外去吃農家菜，坐在我哥的空調小吧里，手機響了。是他。我松了一口氣，因為心里一直掛著，不知明天的安排，又不好意思再打過去問，暴露我的熱切。本打算如他不打來，我就深夜打過去。想不到他那么可靠，或者說是負責任。也許他同樣熱切？

“喂？”

“哎，你好，我是那個李明啊。”

“哦，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這個……你住在哪里啊？我明天去接你好吧？”

“哦，不好意思麻煩你吧？”

“應該的應該的應該的應該的……”

“那……我住在園林路。”

“園林路，那很方便的，近哪里？”

“嗯，家庭醫生你知道嗎？”

“家庭醫生我不熟，近紅荔路嗎？”

“近的！只要走十分鐘。”

“那你知道自動化大樓嗎？”

我趕緊問我嫂子：“自動化大樓？”嫂子說，“就在對面。”

“我嫂子知道就行了，幾點？”

“九點吧？我們找一地方飲茶，好吧？”

“好好好好好好好……”

“那就這么定了，明天見！”

“行行行行行行行……”

在美國我是年過半百的老人，回到中國我成了未成年的少女，處處受管制。來深圳，出門必定有人陪，所以跟我爸媽一說這事，他們還猶豫呢。“他是個什么人啊？你人都不認識，叫哥哥陪著好些吧？”“媽，我又不是16歲，別擔心了。”爸媽說得服，他們的管家我卻沒轍了。

我爸媽有兩個傭人，小王做飯，阿蓮照顧病人，病人就是我媽。小王雖年輕，但跟了我父母多年，所以家里大事小事她做主。我在家，什么家務都不許干，連自己的底褲都不讓洗。兩年前我起早用洗衣機，洗衣機是破的，我不知道，不會用，弄得走廊發大水。更難為情的是，上完廁所不會沖，因為水箱是破的，我不會用。這一切，小王仍記得一清二楚。為了避免我闖禍，小王命令我早上七點前不準起床。底褲可以不洗，可憋二號不容易啊！好在昨晚農家菜吃得好，竟一覺睡到六點多，打開電腦玩玩，很快七點到了。

我躡手躡腳地出了臥室，占據了洗漱間。在美國養成了早上沖涼的習慣，不沖總覺得不漂亮。但我首先打開座廁的水箱，研究這破玩藝為什么拒絕工作。啊！原來鏈子生了銹，加上水球漏水，雖然用好幾層五顏六色的透明膠帶捆住，還在漏。我用手臂和手掌模擬水箱的功用，終于完成沖廁所這個艱巨任務。

3

唐一鹿給美琪的e-mail：

在中學，李明打籃球打到省隊。那時他姐姐煽動他說：讀書才有出息。他馬上就跟教練講：我不打了。教練說：不打也好，你個子偏矮了，我可以推薦你到摩托隊或是跳傘隊。李明說：不，我是要上大學。李明用十二個星期補習了兩年的數學，1980年，考上了重慶大學計算機系，考分在云南省前150名。畢業后，他被分派到一家國營企業作編程以及營銷，搞的是銀行軟件系統，很短時間內就得到重用。由于他的專業水平和工作熱情，客戶點名要他咨詢。我后來聽說，作為編程員，李明有時為了趕活很拼命。有一次甚至7天只睡了4小時。李明所設計的軟件，十分超前，有些功能，甚至是前所未聞的。比如說，其中一個功能，可以隨時提供一家公司幾千個業務員的具體營銷數字，使得管理層可以客觀地按事實作出決策，增加了公司經營的靈敏度和效率。后來李明又擔當了公司的財務總管。銀行軟件的經驗，加上公司財務的經驗，給他后來的發展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八十年代末，他成了公司的副總。公司那時跟一家香港公司合資了，業務蒸蒸日上，市場占全國百分之三十。李明作為領導之一的第一個有創見的決定，就是把這個國營企業轉給民營企業經營。那時只有經營不好的國營企業才會轉民營。那么為什么李明要這么做呢？這個有遠見的領導層意識到，要提高公司的效率，就必須從員工做起，轉為民營，使公司從聘用到裁員都有了更大的活動余地。他們還作了很多有創見的政策。比如說，權力一層層下放，不管你聘用誰，工資定多少，獎金給多少，只要你達標超標就行，大大推動了公司的發展。那時，李明的收入已達到年薪三百萬。李明第二個發明是在公司上市的過程中出現的。那時公司上市，創始人的股東一般是各個有關部門的法人。為了公司上市后仍能保證一定程度的經營自由，李明拒絕了幾個法人的提議。結果李明成為全國第一個自然人創始股東。現今這個做法已被認可。在公司上市以前，李明對上市沒有任何經驗，接到這個任務后，他邊干邊學，現在成了這方面的專家，常被聘請咨詢。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中國的法律尚不健全，有很多空子可鉆。有些領導也有自己撈一把再說的想法。可是李明一直以合法經營、穩扎穩打為原則，保持了自己的廉潔。今天作為一個第一代富起來的人，李明也俯身于慈善事業，幫助老家云南的貧民。九十年代末，公司的五大巨頭由于意見分歧，已各自分道揚鑣。董事請求李明一手繼續把公司領導下去，李明一口答應了。那一年可以說是最艱苦的一年。李明的時間表從早上8點會見客戶開始，直到凌晨兩三點與公司管理層開會后才結束。如果沒有少體校和體委青年隊搞體育的身子作底，早就挺不住了。2001年，李明決定退休了。退休后他喜歡干的事，就是做投資、上市方面的咨詢。李明出國很多次，光美國就去了十五次，歐洲更不用說了，杜拜也去過。在夏威夷最長的一次呆了五個月。用他的話來說：該風光的都風光了，現在沒有追求了。

