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世態

【導語】

“人生好比乘車，有的早上早下，有的遲上遲下，有的早上遲下，有的遲上早下，上了車紛爭座位，下了車各自回家，在車廂中留心保管你的車票，下車時把車票原物還他。”（豐子愷語）只要有人存在于你的周圍，你就會成為坐標中的一個點，而這個點與周圍的世界必然有著縱向和橫向的聯系。于是，這就構成了家庭、鄰里、單位、社會中的各式各樣的感情關系。對人情世態的洞察，方可使心中一片通明。洞悉世事胸襟自闊，閱盡人情眼界自寬。人生充滿了太多的不確定性、豐富性，何不放開眼光，跳出窠臼，也是一種境界。

選文1

淡之美

□李國文

淡，是一種至美的境界。

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從你眼前走過，雖是驚鴻一瞥，但她那淡淡的妝，更接近于本色和自然，好像春天早晨一股清新的風，就會給人留下一種純凈的感覺。

如果濃妝艷抹的話，除了看到這個女孩表面上的光麗之外，就不大會產生更多的有韻味的遐想了。

淡比之濃，或許由于接近天然，似春雨，潤物無聲，容易被人接受。

水墨畫，就是深得淡之美的一種藝術。

在中國畫中，濃得化不開的工筆重彩，毫無疑義是美。但在一張玉版宣上，寥寥數筆便經營出一個意境，當然也是美。前者，統統呈現在你眼前，一覽無余。后者，是一種省略的藝術，墨色有時淡得接近于無。可表面的無，并不等于觀眾眼中的無，作者心中的無，那大片大片的白，其實是給你留下的想象空間。“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沒畫出來，要比畫出來的，更耐思索。

一般說，濃到好處，不易；不過，淡而韻味猶存，似乎更難。

咖啡是濃的，從色澤到給中樞神經的興奮作用，以強烈為主調。有一種土耳其式的咖啡，煮在杯里，釅黑如漆，飲在口中，苦香無比，杯小如豆，只一口，能使飲者徹夜不眠，不覺東方之既白。

茶則是淡的了，尤其新摘的龍井，就更淡了，一杯在手，嫩蕊舒展，上下浮沉，水色微碧，近乎透明，那種感官的怡悅，心胸的熨帖，腋下似有風生的愜意，也非筆墨所能形容。所以，咖啡和茶，是無法加以比較的。

但是，若我而言，寧可傾向于淡。強勁持久的興奮，總是會產生負面效應。

人生，其實也是這個道理。濃是一種生存方式，淡，也是一種生存方式。兩者，因人而異，是不能簡單地以是或非來判斷的，我呢，覺得淡一點，于身心似乎更有裨益。

因此，持濃烈人生哲學者，自然是積極主義了；但持恬淡生活觀者，也不能說是消極主義。奮斗者可敬，進取者可欽，所向披靡者可佩，熱烈擁抱生活者可親；但是，從容而不急趨，自如而不窘迫，審慎而不狷躁，恬淡而不凡庸，也未嘗不是又一種積極。

夫妻也好，兒女也好，親戚、朋友也好，鄰居、同事也好，你把你在這個坐標系上的點，看得濃一點，你的感情負擔自然也就重；看得淡一點，你也許可以灑脫些，輕松些。

淡之美，某種程度近乎古人所說的禪，而那些禪偈中所展示的智慧，實際上是在追求這種淡之美的境界。禪，說到底，其實，就是一個“淡”字。

人生在世，求淡之美，得禪趣，不亦樂乎？

（選自《讀書文摘》，有刪改）

品讀賞析

本文處處圍繞淡之美來選材，先說外表的淡之美，再談自然、藝術、人類生活的淡之美，最后談人生追求的淡之美。盡管題材廣泛，取材自由，但這些看似散的外在的“形”又層層遞進地體現了“淡，是一種至美的境界”這一內在的“神”。在寫作過程中，作者運用對比的手法，首先通過工筆畫、水墨畫的對比以及咖啡和茶的對比，從視覺、味覺等角度進一步渲染淡之美。然后作者宕開筆墨指出“人生，其實也是這個道理。濃是一種生存方式，淡，也是一種生存方式”。可以說“淡之美”是人生的最佳境界。

