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鄉(xiāng)下人實在，凡稱“老”的東西，便一定是真的老，絕不會像城里的有些小商小販那樣“掛羊頭、賣狗肉”。譬如說鄉(xiāng)村的“老屋”，若沒有個百來年以上的歷史，大伙是斷然都不敢這樣來稱呼的。

鄉(xiāng)村的老屋，大多都是一些頂呱呱的好屋。不論其他別的好不好，就憑那房屋支撐了一百多年不塌不倒這一點，那質(zhì)量就肯定不是什么“豆腐渣”工程。啥叫“老屋”呀？在鄉(xiāng)親們的眼里，老屋就是和它同時的那些房屋，都塌啦、倒啦、歪啦、斜啦、甚至不得已拆啦，而它照樣還可以用來生活住人的那種房屋！

沒有好的質(zhì)量，老屋，它能撐得到現(xiàn)在，變得“老”么？

因而，蹲守在鄉(xiāng)間的那些老屋，在外一般就都會擁有一個挺響亮的好名聲。盡管后來因社會的變革，有的老屋曾幾易其主，可大伙依然還是習慣于沿用當初的屋主姓氏來稱呼。是潘家建造的便稱“潘家老屋”，是熊家建造的便稱“熊家老屋”，李家建造的便稱“李家老屋”……。久而久之，那些散落在鄉(xiāng)間不同姓氏的老屋，后來，就一個二個地全都成了鄉(xiāng)村曠野中的土地標。——在鄉(xiāng)間，老屋總是很能打人眼！

面對鄉(xiāng)下那些古舊的老屋，不論是生活在老屋之中的人們，還是居住在老屋附近的人們；也不管自己是否和那老屋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還是毫無任何的關(guān)聯(lián)，但只要外人一提及，便都會從臉上露出一絲掩飾不住的得意。畢竟，那老屋是這一方的老輩子們流傳下來的一件杰作呵！老屋，既是當初房屋主人的驕傲！也是當初參與建造者們的驕傲！自然，也就成了一方鄉(xiāng)親們的驕傲！這對于那些后來的晚輩子來說，有老屋的存在，也就意味著這地方的人們，祖上，先前也闊著呢！祖上，先前也能著呢！

在鄉(xiāng)村，老屋實際上也就是一個地方是否富足的象征！

鄉(xiāng)下的人們起屋建房，是很講究風水的。不論這風水有無科學依據(jù)，可老百姓就是相信那一套。說那老屋好，不光是指房屋做的好，還有挺重要的一條，就是那屋場也挺好。老輩子們一說起那些老屋的屋場來，銜著旱煙的嘴，時常要止不住“吱吱吱”地夸個不停。那可都是請了幾番高明的陰陽先生，認認真真動了羅盤看出來的屋場呵！什么來山、面山、驛馬山、“金撮灌斗”、“天鵝孵蛋”、“雙獅搶球”……講起來一套一套的，每一棟老屋的屋場都有著它特別的講究和含義。正是因為老屋的老，所以，一個地方的好屋場，就全被老屋給占光了。

鄉(xiāng)村的老屋既是好屋，也是大屋。見過那些單棟鄉(xiāng)村小住屋之后，再來看那粉墻黛瓦的鄉(xiāng)村老屋，便只覺得眼前的房屋是黑壓壓的一大片。鄉(xiāng)村的老屋有多大？前后兩進，并排三眼大天井，那是最常規(guī)的格局。門廳、堂屋、廂房、正房、橫堂屋、偏房屋、廚房、雜屋，包括糧倉，各自都分工有序。遇上家中有個什么紅白喜事，卸下門廳和廂房的活動門，然后再用木板往天井里一鋪，進門就可直達后進的大堂。加上又有兩條寬大的走巷連接兩端的橫堂屋，是再多的客人也不顯擁擠。

有趣的是，這樣大的老屋，除了外圍是一轉(zhuǎn)不受力的磚墻或土墻外，整棟房屋的閣樓和房梁，全都是用木頭穿栱枓架給支撐起來的，連房間的分隔也是在支架間鑲以板壁來隔斷。大伙都稱這種結(jié)構(gòu)的房屋為“架屋”。老輩子說，這樣的房子好啊！即便遇上再大的山洪，沖垮了外墻，水漫金山，房屋照樣也不會倒塌。從建筑學的角度講，或許，鄉(xiāng)村的那些老屋，就是現(xiàn)今最流行的“框架結(jié)構(gòu)”建筑的老祖先！

——據(jù)說，要建造這樣的一棟大房屋，主人需將伐來的木材，橫豎在地基上密密麻麻地摞滿三層，磚、瓦、石、木、雕、畫、漆，各種藝人，方才可以請進門。

如此宏大的建筑，理所當然就要由當?shù)刈罹康氖炙噥砥ヅ洹＠衔堇锏哪切┯靡酝衅鸫謮阎Ъ艿氖眨蚍交驁A，或高或低，雖造型各異，卻是一樣的精致；房屋與房屋間板壁下的那些細長的石條，整齊劃一，方方正正，有棱有角；高大的青石門柱和門墩，據(jù)說曾用糙石蘸著桐油來仔細打磨過，滑溜溜的，油光可鑒；閣樓上，圍著天井的是造型別致的雕花欄桿；廂房里鏤空的活動門板，就像是一本“忠孝節(jié)義”的連環(huán)畫，一幅一個經(jīng)典治家故事。就連大門外用以拴馬的大鐵環(huán)，也都顯得是那么地光滑與圓潤……。

老屋是好屋！老屋是大屋！可樹大要分杈，人多要分家。當初老屋僅住一家，自然是蠻好蠻好；傳到第二代，就算多幾個兄弟也還算湊合；再到第三代，相互間擠一擠也勉強得過；可到了四代五代便就徹底不夠用了。即便是遇到有幾代單傳的，那場轟轟烈烈的歷史大變革一來，自然也不會讓其獨享。等到后來，老屋真正成其為名副其實的“老”屋的時候，老屋里的人口，就早已變得擁擠不堪！

于是，就有人開始尋思，想搬出老屋去獨自起房了。可搬出去，是他的東西還得帶走。老屋里屬于自己的房子，鄰里間能相互轉(zhuǎn)賣自然是好，可實在不行那還得“拆”。結(jié)果，今天搬走一家拆一間，明天搬走一家拆兩間……，幾年下來，好端端整齊劃一的老屋，就一下被拆得千瘡百孔。最后，就連老屋里的那些精致木雕、石雕，也被拆下，全部賣給了進山收購的文物販子……。

如今的鄉(xiāng)村，是再也難得見到一處完整的古舊老屋了！幸？！還是不幸？！

選自《火花》2011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