美琪，我的這個少體校時代的同學，李明，跟你一樣，1962年出生。他在深圳，你在深圳。

4

美琪洗完澡出來，早餐已在等。她再三哀求吃咸蘿卜送白粥，小王還是堅持給她做火腿肉煎蛋夾多士，外加兩根香腸，其實是熱狗，還有一杯熱的全脂牛奶。在她的心目中，美琪是美國人，這也許給她一種特別的驕傲吧，連美國人我都會伺候呢。美琪怎么能剝奪她的職業成就感呢，她只敢反抗一次，然后總是乖乖服從。

“小王，今天人家請我飲茶呢，我吃了早餐，怕飲不下哦。”

“你怎么知道人家一定請你？再說，也沒講在哪里飲，說不定很遠呢！還是吃飽了保險，快吃！”

“對對對對對對對對……”

美琪乖乖地吃，一丁點兒不漏地吃完了。聽說中世紀時代西方的大家閨秀赴宴前都先吃了，這樣會顯得很有教養，不會因貪吃而失禮。她打了個飽嗝，自己安慰了一下自己。

八點半，她打扮好了，拿起皮包陽傘，求小王給她開大門。并不是說她沒有自由，只是她家大門特難開。首先是一道木門有三個鎖，一個比一個難開，最下邊的那鑰匙孔是那么小而變形，只有小王戳得進去。然后有一道鐵欄珊，拉起來既吃力，聲音又大，美琪真怕把門框拉斷，要真把門框拉斷了，小王不逼她睡到中午才怪。出了木門、鐵欄珊，難度更大的一扇厚厚的大鐵門是最后一關。鐵門的鎖早生銹，上一轉鈕，下一鑰匙孔，要左右手協調操作，左手拇指要大力壓，壓的方向還得準確。“哐哐哐哐鏘！”小王麻利地打開鐵門，把美琪這籠中鳥放了出去。

深圳很熱、很美麗。兩年前的亞運會一股東風，把破舊的水泥人行道吹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紅瓦磚、綠化帶、高架橋、金瓦頂。深圳人對此很驕傲，自稱是亞洲花最多的城市，不愧于花城這個美稱。深圳人有一個本事，就是從原始森林將百年千年大樹移植到城市中心來，讓它們與林立的高樓大廈為伍。過去這條街道上，美琪依稀記得有一棟舊樓，墻灰已片片脫落，地板已陷入地下好幾寸，小小的四格窗戶里，可以看見熏黑的墻壁和擁擠的家具。爸爸告訴她那是外省來打工的人住的。現在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綠草如茵的街心花園，中間有幾棵從原始森林搬來的參天榕樹，每棵樹都用粗壯的木梁八方支撐著，濃密的枝丫在熱空氣中搖動，可能是美琪的想象吧，它們的葉子好像泛著一層死氣。她不禁想知道它們是否懷念大森林，和森林里的動物。美琪更想知道的是：那些外省來的打工族如今住哪里？