選文2

舞 龍

□蔡呈書

正月十一，賓州舞炮龍。

炮龍最大的看點，就是賓州人的勇敢。那舞龍人不顧嚴寒，個個赤膊上陣，任由猛烈的爆竹在自己身上炸響。

李承龍在仁興街一直舞龍頭。他的父親當年就是賓州城里一個舞龍頭的好手，為了鼓勵兒子繼承父親的志向，就給兒子取名為“李承龍”。李承龍今年38歲，長得肥頭大耳，膀闊腰圓，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舞起龍頭“呼呼”風響，真個是生龍活虎。李承龍還有一個特長，就是不怕炮炸。舞龍頭的人特別容易遭炮轟。因為放鞭炮的人總愛往龍頭上炸炮，那炮炸得越多越響，就代表新的一年里做事越旺。別個舞龍頭的人一夜下來，渾身灼痛，回去后得涂上一層藥水，然后墊上芭蕉葉睡覺。而這李承龍卻能任由鞭炮在他身上炸響，只當給他搔癢癢。

人們都愛追李承龍的龍頭。賓州城的風俗，人們喜歡拔炮龍的龍須揭炮龍的龍鱗。相傳在炮龍節揭的龍鱗越多，新年的好運就越多，能拔到龍須的，則好運更旺。而今人們當然不迷信這個說法了，但還是喜歡做這個游戲。李承龍的龍舞得特別威風，所以能搶到猛龍的龍須或龍鱗，既好玩又刺激。但是想要拔李承龍的龍須揭李承龍的龍鱗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的手剛伸出，李承龍就會把龍忽地一轉，鉆到炸響的爆竹叢中。只有那些智勇雙全的人才能搶到李承龍的龍須或龍鱗，所以人們喜歡以揭李承龍的龍鱗來測試自己的智勇。

吳大浩就喜歡玩這個游戲。吳大浩喜歡和李承龍斗。小時候，吳大浩就經常和李承龍掰手腕子，難分輸贏。長大后，兩人也還一直在較勁。在吳大浩看來，自己無疑是個贏家。他經常得意地開著自己漂亮的小轎車忽地從騎著破摩托車的李承龍身邊擦過，然后長按一聲喇叭，揚長而去。而李承龍只能在后面無奈地大罵一聲：“狗娘養的，為富不仁！”

今晚，吳大浩決定要拔李承龍的龍須。“你這為富不仁的家伙，休想！”李承龍狠狠地罵著，故意揮舞著龍頭從吳大浩的身邊掠過，肆意地挑逗著吳大浩。

吳大浩受到激惹，跳將起來，手猛地往龍頭上抓去：我要把你的龍頭拔下來，看你還神氣不神氣！李承龍卻讓龍頭突然來個１８０度大轉彎，龍就倏地飛舞到街道的另一邊了。吳大浩撲了個空。

這時，李承龍看到人群中有一雙熟悉的憂郁的眼睛。李承龍就把龍頭俯沖到那雙眼睛的前面，并朝他拜了兩拜：“小沙子，精神點兒，拔根龍須回去，祝你今年好運！”李承龍朝著那雙憂郁的眼睛大喊。

小沙子憂郁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一絲光亮，雙手怯怯地拔了一根龍須。李承龍哈哈大笑起來，朝著那雙眼睛大呼：“小沙子，你成功了，你真棒！勇敢點，不要向生活低頭，龍會給你帶來好運！”說完，龍頭呼地就往上揚，昂然地掠過了吳大浩的頭頂。

