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錄上你有幾個知音

通訊錄上你有幾個知音？不到百無聊賴、想找個人說說話的時候，你根本無從知曉。

茫茫人海，紫陌紅塵，曾有無數人嘆息：想找個隨時能傾心說話的人都沒有！這樣的嘆息總讓我無語。

當今社會，欲望膨脹，生存空間逼仄。人與人之間友情的維系和保養的成本亦高了起來。友情稀少，知音難覓，古已有之，何況現在？僅僅說話聊天，古人就有“談何容易”的感慨?！安挥袑W也，不足談；不有識也，不能談；不有膽也，不敢談；不存牢騷郁積于中而無路發掘也，不欲談”。但我想，這些都是清流高士所擇，像我等凡人，不奢望高山流水，只企求三二知己足矣。

我有過“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熱鬧火熱的清談；也服從過預約，正襟危坐，說些隔靴搔癢作弊靈魂的話。我想，無論是舊雨新知，還是新朋老友，如果是在大街上碰到面，站在馬路邊也能客客氣氣地拉拉手，說說話，興致所至，開心就好。

記得有一段日子，情緒低落，精神恍惚，我從包里翻出通訊錄，找到我的一個女文友，想都沒想地電話就撥過去。聽她喜悅的語氣，仿佛在等我的電話似的。我們隨意聊天，我提到她上次幫我郵寄我所需要的資料，至今還沒說一個謝字，她言及小事一樁，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我說我們初次見面好像都不喜歡對方，那是參加在北京的一次散文筆會上，會議安排我們住一房間，當時，你拎著行李遲疑不決，我也站著不走。組委會工作人員也看出來了，說，你們先住下，如不合適，再作調整。我們只好先住下。住下后，并沒感到不合適，散會后卻成了一對好姐妹。

去年，我去鎮江出差，她放下公務，陪我游覽金山，尋訪西津古渡，見識鎮江三大怪：“肴肉不當菜，香醋放不壞，面湯鍋里煮鍋蓋。”

電話里，我們提舊事，談新聞，說家庭，也聊孩子。十分鐘的時間，放下電話，先前的焦躁，無著無落，恍若隔世，全身心頓覺被陽光普照般地溫暖。

電話，無疑是人與人溝通交流最便捷的工具，它完美了人們的生活，也見證了人的孤獨。一次，想和過去的老同學聊聊天。同學很多，我物色了好幾個，又篩下兩個，最后確定的這一位我認定是談得來的人，因為那次聚會就我倆話多最投機，想不到的是，她接到我的電話，一副懶洋洋剛睡醒的樣子，大白天。但聽出是我，馬上來了精神，也不知哪來的那么多話，一古腦地向我傾倒過來，聽了半天才知道全是她單位花里胡哨的事。我提及上次同學聚會，我想把話往那上面引，但我根本就插不上嘴，而她說的話，就像鑼鼓擂的轟轟響，一句也沒有落到點子上，也就是說，一句也沒有說在我心上。好不容易插上一句，又仿佛是她話題的藥引子，被她枝枝蔓蔓鋪展開來，更灑得鋪天蓋地。她的話有趣味，有意思倒也罷了，簡直是像一桶白開水，硬灌給你，至于都說了些什么呢，我現在一句也記不清，只感到在她的話題里，我像一只走不出沙漠的駱駝，她卻像盤旋在沙漠上空的雄鷹。當我終于稱有事放下電話，整個人像是踩在幾尺深的棉花上，提不上勁，渾身肌無力，以至我好長時間不想與人聊天通話。而偏偏就在這時，有人給我打電話聊天。

那是一個周末的夜晚，我在書房里看書很久，正要就寢，突然接到潘君打來的電話。當時，我的腦子處于搜索狀態，我沒有想到是潘君，我們不常聯系，我們的交情還沒有到隨意在深夜就能來電的程度。剛開始我非常詫異，但隨即憑直覺判斷，潘君只不過是在無邊的黑夜，找個無關利害關系的人，他只是想和你說說話而已。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糾結，都有深陷孤獨的困境，需要和人聊一聊，說一說。在拿起電話打給我之前，他一定是有過其他的選擇，確定打給我的時候，他一定也有過猶豫，擔心失禮，畏懼被冷淡被斥責，最終撥通電話，我反倒欽佩他的勇氣，感謝他的信任。