過了街心花園有一個小停車場，路對面就是一座二十層高的灰色大樓，樓的側面有五個褪色的紅色大字：自動化大廈。8點45分，美琪早到了15分鐘，這是她的個性。她出門的另一個原則就是絕對不能憋尿。一尿急準沒地方撒，這叫“墨菲定律”，有空必定找廁所。邊上有一家“真功夫”快餐店，快餐店是上廁所的好地方，一來人不多，二來比較干凈，三來如果有“廁所僅供顧客使用”的規定，也只要買點便宜的東西就可以了。美琪走進“真功夫”，看了一下墻上的餐牌，香滑腸粉、皮蛋瘦肉粥、荷香糯米雞、鮮肉包子，啊啊，太誘人了！可惜她肚里塞滿了四不像的美式早餐，只好嘆息。服務員過來，問她要什么，她要了一杯熱豆漿，并問了廁所在哪里。原來要出門往樓后走，是一個公廁。美琪有點失望，不僅熱豆漿白買了，而且深圳的公廁很嚇人，氣味總是沖鼻的，地板總是濕的，分不清是水還是尿。沒法，還是得去，不然上了他的車，要他找廁所就太丟人了。

這廁所唯一的好處，就是有一面特大的鏡子，只不過邊緣都出了麻點，只有中間一塊小小的區域可以看清她的臉。她仔細檢查了早上精心化的妝，還好，不濃不淡、不過分，但也一眼能看出有妝，一路走來出的汗也沒有把眼線弄糟，幸虧美琪來前買了一盒Estee Lauder 粉， 名牌終歸是名牌。她滿意地出了公廁。

9點正，電話如美琪所預料地響起來。他就在兩分鐘之外。

她跟他保持通話，走出“真功夫”的大門，觀察了一下地形，決定站在石獅子前的金色景泰藍臺階上最顯眼。那一刻，她產生一種體外經歷。

5

美琪給唐一鹿的e-mail：

我成了你。一個高挑個兒的少婦，上身穿著寬松的紅色透明紗衣，下身穿一條黑白豹皮花紋的緊身褲，黑高跟鞋，下巴微昂，一雙深褐色的大眼注視著車流穿梭的大馬路。我，就像馬路邊花床里的鮮花，在廢氣、喧囂、塵埃中怒放，與周遭的世界那么不和諧，卻令它停歇了一下。

美妙的奇幻結束前的最后一分鐘是以慢動作走過的，之后的世界以三倍的實在、十倍的乏味重重地摔在她面前。我回到我的體內。

他握著手機從一輛說不清是藍色、深灰色、或是黑色的進口小巴的駕駛門鉆出。黑色的濃發，發際稍退，圓的微胖的臉上架著一副圓的黑框眼鏡，擋住了他的眼神。微微發福的中年體形緊罩在一件黑T恤里，黑西褲，寬的黑皮帶扎在外面。

招手，關機，我踩著高跟鞋，“咯咯咯”地穿過停車場，很清楚地看到車的后座一個清秀的少婦抱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那一定是他新婚的妻子和他們的新生嬰兒了。

禮貌的笑，熱情地寒暄中，李明請我坐在前座。我沒有立刻做出熱情的樣子。我在將某種情緒排斥之后，轉頭去逗那十分可愛的小嬰兒。他叫戈戈。那么小就會哈哈地笑，雙手拍著我遞過去的Gemboree 禮物盒，好像知道是給他的。年輕的媽媽很隨和地讓我摸摸孩子的小手，她身材勻稱，一點也看不出是剛生育過。

一看李明的車，就知道他是個老“有車族”，因為車里撒滿各色垃圾，有報紙、信袋、文件、手紙、空的塑料水瓶等。新的“有車族”，如我哥，一般把車子視為掌上明珠，不僅每天洗擦，而且還給它買最時髦的“附件”， 什么香味瓶啦、幸運吊墜啦、遮陽簾啦，簡直恨不得每天把它抱在懷里親一親，哪敢讓它染一絲塵埃啊。我上了李明的車，感覺像老朋友似的，一點不拘謹。

“來了深圳那么多年，會講廣州話嗎？”我無話找話地說。

6

唐一鹿給美琪的e-mail：

聽我們少體校的人說，李明回過滇鎮一趟。他將滇鎮僅有的五星級大酒店包下了第五層（最高的一層），請大家集會狂歡。教練小貓，隊友劉軍，林勇國，趙永林，青年隊的馬沖，洋芋皮，屏屏，小映，叁謀等都去了。他們吃喝玩樂，正像現在中國流行的同學集會風氣那樣：不分高低貴賤，情意深長，互相揭露當年的暗戀。三天，還在一起打了幾場比賽。我就是從那次活動得知李明的消息的。