吳大浩惱羞成怒，點燃一支煙花，“嗤”地向龍頭射去。

龍頭著火了。

李承龍就燦爛地舞動著這條火龍，轟轟烈烈地舞到只剩下幾根筋骨……

（選自《小小說選刊》）

品讀賞析

本文的選材富有地域特色，篇幅精短而人物躍然紙上，龍頭李承龍的龍舞得出神入化，他知道人們都想揭到龍鱗，更想拔到龍須，以旺自己的年運。其中那個為富不仁的大款吳大浩，作出了種種的努力，就是拔不到。而最后他讓一個憂郁的孩子拔了龍須，主人公對弱者的同情、溫暖與激勵，深含人文關懷，也表明了作者抑惡揚善的愿望。小說在結尾的處理上更有其獨特的一面。《舞龍》的結尾：“李承龍就燦爛地舞動著這條火龍，轟轟烈烈地舞到只剩下幾根筋骨……”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卻把一種人需要張揚的人文精神表現了出來，更是向失意的小沙子祝福與傳遞一種不向命運低頭的精神。

選文3

車廂社會（節選）

□豐子愷

第三個時期，可說是慣乘火車的時期。最初乘火車是樂事，后來變成苦事，最后又變成樂事，仿佛“返老還童”似的。最初乘火車歡喜看景物，后來埋頭看書，最后又不看書而歡喜看景物了。不過這會的歡喜與最初的歡喜性狀不同：前者所見都是可喜的，后者所見卻大多數是可驚的，可笑的，可悲的。不過在可驚可笑可悲的發現上，感到一種比埋頭看書更多的興味而已。因為實在沒有許多好書，可以使我集中興味而忘卻乘火車的沉悶。而這車廂社會里的種種人間相倒是一部活的好書，會時時向我展出新穎的頁碼來。慣乘火車的人，大概對我這話多少有些兒同感的吧！

不說車廂社會里的瑣碎的事，但看各人的座位，已夠使人驚嘆了。同是買一張票的，有的人老實不客氣地躺著，一人占有了五六個人的位置。看見找尋座位的人來了，把頭向著里，故作鼾聲，或者裝作病了，或者舉手指點那邊，對他們說“前面很空，前面很空”。和平謙虛的鄉下人大概會聽信他的話，讓他安睡，背著行李向他所指點的前面去另找“很空”的位置。有的人教行李分占了自己左右的兩個位置，當做自己的衛隊。若是方皮箱，又可當做自己的茶幾。看見找座位的人來了，拼命埋頭看報。對方倘不客氣地向他提出：“對不起，先生，請把你的箱子放在上面吧，大家坐坐！”他會指著遠處打官話拒絕他：“那邊也好坐，你為什么一定要坐在這里？”說過管自看報了。和平謙讓的鄉下人大概不再請求，讓他坐在行李的護衛中看報，抱著孩子向他指點的那邊去另找“好坐”的地方了。有的人沒有行李，把身子扭轉來，教一個屁股和一只大腿占據了兩個人的座位，而悠閑地憑在窗中吸煙。他把大烏龜殼似的一個背部向著他的右鄰，而用一只橫置的左大腿來拒遠他的左鄰。這大腿上面的空間完全歸他所有，可在其中從容地抽煙，看報。逢到找尋座位的人來了，把報紙堆在大腿上，把頭攢出窗外，只作不聞不見。

我看到這種車廂社會里的狀態，覺得可驚，又覺得可笑、可悲。可驚者，大家出同樣的錢，購同樣的票，明明是一律平等的乘客，為什么會演出這般不平等的狀態？可笑者，那些強占座位的人，不惜裝腔、撒謊，以圖一己的茍安，而后來終得舍去他的好位置。可悲者，在這乘火車的期間中，苦了那些和平謙虛的乘客，他們始終只得坐在門口的行李上，或者抱了小孩，扶了老人站在ＷＣ的門口，還要被查票者罵幾聲。

在車廂社會里，但看座位這一點，已足使我驚嘆了。何況其他種種的花樣。總之，凡人間社會里所有的現狀，在車廂社會中都有其縮圖。

1935年3月26日

（選自《豐子愷散文》，有刪改）

品讀賞析

作者在寫“慣乘”時，描寫細膩，在一個個自私而粗俗的面孔上勾描，涂抹，或描其行，或記其言，讓人嘆服“這車廂社會里的種種人間相倒是一部活的好書”。他的敘述婉曲，描寫細膩、直率，運筆如行云流水，自然灑脫。把車廂看做人間縮影，冷眼旁觀其間的奇形怪狀，反映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