梅特林克說過：“我與你相知未深，因為我不曾與你同處寂靜之中?！痹娙藢τ谧晕遗c他人關系的觀察可堪玩味。

潘君是距我百里之外本行業的一位領軍人物，然而，對他最初的印象是在一次行業年會的間隙，他吹口哨給大家聽。先是一支舒緩抒情的《多瑙河之波》，接著又是激揚暢漾的《我的太陽》，最后是一支輕松明快的《小小少年》，非常好聽，當時我稱他是“口哨哥”。會后不長時間，一次在電視里看到對他的訪談，感覺他活的不一定像他吹的口哨那樣輕松。

那夜，他貿然來電，先是為深夜打擾表示歉意，并再三解釋說沒有事，就是想和你說說話，聊聊天，同時還強調說不要誤會。哈哈，這“誤會”是否包含他沒有別的意思，也暗示我不要多心，準確地說不要多情？我呵呵笑著對他說，都是性情中人，沒有關系的，我也經常找人說話聊天，逢人如遇己嘛，權當自己給自己照了回鏡子，我們在電話里都哈哈笑起來。

那一個夜晚，我的話很少，我不說，我只是聽他說。他心靈巨大的空白地帶，需要不停地靠話語來填充。我只是“靜心聽心曲卻不好奇探究，涵容悲喜而又善解人意”。他很感激我善意的理解和接受，沒有他先前擔心我會驚驚乍乍的樣子。于是，他無所顧忌，暢所欲言，至于說的是什么，都不是很重要或不重要，抑或有意義或沒意義。重要的是，他的話很純凈，顯示他的天真性，這種天真是曾經滄海之后的識見，是一種精神能力，散發生存場景的氣味，這就是我們常說的現場感，有尖銳的氣質，正視人自身的弱點，但我肯定這都不是他在主席臺上端坐時慣說的話，相對于在大白天見到的形形色色的“套中人”，我更愿意接近能撕開夜的面紗，敢于表露自己的坦蕩君子。尤其是在這樣的夜晚，共處寂靜之中，窗臺上一株米蘭，正沁出幽幽的暗香。我也已然從他人的生命流轉中觀照到了自我的生命！那是一如哲人們所說的“生命的本質是孤獨”。正如此時的米蘭幽香，無論我是如何地描述，只有我自己聞得到，對方聞不到。

我還是沒有多話，怕多余的話，會像一把椒鹽，不合時宜地灑進鍋里，改變湯的味道，直到他的聲音有點倦怠。

“歇吧，兄弟?！蔽野霂д{侃地說。潘君不好意思，說，好吧，但我最后要吹支口哨給你聽。還未等及我要聽什么，他的口哨便熱情洋溢，悅耳動聽像風一樣地吹過來了，在這不尋常很有質感的口哨聲中，我感覺到，人與人之間原來是很容易溝通的，有像水一樣清澈，透明的。

他的口哨在吹，我的思緒在飛，無須再說什么了，雖然困意全無，我還是在他那純粹，輕快，自然的口哨聲中，悄無聲息地放下了電話。

此后，我和潘君再也沒有通過電話。

有一種聯系，只要溫暖過對方，或被對方溫暖，并不需要保持，來去如風，無語最好。

至于通訊錄上有幾個知音，完全沒有必要尋覓，更不必悲哀。很多時候，人與人需要的不是一雙幫助的手，而是懂得傾聽的耳朵。把你的耳朵叫醒，無論你走到哪里，在什么地方，哪怕見到一個孤獨的牧羊人，聽到他把牧羊的鞭子在空中甩的那一聲脆響，也能在你的心中激蕩，那么，你便會得出你自己的一個結論：善栽玫瑰，自有花香。