他們都很崇拜李明。似乎過去經歷的一切，籃球運動，是大家面對他們自己未來命運的一個基礎。可是少體校的球員們，多數混得不好。貧窮讓這些當年瀟灑的玩球人感到絕望，那是一種無法擺脫的沉重。但是他們盡情地玩了三天，大家都喜歡李明，從他少年時就喜歡他。

等他走后，等這一切歡言笑語隨風散盡，只過了四五年，趙永林就先走了。他死在睡午覺的時候，手里還握著手機，似乎膀著掙著要打給兒子。死了五六天，才被發現。鼻孔，口嘴都流出了血，是尸身內在的壓力造成的流血，他死于冠心病。劉軍被一場工廠大火所困，被燒得樣子都認不出來；林勇國死于肺癌，沒有醫療保險。治療留下來的大筆費用由李明全部還清。

教練小貓和幾個朋友去麗江玩，從滇西回來的路上，下毛毛雨，路滑，原來雇用的司機沒有開車，而是轉叫了一個沒有執照的親戚幫他開。昆明到滇鎮縣的路上，經過通海時，汽車滑進一輛大貨車下面，司機當場就死了。教練正在睡覺，別的人都在睡覺。他醒來，是因為毛毛雨灑在臉上，陰颼颼的。他睜開眼，看見110、120的人都有，他是仰頭看著天的，他是躺在擔架上，被送進救護車時醒來的。

除了教練，一車人都死了。教練被貨車鏟掉了一塊頭皮，頸椎彎曲，他沒有意外事故保險，23萬住院費和醫療費，都要自己付。

馬沖去深圳找李明，解決就業。他聽說，李明在深圳，是中國南方第一批富起來的人，是改革浪潮，大潮來到時，風口浪尖上的弄潮人物；是他和他的團隊公司將全中國銀行系統電腦化的，他成功，賺到了。聽說李明在深圳很有錢，包一個小區的人養老都不成問題。這些傳說很快被變成現實。馬沖傳話回家鄉來，說自己在李明的幫忙下，在深圳混得很好，成了一個建筑商包工頭，也富起來了。還說李明新婚。李明結過兩次婚，第一次婚姻生了一個女兒，剛大學畢業，在廣州工作。第二次是來年才結的，跟一個小姑娘，1984年生的，長春人，在深圳長大。李明和她剛生了一個兒子，現在剛十個月。他已經退休。他贊助一個在長沙的親戚開百貨公司，招工時，滇鎮當年少體校的女同學就一窩蜂趕到長沙去了。

我請你帶去的包裹，就是給李明小兒子的衣服和玩具。我希望他在深圳招待你，安排你，我希望他能夠別太乏味，我希望他能夠就像過去一樣有魅力。小時他不那么乏味，還很性感，現在呢？我已經有20多年沒見過他了。

7

美琪給唐一鹿的e-mail：

這些天我發現了一些事。這些事實未必完全準確。你想知道嗎？他被人騙過。因為他的妻子總是管他，這使我有點生硬，不便問他的私人生活。我很想知道他誠實的想法，但他不打算給我講，也沒有打電話回來。

這給我一些想法……

我覺得李明的成功跟美國人那種成功不一樣，美國這邊的有錢人，一種是通過家庭給的底子，本身就有錢，生下來就是有實力的；一種是很有目的，經歷很多挫折，失敗，一生不放棄，很多人就是這樣成功的，是一種創造性，創業性的成功。美國的富人跟李明那種人不一樣。李明他并沒有創業精神。他僅是一位幸運的成功者。我為什么這樣說？因為，我要是在他的位子上，也會富起來，八十年代，人人都是各自追求各自的目標，我是這種人，李明也是這種人。沿著別人指的方向去走，剛好碰到上司老總很開放，讓你放開了去干。很多人都是莫名其妙，天時地利人和，傻里傻氣就發財了，李明就是這類人的典型。因為他心眼兒好，以為別人也會像他一樣好，這樣的人，很容易被人利用。

“寧可天下人負我，我不負天下人。”這是他說的，他說他也是從劉備那里聽來的。他好像讀的書不少，但多是理工的書，歷史的書，可能是那種簡史之類的吧，我也是表面判斷啦。

李明簡單跟我講了他被騙的兩次經歷。第一次是好友行騙。梯子是鄰居、同學、少體校隊友，梯子的爸是李明的語文老師、媽是化學老師。高中時梯子媽曾跟李明說：你的化學要讀好，否則在鄰居朋友中就沒面子。李明因而努力學化學，終成全年級第一名。畢業后梯子與李明各闖天下，20年后，1996年在香港碰面。那時梯子已移民香港。每次李明赴港，他都接送，開寶馬，住別墅，李明也到他家去過。據說梯子的別墅價值8萬多，可見梯子混得不錯。李明正在籌備女兒到美國留學之事，換了一筆美金，有20來萬。李明在國外尚無銀行賬號，便按梯子建議，先把錢轉到梯子賬下，其實是他女朋友的賬戶，過后再轉回給李明。梯子收到錢，人便消失了。李明曾給他打電話，他一聽出是李明，就裝作電話有問題，一味地“喂、喂”，然后就掛了，此后號碼改了，家也搬了，李明再也聯系不上他。李明曾為此找過梯子家人，從上到下，爸爸、媽媽、以及在海關工作的親戚，大家都很同情他，說梯子的不是。開始說梯子不是那種人，可能需要錢，用完會還的。后來梯子爸可能煩了，建議李明找法律途徑。因為只有口頭協議，沒有任何證據，李明終究沒有訴訟，此事不了了之。第二次是同事行騙。2002年，李明已退休，進入中山大學的高級研究生部。這學部要求學生全是成績卓越的企業高管，8年管理經驗，學費是一年22萬。李認識了同班同學陳君。據說陳君是暨大金融系畢業，有三四億身家，炒股有方。陳君很快與李明成為至交，兩人常同出同進，最好的時候，陳君甚至說過：“一天不見你，就好像有事沒做完。”那時股市興旺，陳君提議要替李明炒股，掙大錢。李明接受以往的教訓，先是拒絕了。第二年，李明因自己事務繁忙，沒空炒，便答應了。這一年，虧了十幾萬，陳君用自己的錢貼上了。第二年，掙了30-40萬。李覺得陳君的方法不理想，最終還是把錢拿回來自己炒。2007年初，股市高漲，似乎是全面投入的好機會。陳君建議以抵押借債的方式可以獲得最大利益。是這樣的，由李明出1000萬作為抵押，抵押期為一年，以此借款1000萬作本錢。掙了大家分紅，虧了由陳君負責。李明答應了。1000萬投下去，開始掙了160萬，沒賣，后降到120萬，也沒賣。期限到后，虧了80萬。陳君哀求李明延期3個月，結果3個月后，虧款額達到500萬。那時全球股市大跌，不賣就更要虧下去。那天晚上，陳君請李明以及一位中大老師會面。到場后陳君說：今天有中大某教授作證，我欠李明500萬，我的五幢房子，現都押給李明，若還不夠，我就拿命抵了。李明心想，至少他沒翻口不認賬，說他沒欠錢，他要想那樣做，也拿他沒法。因為錢是李明名下借的，李明必須還。跟陳君也沒有書面協議，陳君認了賬，也還算是有良心。當即李明就安慰他，讓他寫個字條，把房產證帶來。陳君答應了，可這兩件事一直拖。一年后，陳君移民去了加拿大，李明追問房產證的事，陳君無可奈何地說，五幢房子，一幢已抵押給銀行，兩幢尚未到手，另一幢在北京的，值60-70萬，問李明要不。李明調查了一下，竟是公司的房子，便宜賣給陳君的，可60萬也是錢，李明就答應了。那時李明的一位上司，想要獎賞他的司機，剛好這房子可以馬上轉手給司機。李明叮囑司機去取房產證，不要把錢給陳君，而把錢直接給李明。結果陳君與司機會面后，討價還價，最后又決定房子不給李明了。至今李明還沒有得到一分錢的補償。這事出了以后，李明才發現，原來陳君根本沒上過什么大學，也沒有三四億身家。

8

美琪無話找話地說：“來了深圳那么多年，會講廣東話嗎？”

李明用了一句外地人的套語回答她：“惜聽吾惜講啊（會聽不會講）！”兩人都笑。

李明載著大家，在橫七豎八的高架橋上熟練地穿越，這個不講廣東話的“佬送”（本地人將外地人統稱為“佬送”），那么熟悉深圳，讓美琪口瞪目呆。十幾分鐘后，他們在一座某某大廈停下來。

“這里可以吧？”

美琪一點認不出這是什么地方，只知道他們在陰暗的高架橋下，右邊是一堵石灰墻，左邊是一個車庫的入口，前面有個小小的、干枯的噴水池，后邊是一個酒店的門面，但門很窄，很舊。二樓卻是一個巨大的弧形玻璃窗，窗內依稀可以看到用餐人的影子。美琪對這個景象太熟悉：這個“民以食為天”的新城，有很多在舊酒店的基礎上新建的茶廳、餐廳，四周可以煙塵滾滾、污水橫流，進了餐館卻是別有洞天，常常是金壁輝煌，更有身著傳統服裝身材窈窕的靚艷女侍招待，美食飄香。

“可以可以。”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與其把事情復雜化，不如不懂裝懂，搪塞了算。反正她已經吃飽了，上哪家有什么關系？

李明囑美琪和小太太帶著小孩和大包小包嬰兒后備用品以及一輛重量級嬰兒小推車先下車，他獨自去將車停了。想象到停車還不知有多遠，這個安排是很有道理的，也表明了李明這個做丈夫、爸爸和男主人的細心。

小太太利索地一手抱著寶寶，一手推著載著幾個包包的手推車，和美琪進了酒店大門。往左行是電梯，電梯門開了，一個穿酒店工人制服的中年女士搶先一步擠進去，啊啊！美琪不禁搖頭暗笑，想起自己去“百佳”商場，因為不會擠，從頂樓下不來的情形。不過這個酒店女傭很聰明，因為電梯很小，這超大嬰兒車進去了，她說不定要等下一部電梯呢！

看到小太太掙扎著進電梯門，她趕緊上去幫忙，小太太竟出乎意料之外地把嬰兒給了她。啊啊！哦！那香香的嬰兒奶味、軟軟的身子，美琪好多年沒體會過了。可是她也覺得奇怪，帶小寶寶上餐廳是很麻煩的事，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

小太太說，保姆這幾天放假，所以她沒人幫。看到她那么爽朗，美琪趁機問了幾個私人問題。原來小太太以前也結過婚，沒孩子。李明到有一個女兒，已在廣州工作。“我們原來都沒想到會這么快生兒子，有了戈戈，很開心。人都說是他的孫子，戈戈跟他爸爸長得太像了！”“那么多年沒帶這么小的孩子，辛苦嗎？”“有保姆，不辛苦，這幾天保姆放假，就累些。”“那我多幫你抱抱，我可喜歡了！”“好好！”她笑了。

贏得了她的信任，美琪安心了。美琪暗自思量，小太太是不是可以養活自己？

從電梯出來，果然是一番新氣象。地板是亮堂堂的七彩大理石，墻上是幾朵巨大的牡丹花壁畫裝潢，一排精致雕塑的紅木簾門，大大方方地將來客的視線引入一個光亮的餐廳。奶色的臺布，巧克力色的高背椅，牡丹花圖案的地毯，給人一種高貴的感覺。服務員的制服是新民主主義時代的裝束，個個都像楊開慧一樣清秀。

這舊樓基礎上建新樓，就像李明夫婦一樣，舊生活基礎上建新生活，即使舊的還在，新的仍有她的魅力和甜美。

空氣里飄著豬腸粉和皮蛋瘦肉粥的香味。謝天謝地，美琪又有點餓了。

坐下來不一會兒，李明匆匆趕到，背上多了一個挎包。小姐過來問用什么茶，李從挎包里掏出一個精致的白色茶葉罐，“喝這個。”哦！真不愧是大款，喝茶還自己帶的！小姐好像對此司空見慣，拿了茶罐器沏茶去了。

終于坐下來了。李明拿起餐牌，問美琪愛吃些什么。那是一種點心的餐牌，密密麻麻地堆滿了令人淌口水的五字經：濃醬蒸鳳爪，面豉蒸排骨，濃湯小籠包，果仁馬拉糕，面醬豬大腸，海苔鮮竹卷，蛋黃奶黃包，水晶香茜餃，蜂花蜜糖盞……記得小時候去飲茶，都是由穿著唐裝的大嫂、阿姨推出來的，連在美國的唐人街，都還遵從這個傳統。連美琪那個鬼佬老公，都把這個小推車推出來，看好了任選的過程，作為“吃點心”的一大樂趣，怎么現在變成要點的呢？在這個點菜和吃飯的過程中，李明多次跟美琪說到自己對生活的心滿意足。他說自己已經沒有什么追求了，他已走遍了世界，杜拜，巴黎，華盛頓，都去過了，又怎么樣？美琪這才發現他的眼睛無神而空洞，一個人，如果尚有追求，小事也是有意義的；沒有精神的追求，就算有了錢，也是很乏味，很沒意思的。從他忙那個小兒子的時候就表現出來了，他笨，不能一眼看出小寶寶需要什么，常被小太太帶著不肖的口氣指責：唉呀，真笨呀。

美琪不禁想：這兩人有沒有愛情啊！

9

美琪給唐一鹿的e-mail：

替你來看你的少年情人，中年大款，我也有了一些自我發現。過去我不太注意的人，現在開始注意了。比如李明這種八十年代發了財的人，這種有錢人，他的主心骨，立足點在哪里？他為什么那么沒趣？沒有生命力，毫無價值觀，個性蒼白，沒有意思？當然，首先是現在這個時代，不如八十年代那么豐富，其次，在中國，再有錢，思想也是有一個框框，思想也是有禁錮的。不需要創業精神也可以致富的人，思想肯定也是空洞的。不像美國這邊的有錢人，需要一番創業能力和冒險精神才能致富，這個過程使美國的富人有品味，有頭腦，有生命力，有趣味。

我覺得李明跟他現在的太太一點激情都沒有。我問他，為什么娶這個年輕太太？他怎么說的你知道嗎？他說：因為她心眼兒好！

這是什么回答吶，天喔！

餐桌上，李明跟我說：“我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頭一次離婚，我們離婚是一鹿提的。”我才知道你原來是他前老婆。天吶，其實我隱隱約約一直有些猜疑。李明說，他大學畢業后，你去找過他。你跟著他到處跑，你們好了一年多，是嗎？是誰先決定結婚？他說，婚后你懷孕生了一個女孩，那時你們跟你的父母住在一起，開始有了矛盾。你也站在李明的一方，說你父母的不是。后來你們兩口子決定搬開自己住。在離開你父母家的路上，你們兩人繼續數落父母的不是。 正在這時，李明說多了，造成你的不滿，你便開始數落李明的父母。你們有了隔閡。你們兩人吵架，你竟將不到半歲的女兒摔到地上。李明一怒之下，打了你一巴掌。你哭著跑回娘家去了。第二天，李明跑去認錯，但已經晚了，你要求離婚，孩子也不要了。李明一人帶不了孩子，買了一張臥鋪票，到深圳去找父母幫忙。票是硬臥中鋪，李個子大，沒法跟女兒擠進去，想跟人家換下鋪，也沒人愿意換，就只好讓女兒睡在床上，自己站了一個晚上。之后通過多方和解，你回到了他身邊，但已種下了離異的種子。你們是在女兒滿7歲時離的婚。你也是一成功人士，不缺錢，但李明仍是基本上付了孩子需要的所有費用，還付你的一些費用。

你為什么不跟我明說你是他前妻呢？你比他能干，比他發達。本來李明是一個很無趣的人，一談到技術，他就猛講，他對技術有興趣；一談到個人生活，個人感情，個人精神，他就很貧乏。在我跟他相處的這段時間里，似乎只有談到跟你之間的故事，才是詳細的，但他不想面對真實的感情。似乎他離開你是應該的，他早就應該離開你，不然他提摔小孩的事干什么？對不對？他提摔小孩的事干什么呢？他的意思，是早就應該從你摔小孩的時候就離開你了，不應該又拖七年。老實講，你比他強。他多次跟我說，你對他講：我要看好你，不然你又要被騙了。我覺得你比他強多了，你居然敢保護他。而他現在這個小太太，是一個多么……說不出來，心眼兒很好，這是對女人，對愛人的評價嗎？

他說他是兩年多前，通過介紹認識的小太太，覺得她人心善良，人好，起了重建家庭生活的愿望。兩人結婚前，有了小孩，兒子的到來，令兩人大喜，很快結婚。現在李明享受著天倫之樂，很幸福。兩個乏味的人組建了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了一個好玩的小娃娃，也真好。

我問了他：“聽唐一鹿說，你是搞編程出身的？我也做過一段時間的編程，你們那時用的是什么語言？我們在美國，用的是COBOL。”

李明說：“我們那時還沒有那么先進，用的是PASCAL。”

“還有FORTRAN是吧？”

“對對對對……我在學校有學，但工作后主要用PASCAL。”

李明突然坐不住了，他端著香茶徐徐而談，從大學畢業，到工作，到提升，到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的錢多得不知怎么花。

“有多少？可以告訴我具體數字嗎？”

“1987、1988年我的年薪恐怕有470萬。”

470萬？天啊，那時還真的沒地兒花了！

10

唐一鹿給美琪的e-mail：

我就是他年收入470萬那年離開他的。

美琪給唐一鹿的e-mail：

Why？

唐一鹿給美琪的e-mail：

我們兩個人已經不愛了。

11

他們在角落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了。這一次，小太太不在場，兒子也不在場。小姐過來點酒水，李明問美琪喝不喝酒，美琪說喝不喝都行，看他的。他說他不沾酒。美琪問他吸不吸毒，他眼都沒眨地說不吸。美琪說那我也不喝了。他沒堅持。雖是云南人，湖南菜也很懂，問美琪吃不吃辣，然后就熟練地點了五六道菜。

吃完飯，他點起了一根煙。美琪忍不住對他的煙大感興趣：那超大型的警告與精美的裝潢太不相稱！“這是唯一不可能有假貨的煙。”他驕傲地說。“因為你看，這個角落是方的。”

“就因為這個不能造假嗎？”美琪很吃驚。

“就因為這個。”

“哇！”美琪照了兩張相。

最后美琪忍不住問了：“你小時候對唐一鹿的印象是怎么樣的？”

“她很靜。”這是他唯一的答案。

美琪看了他很久，想不明白他有一個怎樣的內心。

12

美琪在深圳跟李明吃飯的時候，唐一鹿已經從美國回到滇鎮。在當年少體校跑早操的南湖邊，她走著，望著湖邊那些盛開的白花倒影。南湖也叫“白湖”。在一年中的某一個季節，湖邊開滿白花，留在湖面上的白色倒影，使整個湖看起來像流淌著白色的湖水。越是哀傷的女人就越是沉默，越老的女人越難振作。她望著時間深處，那曾經的最愛，那最昂貴的快樂，那會上癮的跑步，那種種快樂與李明有關，與少體校有關。

唐一鹿給美琪的e-mail：

李明第二個發明是在公司上市的過程中出現的。那時公司上市，創始人的股東一般是各個有關部門的法人。為了公司上市后仍能保證一定程度的經營自由，李拒絕了幾個法人的提議。結果李明成為全國第一個自然人創始股東。在公司上市以前，李明對上市沒有任何經驗，接到這個任務后，他邊干邊學，后來成了這方面的專家，常被聘請咨詢。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中國的法律尚不健全，有很多空子可鉆。有些領導也有自己撈一把再說的想法。可是李明一直以合法經營、穩扎穩打為原則，保持了自己的廉潔。今天作為一個第一代富起來的人，李明也俯身于慈善事業，幫助老家云南的貧民。

九十年代末，公司的五大巨頭由于意見分歧，已各分道揚鑣。董事會請求李明一手繼續把公司領導下去，李明一口答應了。那一年可以說是最艱苦的一年。李明的時間表從早上8點會見客戶開始，直到凌晨兩三點與公司管理層開會后才結束。我一天到晚見不到他。一年四季見不到他。我不認為他在外面有女人，他是一個老實人。我決定離開他，去北方休閑一陣。去干我喜歡干的事，去做投資、上市方面的顧問咨詢。我喜歡到四川的深山老林里的一個廟宇去休養，多年來，這已經成為我個人的一個傳統，那兒是山區，我不鼓勵任何人跟我同行。

后來我離開了中國，想走得更遠點，離開自己的老家。

收到這封信后，你不用再盤算如何把他弄出去喝茶。我不想再聽他的故事了。我想起來我們高考復習英語時，新概念上有幾個句子，你肯定還記得：李明是一個男孩，李明是一個士兵，李明是一個老師，李明是一個工人。我認識的李明是一個有錢人，還曾經是一個可以算得上優秀的丈夫。他當年是一個老實的男孩，因為少體校，打球，因為是運動員，內心里很大氣，激情澎湃。變化莫測的那種愛，是他帶給我的，籃球運動和李明打開了我的心扉。但人的一生，總是身不由己，像天黑之前，轉眼一切就消失了。

執行主編：張慶國

本期要點 張慈作品輯收錄了她的一個中篇、兩個短篇和一篇散文，這位旅美女作家的作品體現的不僅是地理上的漂泊，更多地展現了作家內在的不同文化的沖突。冉隆中的《幻滅與新生》敘述了昆明50年代新舊政權交替時各個階層的變遷，有很強的可讀性。毛旭輝的藝術筆記呈現了對時代的思考，是中國當代藝術文化潮流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